第117节

    周宁笑了笑,她并不奇怪韩信会拒绝。
    她是他的老师,是他的恩人,但同样也是他的压力所在,她一直以来光芒太盛,所以越发显得他庸俗普通,刚到吴中县与项家人相交时,那群贵族出身的天之骄子虽未明言,但言谈举止间也隐隐流露出觉得他不配做她徒弟的轻视。
    时至今日,两人的身份地位越发悬殊,她已经南面称孤、划地为王,而他还是一帐前郎中,做着警卫侍从的工作,想必他私底下遭了不少议论,也积攒了不少苦闷,所以他迫切的想要做出一番成就给她看,给世人看,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才能,也证明她的眼光,她没有看错人,而他值得。
    如此,他若是同她一道去上郡,那即便他日后得以封王拜相,人们也会说他是沾了她这个老师的光,这是韩信不能接受的。
    想来他已经打算去投奔刘季了,毕竟别人不知,她却知道他和萧何私交甚好。
    她不会阻拦他投奔刘季,毕竟没有了韩信,刘季够呛能顺利东出,她也不好坐山观虎斗了,只是不能叫他过于感念刘季的知遇之恩,至少不能越过她和他的师徒情分。
    【他不是没有良心,】周宁缓声说道,所以后来项羽和刘季同时争取拉拢他时,他选择了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刘季,周宁淡声笑道,【你没见他此时正内疚着吗?】
    他有良心,知道感恩,所以当能报而不能报时会心生内疚,而她明知道他不会愿意同她一起去上郡,还故意这么暗示,便是有意要叫他生出愧疚之心。
    现在他拒绝了她,她对他的师恩养恩有多重,他心中的愧疚便有多深,那愧疚会如荆棘缠绕着他心脏,她越是表现得温和不计较,那荆棘就会收得越近、扎得越深。
    而且,现在已经拒绝了一次,或是愧疚的滋味难受,或是出于补偿心理,他很难再拒绝她第二次,所以下一次她的要求便是过分些,他也是能接受的不是吗。
    周宁笑道:“你别心思太重,你一直是让我骄傲的弟子,无论我在哪一处,你在哪一处。”
    突然被周宁言中心事,韩信眼眶酸涩、心中酸软,掌心的结痂再次被抠破,然而他的嘴唇嗫嚅片刻却还是说不出随她去上郡的话来,老师知他懂他,可他还是想要完完全全靠自己的能力去实现自己的抱负。
    周宁笑了笑,直言了他的心事,又直言他如今的处境,“项羽也是天生的将才,你在他手下,不容易出头。”
    同样是前者光芒太盛,但项羽和韩信还多了一处属性相似的问题,老大自己就是成熟的将领,有自己成熟的作战思维,又怎么会听取采用另一套与他风格不同的战略思维呢。
    所以后来的曹咎经不起对方激将,不顾项羽的命令开城迎敌,导致成皋失陷,大量物资为汉军所得,也未必没有被项羽的光芒压制太过的原因。
    曹咎对项羽的忠心是不容置疑的,但人这一生,除了满足吃穿二事,追求地位、财富、权势外,同样也需要成就感,需要自我实现,这是最高层次的需求,一般人是由低到高、次第追求,但韩信,他是连吃穿都不能保证时,便渴求着自我实现,这几乎是他用全部生命力追求的执念了,所以可想而知,这样的他在项羽的光芒下过得会有多么痛苦压抑。
    一个“也”字,叫韩信眼窝一阵酸软,他微微低头掩饰自己的情绪。
    从两人第一次见面,老师便告诉他,他有才能,如今更是将权势如日中天的项羽与他并举,告诉他,他也是天生的将才。
    韩信心中又愧疚又感动。
    周宁又道:“三年灭秦,旁的诸侯王都已经有了自己信重的文臣武将,你突然从项羽这处脱离前去投奔,只怕他们既不放心,也不会重用于你。”
    韩信嘴唇动了动,正想说萧何邀他投入刘季麾下之事,便听周宁接着道:“武安侯被封为了汉王,他原本就因先入关之事得罪了项羽,处境艰难,如今封得的巴、蜀有又地处偏远,恐怕许多将士士卒们都已心生去意,他那处正是缺人用人之际,或许有机会叫你能一展拳脚。”
