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小医士和孟春两人面面相觑之后,齐齐看向周津延。
    周津延眉心一跳,西厂办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练就了他一双可以看破人心的凤目,是装模作样还是真情实感,他自然辨别得出,冷笑一声,床上那小东西,演到他跟前了。
    这时廊下传来声音:“督公,下雪了。”
    众人看向窗户,鹅毛大雪倾斜而下,砸向窗棂,发出闷响,一直开着的殿门飞入雪花,地衣很快便被沾湿,外面道路估摸着是寸步难行。
    周津延收回目光,朝殿门一指,随后亲自拉开圈椅坐下,一副看戏的架势看着幼安。
    小医士抱着药箱退下去,动作飞快却又不失敬畏,孟春则是随手使唤了个小宫女,嘱咐了几句。
    幼安乖巧地垂眸,但可以透过薄薄的眼皮子看到她眼珠子是如何在灵巧地转动,交叠摆在腹前的小手更是不安地扣紧。
    她哽咽了一下,要说她方才是做戏想讨肉吃,这会儿是真的伤心了。
    幼安的父亲曾任湖州府知府,在幼安六岁才调回京城,幼安来到京城后最喜欢的便是京城冬日漫天飞舞的大雪。
    而如今这大雪却成了她最讨厌的,恐怕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她是如何丢下还在病榻的哥哥,冒着风雪被一顶小轿接到这座红色牢笼的。
    幼安怨念地想,那人把她夺进宫,害得哥哥受伤,让她不能再与家人相见,马上还要她殉葬,她恨他也是应该的,她凭什么要为他守孝呢。
    幼安情绪波动得厉害,周津延满意了,捧上内监递上来的茶盅,悠闲自在地抿了一口茶。
    胸口的闷疼越发强烈,理智告诉幼安她不可以再想,可是她控制不住,吸了一下鼻子,却是满殿茶香。
    幼安抿抿干涩的唇瓣,殿内茶壶里的水还是第一日留下的,中途也没有人来添换,等她想喝的时候,里头的水早已结成冰块。
    她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周津延:“我也想喝。”
    侧殿的火盆重新燃起,幼安捧着烫手的茶盅,小口小口的啜着,时不时用余光瞥瞥周津延。
    周津延自在地靠在圈椅上闭目养神,腿上搭着厚重暖和的毛毯,身后有宦官帮他捏肩,他眉眼舒展,优哉游哉的模样看的人眼红。
    他还真是会享受,幼安心里冒酸泡泡,这会儿他们虽在一室吃茶,不需多久,只等雪停,他们估计就要送自己“上路”了吧!
    幼安摇头,暂时将这些不开心的事情抛之脑后,暗自观察起这位传说中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西厂阎罗王,若不是亲眼见到,幼安只会以为他是京城哪个世家大族的贵公子呢!
    不过……
    幼安眼神不合时宜地下滑,落到他腹部下方。
    真可惜啊!
    他竟然是个太监!
    忽然周津延搁在扶手上的手指动了动。
    幼安赶忙做贼心虚地移开目光,喝了一大口茶,白净的耳廓悄悄泛红。
    有西厂在,下面的人也不敢糊弄,动作极快,没一会儿一个圆脸小宫女就捧着托盘,给幼安送膳食了,膳食也简单,不过一碗白粥和几叠小菜。
    幼安虽遗憾没有心心念念的荤腥,但念着这是她最后一餐了,肚子又空荡了许久,容不得她挑三拣四。
    她搁下茶盅,柔声对着小宫女说:“帮我拿些糖吧!”
    小宫女愣了一下,这个要求不过分,她爽快的应下。
    幼安用勺子搅动着白粥,纤细的手指紧捏着勺子柄,娇媚妖艳的小脸带着忧愁和犹豫,眼神偷瞄周津延,又小心翼翼地收回来。
    来回几次,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说!”周津延忽然开口。
    幼安一惊,傻眼了,看向他的额头,他长了三只眼睛吗!
    周津延睁眼,凤目清明,带着一种,你不说出个由头来,就弄死你的眼神,威胁力十足。
    幼安到底畏惧他的名声,吓得结结巴巴地开口:“督公,可不可以让我写,写一封遗书,再帮我送给我哥哥。”
    她一脸讨好,竖起一根指头,表示就一封信。
    周津延剑眉慢慢地皱起,凤目微眯,带着一种幼安看不懂的神情。
    幼安心头一紧,脸色白了又白,挤出一抹难堪的笑容,但还是鼓起全部的勇气:“我哥哥会担心,我……”
    她有些说不下去。
    “你写遗书做甚?”周津延眼神从上而下扫视着她,最终落到她脸上,语气也不太友好,重复了一遍,“饿两顿,死不了。”
    什么意思?幼安有些不明白了,她自然知道少吃几顿,不会死,可是,可是……
    不知怎的,幼安心里冒出了个猜想,眼睛忽然一亮:“我,我知道,只是,我不用殉葬?”
