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韩信被刀剑反射的光晃了眼, 没看清是何情形, 但对面的屠夫却瞧得清清楚楚。
    对面那个, 那个他平日里最瞧不起的长得娘们兮兮的白面书生, 轻描淡写的拔出了佩剑,他的脸上带着微笑,可那双眼睛却满是漠然, 那样的眼神他很熟悉,正是他的同行和他干净利落的将屠刀捅入家猪咽喉的模样。
    屠夫心里止不住的发颤,这人是谁?在他眼里……自己竟不是个人?!
    他,真能杀了自己!
    周宁深深的看着他的眼睛和他对视,比屠夫略长的身量,让她的视线更添一种俯视的压迫,看到他眼里的惊慌和恐惧, 周宁的唇角又往上扬了两分。
    她的手自然的垂下, 剑正好抵在地上, 她抬脚一步步向屠夫逼近, 剑尖随着她的前行在地面拖出一道长长的划痕。
    “呲~呲~呲~”
    屠夫被周宁的视线锁定, 生死的大恐惧叫他移不开眼睛。
    屠夫的神经紧绷, 那地面被划破的声音便在他的脑中无限放大, 越来越近, 越来越大, 似乎下一刻便要搭上他的脖项,割破他的喉管。
    随着周宁的走近,屠夫的心一路高提,支撑着身体的双腿像被煮的面条越来越软。
    终于,周宁在屠夫面前站定。
    她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变了。
    屠夫一直注视着周宁的眼睛,最先发现周宁的眼神变化。
    没有,什么也没有。
    他的眼神原本只是漠然,现在竟是空洞的,他在他眼里看不到自己!
    屠夫此刻无比确定,这就是个没有理智的疯子,他,要杀了自己!
    “我……”屠夫颤着声音,终于忍不住往后跌退了两步。
    周宁眸转温和,像扶住韩信一般,伸手托住了他的手臂,她开口说话,嗓音是如她的微笑一般让人如沐春风的温和,她道:“小心。”
    周宁略微扶了他一把后,便收回手,将剑打横放置,双手托举到屠夫面前,她的嗓音依旧温柔,连质问也像是温敦长辈的教导一般,“你若是好奇这刀剑,直说便是,何必咄咄逼人呢?”
    “我……”屠夫咽了咽唾沫,声音颤颤,将他的胆怯暴露无遗。
    他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甚至无法分辨现在是什么情况。
    周宁的笑容和煦而包容,她转身对众人道:“只是一个误会,没有打斗,大家都散了吧。”
    周宁转身,屠夫这才从周宁的眼神压制中挣脱出来,他看了一眼看热闹的路人,又看向对面抿着唇一脸沉郁的韩信,看向站在韩信身侧那个他心仪的姑娘,终于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也终于发现他的鞋已经被他汗湿了,他的脸飞快的红涨起来。
    周宁再次转身看向他,正要说话,屠夫已一抬脚羞恼的跑了。
    周宁像是看着自家调皮不听教导的顽童,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她抬步走到韩信面前,单身提剑,提到韩信面前,笑容温和。
    于那屠夫而言,他觉得周宁陌生而可怕,单薄的身形、温和的笑容和他云淡风轻的拔剑、漠视生命的眼神形成强烈的反差,这强烈的反差又带来极度的恐怖。
    若是一个寻常人执剑向你走来,你不会那么害怕,因为你知道对方是有理智的,他会权衡利弊,会考虑伤人后的下场,但若是对方明明直直的向你走来,却视你为无物,眼神冷漠空洞到不觉得你的性命如何重要,也不觉得自己的性命如何重要,你还对这个人陌生得一无所知,那就很可怕了。