    所以萧何相邀其实并不是出于对他才能绝对的认可推崇,而只是因为太缺人吗?韩信突然庆幸自己方才说话慢了一步,这样难堪的事情他不愿叫一直看好他的老师得知,韩信低郁的抿住自己微颤的唇。
    周宁只作未见他的沉郁,笑着建议道:“所以汉王那里倒是一个好去处。”
    见韩信低头不言,周宁安慰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投奔他,他又是因为什么样的情况接受你,只要你能展示出你的才能,他能给你相应的报酬就行了,不用太在意什么君臣相知。”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韩信喃喃重复了一遍,虽然心情还是低落,但比方才初初意识到萧何的相邀并不纯粹出于慕才要好多了。
    周宁笑了笑,好了,知遇之恩变成了无人可用的将就,封侯拜将也成了钱货两讫的交易,在刘季还未施恩前,他便先入为主的有了这样的观念想法,他们往后的君臣情分也极其有限了。
    嘱咐他这两日有空闲便来与她说话,往后见面恐不容易后,周宁便与韩信告辞了。
    是夜,萧何愁苦的来寻韩信喝酒说话,好好的关中王飞了,还被打发到那么一个犄角旮旯,刘季的火气不小,而刘季的火气不小,他们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所以安抚住刘季后,萧何便来寻韩信说话排解。
    韩信愣了愣,倒是去了,只心情却没有以往同萧何小聚的轻松愉悦,听到萧何夸赞他时,也没有以往的感激触动,而等萧何再次开口邀请他投入刘季麾下时,他爽快的应下了,只不过要等他老师就国之后。
    他到底是周宁的弟子,哪怕许多人都觉得他不配,但也抹不掉这层关系,所以此时他弃项羽而就刘季,难免会叫人多想。
    而萧何也怕又惹项羽不悦而叫刘季无法脱身,自然不无赞同。
    次日新鲜出炉的十八路诸侯王谈妥的、或是知道无法再谈的陆续准备就国,而不甘心的则继续扯皮运作,项羽这阵子很忙,但知道周宁过两日便出发后,即便每日再忙,项羽也要抽出时间过来看周宁,随之而来的还有秦皇宫里的各种宝贝。
    项羽爱人极挚烈,爱欲生恨欲死说的便是这样的人,他爱她,所以恨不得把全天下的珍宝都送到她面前。
    “马车不够用,还得再准备些运载的马车。”喜拿着账簿,揉了揉眉心,既高兴又苦恼,高兴于意外之财,苦恼于都是些笨重的珍贵物件。
    第139章 别离
    周宁这边众人满心欢喜期盼、有条不紊的准备着启程, 而刘季那边却是一片愁云惨雾下想方设法的走关系找路子,不说底下的士卒将领,刘季头一个就不愿意去偏远的巴、蜀。
    反秦的各路军队从前都是盟军, 虽说各有阵营, 但因为有着共同的敌人, 所以各方关系和睦友好, 彼此都称得上是志同道合的友人, 你来我往的就难免发展出一些私交。
    就好比不同阵营的萧何和韩信关系不错, 刘季和郦食其这对脾气相投的好友,虽然被周宁斜插一杠子截了胡, 但一个流氓一个酒鬼,实在投契, 慢慢的也从酒友发展成了好友。
    这不, 刘季及其下属冥思苦想了两日,也没想到法子叫项羽能够改了主意, 也没有那个胆量和实力违背项羽的意思,便到郦食其这里来蹭酒解愁,同时也是为好友送行, 明日他们便要启程去上郡了。
    “你这么一口一叹的,可真是糟蹋老子的好酒。”
    郦食其不乐意了,虽说王姬体贴他嗜酒, 每月都叫盼送两坛好酒过来,可也只得两坛, 若不是想到今日一别往后难得再见,他是舍不得一次就把两坛好酒都拿出来的。
    “唉, 老子心里不痛快啊。”刘季解下身上的玉佩扔到郦食其怀里, “给你酒钱。”
    郦食其拿着玉佩无语的看着他, 刘季叹气道:“等去了巴、蜀,有钱也用不出去了。”
    所以这是趁着还有机会多享受享受花钱如流水的感觉?