    这种不确定的恐惧,大约就像是路遇手持凶器的精神病患者,逃不敢逃、动不敢动,只怕引起他的注意,被他随手收割性命。
    于屠夫而言是如此,但于韩信而言,又是另一番情景、感受。
    他权衡眼前的侮辱和自己的生命前程之后,终于决定将自己无用的骄傲和傲骨打碎,和血吞下,虽然他的面色平静,看不出情绪,但他到底只有十七岁,正是年少气盛、心比天高的年纪,他内心的沉重与郁结无人知晓,他的决定碾碎他多少的梦想与自尊也没人知道。
    因为他所有痛苦纠结的思考和决定,在旁人看来只是个短短几息、无关紧要的热闹。
    哪怕他终于想明白,眼前的侮辱远远不如自己的性命、自己的未来贵重,可当众趴下钻人□□的难堪,还是叫他浑身发冷,当众被扯下脸皮的他好似被扒掉了全身的衣服,赤身裸·体的扔进冰窟,他全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
    他无比确定的知道他屈膝趴下的动作必定是僵硬而难看的。
    可就在此时,一只白皙的手托住了他的胳膊,从那只手碰触的地方传来的温热力量,轻而易举的将他身体表面的冰层破开一道道裂痕,他好似终于……恢复了知觉。
    他转头欲看那热源是谁,刚刚恢复的知觉却被刀剑出鞘的声音引去,而眼前一晃而过的光影,是阳光投射到了他的宝剑之上,他恍惚间只从剑身上看到自己被映出的双眼。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这才看到他的热源缓慢而有力量的向那屠夫走去,他的气质悠然平和,步履闲适,好似闲庭观花,又众人皆见他与那屠夫并无冲突,是以他提剑而行,路人亦放心的观望。
    可那屠夫却好似被吓着了,他看他温声安慰了几句,转而面向路人解释,他说话总是带着笑容的。
    他的笑容从容又强大、温暖又坚毅。
    他看到那屠夫掩面而走,他……得救了。
    然后,他看到他……站到了自己面前。
    “你的剑,还你。”
    韩信想道声多谢,可他深深的看着他,却张不开嘴,他的嘴唇紧紧的抿着,甚至都不能叫人看出他有交谈的打算。
    韩信看了片刻,最后只得沉默的还剑入鞘。
    路人各自散去,那小姑娘歉意的看着韩信,但韩信却没有分神看她,他似乎到此刻都不知道此事因何而起。
    直男某些时候粗壮的神经啊。
    看着小姑娘欲言又止的回了铺子,周宁却没有离开,她笑道:“你的书能借我看看吗?”
    韩信还是没有说话,只沉默的取了腰间的书递给他。
    周宁展开一看,是《孙子兵法》,周宁复又抬头看向韩信,笑道:“孙子在书中告诫后人,为将者必死可杀也,然不逞匹夫之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极难,你能面对侮辱面不改色,是真正的大勇者怯,往后必定能将台挂帅,封侯拜相。”
    “必死可杀”乃《孙子兵法》九变篇中,孙子所言的“将有五危”中的第一危,意思是将帅有五种弱点是致命,其中第一条便是勇而无谋,只知硬拼,就有可能被诱杀。
    “我,”韩信终于生涩的开口,这是第一次有人言明他的志向,并且告诉他,他可以!
    韩信心中激荡,他顿了顿,问道:“先生也习兵法吗?”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略知一二。”
    来自习兵法之人的肯定,叫韩信的嘴角微不可见的有上勾的趋势,然不待成形,又被他紧紧抿住。
    周宁笑道:“你我有缘,不如随我到茶肆里细聊?”