    郦食其摩挲着玉佩,蹙眉道:“你既然都已经对财物大方到这个地步了,难道就没能用它找到一个门路?”
    刘季瞥了他一眼,道:“你家王姬是能用钱就请动的?”
    他面临死局时,她会看在吕雉的面上拉他一把,可如今这个只能说艰难,却不会致命。
    郦食其一噎,他家王姬自然是不缺钱的,而且王姬和霸王婚约已定,若是为刘季说话,只怕惹了范增,伤了她二人的感情。
    他虽然与刘季交好,却不会为了刘季伤害周宁的利益,忠义忠义,忠是摆在义字前头的,而且关系着他的前途利益,至于义嘛,只看前头陈留县令的下场便知。
    只是,“除了王姬,你就没想过找别的门路?”
    能说一句项羽听一句,对项羽的影响能和范增对抗的,除了周宁,他一时还真想不到有谁,不过刘季听此还是稍微正了神色,疑问道:“你有别的门路?”
    郦食其是个爱夸海口的,喝了两杯酒,更是大包大揽道:“哈哈哈哈,老子虽然没有门路,却知道门路在哪儿。”
    刘季坐正身子,亲自提壶为郦食其斟了杯酒,“快说与我听听。”
    郦食其笑着饮了刘季斟的酒,笑道:“霸王爱用亲,想要让他改了主意可以请一个他亲近的长辈为你说话。”
    刘季肩膀微塌,“他亲近的亚父日日夜夜想着要老子的命。”
    郦食其凑近刘季提点道:“亚父到底不是血肉眷亲,霸王可还有个亲叔叔在世。”
    刘季皱眉,“项缠?”
    郦食其笑着点了点头,“我听王姬说过此人,此人颇讲公道,颇重情义。”
    说到“公道”和“情义”时,郦食其摇头晃脑,显然别有深意。
    刘季愣了片刻,末了烦愁散去,笑着又斟了一杯酒与郦食其碰杯,“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我承老哥的情。”
    这一场送别酒总算是能喝得舒心痛快了,当日晚,刘季就派人给郦食其送来了金五十溢,珠一斗。
    郦食其抓起一把珍珠,心里头舒心畅快,别说,要不是先遇到了王姬,他是真想和刘季一起做事,除了性情合拍外,这份出手豪爽也真是叫人喜欢。
    当晚,萧何等人被饮酒回来的刘季召集到一起,如今有了方向,就不用像之前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了。
    听完刘季的话,萧何道:“更改属地之事,除了霸王外,恐怕别的诸侯王也不会轻易答应。”
    地盘都分完了,如今要换要改,跟谁换?谁愿意去偏远荒芜的巴、蜀?到时候诸侯王必定会阻挠设碍。
    刘季一手托着手肘一手摩挲着下巴看着舆图,闻言,他伸手往舆图上点了一点,“不换,”他也知道没人愿意和他们换,“咱们多要一个汉中郡。”
    萧何和曹参等人凑过来看,萧何道:“汉中郡是塞王的辖地。”
    塞王司马欣,秦朝的三位降将之一。
    萧何皱眉想了想,点头,倒真是可行,多一个郡就多一个郡的人力物力,而且对方一个降将底气不足,完全可由项羽一言决之,如此,他们只要想法子说动项羽就行。
    曹参看着刘季指着的地方,也是点头赞同,这地方位置不错,与关中仅仅隔了一个秦岭,可以作他们以后重返关中的桥头堡。
    想到这处,曹参突然一惊,压低的声音问道:“汉王有意……”曹参伸手在舆图上划了一个圈。
    萧何见此也是一惊,双目紧张的注视着刘季。
    刘季叉腰笑道:“他把老子打发到蛮荒之地,不就是害怕老子和他争天下吗?他既然这么看得起老子,老子也不忍心叫他失望。”
    虽然如今他和项羽兵力悬殊、实力悬殊,可谁知道以后呢,不管如何,有了汉中可进可退。
    次日,刘季很是巧合的和项伯偶遇了,而周宁这边则准备出发,项羽百忙之中抽身亲自来送。
    项羽看着周宁是满心满目的不舍,好几次想开口让她留下,但都忍住了,周宁将他的挣扎不舍都看在眼里,可直到临上马车的前一刻,项羽到底也没开口强留。
    周宁看着他眼底浮起笑意,他对她的爱里夹杂着尊重,这于这个时代、于他这样的身份难能可贵。
    周宁收起脸上的笑意,严肃的看着项羽嘱咐道:“你知道我的骄傲,也知道我的脾气,我此番去了上郡,与你两地分隔三年,若你的心你的身有了旁的什么人,那么你我之间的约定就此作废。”
    一句话便要一个威震天下的霸王为自己守身如玉三年,彭越在旁边听着都觉得过分。
    可周宁明明严肃的说着这样过分的话,项羽却一下子就笑开了,一扫整日的低落忐忑,整个人都精神抖擞而欢喜了起来。
    要分别整整三年,先生瞧着却好似没有丝毫不舍,叫他总忍不住怀疑先生是真的心悦他,还是为了应付他脱身,可如今先生要求他,不正代表先生在意他吗?
    项羽的眼神柔得像是春日阳光下最碧蓝的海水,明明有磅礴气势却甘愿为眼前之人卸掉汹涌,亮晶晶的只余最柔软温和的触碰,他温声应诺道:“你放心,我这身这心都只认你一个。”
    项羽亲自伸手扶周宁上车,“你放心,不过是三年,我等你。”现在他已然将三年分离当作是周宁对他的考验,而他确信自己能够通过考验,所以只待三年后,他们便能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了。
    周宁上马车坐好,打开车窗对他笑着点点头,大军便开始行进了。
    这三年确实是考验,但这考验不仅仅是时间和距离带来的寂寞,更重要的是他们未来目标上的冲突矛盾。
    现在的他一身骄傲,自掌权用兵以来势如破竹,成就赫赫声名,所以他根本没有机会意识到自己的不足,自然也就不会放弃已有的权势,总得叫他认清他不适合为君,往后,他们才能有往后不是。
    马车于大军护卫中慢慢走远,项羽伫立原地的身影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周宁关上车窗,敛眉静默了片刻,便看起了黑那边送来的情报。
    秦汉历史的笔墨主要都在楚汉争霸这一处,她对于域外的情况了解得不怎么清楚,只知道现如今的匈奴单于冒顿是一个有雄才大略的军事统帅,东灭东胡,西逐月氏,北征浑庚、屈射、丁零、鬲昆、薪犁等国,南吞楼烦及河套以南之地,雄踞大漠南北,统一了当代的蒙古草原,他在位的时期也是匈奴帝国历史上最强大的时期。
    总之,冒顿此人不容轻忽,他是大漠的雄鹰,而且是正当壮年的雄鹰,他如今才只有二十八岁,仅比项羽大一岁,但他已经是成熟老辣的君王了,而且早已开始了自己的征途。
    现在,九原已为匈奴所得,而她依稀记得公元前205年,也就是明年刘邦出关的时候,匈奴将南侵尽掠河南之地,那时云中和北地也落入了匈奴手中。
    想到此处,周宁叹了口气,避开了中原的内乱,这关边也不容易啊。
    而周宁叹气之时,刘季却是大大的松了口气,他卖了惨诉了苦又送了礼再约定了儿女亲事,项伯答应替他劝项羽加封汉中郡给他。
    除了收人钱财□□,而且这人还是自己的亲家公外,项伯很上心,而且项伯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对送了周宁回来的项羽道:“凡事不宜做得太绝,咱们负约在先,已经夺了人家的关中之地,还将他打发到偏远的巴、蜀,只怕他会生出怨恨之心,不如将汉中郡加封给他,当做安慰补偿吧。”
    恰逢项羽与周宁刚刚分别,正是系念牵挂之时,又因再次确定了周宁的心意,心里安定满足,项羽想到自己确实苛待了刘季,又想到刘季是周宁看重的养姐的夫君,便点头允了。
    于是刘季得领巴、蜀、汉中三郡之地,建都南郑,然而刘季的目的顺利达成了,他却离不了关中了,范增杀他之心不死,不让他入藩就国,刘季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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