    韩信自持的微微颔首,周宁笑着伸手指引,“请。”
    两人在茶肆坐定,周宁为他倒了一碗茶,又另外叫了些主食,韩信见此,心情低落下去,沉默的抿了抿唇。
    此时不是饭时,他虽然多日不曾饱腹,但他莫名的不愿意眼前之人同情怜悯于他。
    周宁像是没有注意到他忽地又沉郁下来,只顾自客气的招呼道:“不好意思,我习惯一日三餐,你陪我一起用些吧。”而后,果真自己拿起一个饼子慢慢咬食。
    韩信见他神色自然,不像是作伪,心中沉郁散去,也伸手拿了一个饼子慢慢的咬食,视线沉默的垂于几案。
    想来食用陌生的有恩之人的食物,还是叫他放不开,毕竟正常情况下,这一餐该他主动提请,只是他身无分文,囊空如洗,只能做这样无礼的行径。
    周宁笑着与他闲聊,“我观这竹简上的字都快被你磨平了,想来公子是苦读过了。”
    韩信想着对方有恩于自己,又请了自己一顿吃食,他无从报答,便与他说些自己研究兵法的心得作答谢。
    想通此处,韩信大咬了一口饼子,摊开竹简与周宁侃侃而谈。
    他不善与人交往,言辞方面笨拙得很,又因为没有同龄的朋友,故越发显得他性格孤僻,性情古怪,但此时聊到兵法的他神采风扬,终于有了些少年意气飞扬的模样。
    系统见此却捂脸了,兵仙啊,你才十七岁啊,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孙子兵法》是中国可查的最早的兵书,也是世界上最早的军事著作,比西方克劳塞维茨《战争论》还要早2300年左右,被誉为“兵学圣典”,是中国军事文化中举足轻重的瑰宝。
    两千多年多来,共有十一位大家为其作注,其中有帝王、有将相,也有文人骚客,这之中注得最早、最好也最有特色的曹操,结合自己的战争经验,足足注释了三百多条,而且,她还知道韩信往后成熟的战争思维、著名的战略战术,所以他与她纸上谈兵,那……
    目瞪口呆,讷讷不能言。
    他在自己最自傲、最擅长的领域被吊打了!
    相谈甚欢,周宁起身告辞。
    “那个,”韩信起身叫住了她,周宁侧头,微笑着等他后话。
    韩信紧紧的抿着唇,深深的看着她,末了他双手抱拳,单膝跪下,语句凝神又带着恳请的说道:“请先生收我为徒!我虽然……”
    “好啊。”
    虽然现在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但……
    韩信猛地抬头,周宁的笑容和煦,她语气和缓的说道:“收拾收拾东西,随我去吴中县吧,我姓周名宁,往后便是你的老师了。”
    系统:……
    ko!
    有了徒弟代劳驾车,周宁可以舒服的坐在马车内休息小憩,淮阴县和吴中县都属于后世江苏省的地域范围,故此地离她的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周宁用钱时从来不避着韩信,有时直接让他去取钱付账,韩信一方面感谢老师的信任,一方面也为老师感到担忧,钱不多了啊。
    终于,两人到了吴中县,韩信心中悄悄松了口气。
    他饭量不小,老师吃一日三餐,他跟着老师每日也是吃三餐,而且老师每餐都不委屈他,量点得足足的,还爱点新鲜的菜色,每次住店,还要两间上房,这钱财就越发用的快了。
    “老师家住何处?”两人的传验检查完毕,韩信将马车驶入县城。
    周宁撩开车帘,一边看着道路两旁的建筑、行人,一边回道:“我在吴中县并无住所。”
    韩信勒住马绳,诧异出声,“那?”
    周宁笑道:“我在来此的路上结识了一位大哥,他给了我一封书信,让我到此处来,可投奔他族人去。”
    韩信闻言点了点头,心中还是有些不放心,他们钱财将尽,在此地一无住所,二无亲朋,若是这隔了一层的朋友的族人嫌弃他们,那……
    他倒是还好,他的老师身子单薄瘦弱。
    韩信心中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极为不舍的摩挲着他放在身侧的宝剑。
    周宁见此垂眸勾唇,朱唇轻启,告知他项家的住址,便放下车帘又进了马车中。
    “叩叩叩。”
    到达项家门外,韩信牵着马车站在周宁身后,周宁上前敲门。
    “吱呀。”
    一佩剑的清俊青年打开木门,他谨慎的瞧了瞧周宁,又看向韩信,末了又将视线重新落到周宁身上。
    “你们有何事?我们今日不接生意。”
    周宁笑着递上项伯写的手书,是两块重叠的手掌大小的木片,一片在上为封面,一片在下为书写的简牍,两者用绳子系好,便是秦朝的书信了。
    “这是项缠项大哥的书信,公子一看便知。”
    项缠叔父?青年半信半疑的接过书信,面上的神情放松了两分,不再那么防备,“两位稍等,我进去问过长辈。”
    周宁微笑颔首,青年便又关上了门,大概过了半刻钟左右,院门打开,一四五十岁左右精神矍铄的中年男子当先跨出院门,抚着胡子对周宁笑道:“你便是我三弟信中所言的周兄弟吧。”
    而先前为他们开门的青年男子,面色复杂的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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