    周津延冷笑了一声,闭上眼睛,没有再回她。
    幼安也不生气,转而期待地看向孟春。
    孟春连忙小声说:“娘娘,现在已经没有这个规矩了。”
    惊喜来得太快,幼安有些不敢相信:“可是我朝之前有过的啊!”
    “高宗时期已经废除了。”孟春道。
    他说的真切,幼安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终于放心,傻傻地笑了一声:“那之前你们要送我去哪儿啊?”真是把她吓死了,语气里不由得就带了嗔怪。
    幼安也忽然明白方才周津延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了,那分明就是在看傻子。
    “娘娘话这么多,是觉得不用殉葬,失望了?娘娘若是舍不得先帝,臣可为娘娘求个恩典。”周津延轻啧一声,懒懒地说道。
    幼安连忙摇头,脸色都变了,坚定地说:“我不是。”她知道他权势滔天,他说的话,也真的都能办到,深怕他当真。
    周津延哼了一声。
    幼安小手撑着桌案,探身凑到周津延小声强调:“我没有哦!”然后飞快地坐回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孟春贴心地告诉她:“为了给新帝后妃腾宫殿,您和先皇后与其他妃嫔都需要搬去西宫。”
    虽然顶着先帝后妃的名头让幼安觉得有些膈应,但不用死的消息将这些不快都冲散了。
    那小宫女也正好捧着一叠装满白糖的小碟子回来了。
    心口的大石头没了,幼安带着劫后余生,峰回路转的松快,笑眯眯地接过小碟子,真心实意地谢过小宫女。
    小宫女红着脸:“这是奴婢该做的。”
    周津延凤目微撩,将幼安的动作尽收眼底,幼安一手捧着碟子,一手攥着勺柄,舀了整整三大勺的白糖拌入粥碗。
    周津延一愣,一股甜腻从口中漫开,眼睛有些疼。
    再看那位,仿佛是在享用什么极品佳肴一般,眼角眉梢都透着满足。
    等幼安用完膳,外头的雪也停了。
    周津延已经起身,准备离开。
    幼安看着他的背影,叫住他:“督公。”
    周津延脚步微顿,侧身,脸上依旧带着不耐。
    幼安漂亮精致的狐狸眼弯起,盛满细碎欢喜的光芒:“多谢督公。”
    她生了一幅娇艳妩媚,玩弄人心的相貌,笑起来却带着傻甜的娇憨和天真,猝不及防撞进了周津延的眼眶。
    作者有话要说:  幼安就是个整日乐颠颠的小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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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今年的冬日格外的冷,黄色的琉璃瓦尖挂着粗粗的冰溜子,昏暗的天空下,宫墙间的长道上只零星有几个小内监小宫女埋头行走在晨色之中。
    先帝驾崩不过月余,尚在丧期,但入了腊月,将近新年,人们脸上还是不可避免地透出一丝喜气,新帝更是已经迫不及待地派人着手筹办除夕宴,虽有诸多忌讳,只到底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朝臣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了。
    此刻万物尚待苏醒,咸安宫的东配殿温肃斋殿门紧闭,厚重的门帘随着呼啸的冷风飘动,殿内只有两个不大不小的炭盆燃烧着,床几椅案样式寡淡素净,内殿里花纹老气的苍色床幔围绕着架子床。
    若单看殿内的装饰,只以为里面住的是位老媪,但掀开床幔,里面裹着厚重棉被,睡得香甜的分明是位正当妙龄,姿容妩媚的年轻女子。
    幼安云鬓松散,白皙如瓷的肌肤被被子闷得粉扑扑的,浓密的睫毛乖巧的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那颗泪痣竟衬出几分妖艳。
    忽然外头吵嚷起来,声音又细又尖,幼安在睡梦中好像也有意识地嘟了嘟丰润的嘴巴。
    珠珠端着盆用手肘抵开门帘和屋门,快步进屋熟练的用脚把门关好,放下盆,走到床前先用火剪子拨了拨炭火,试图让它烧旺盛点,做完了这些才掀开床幔,脆声唤道:“太妃,该起床了。”
    幼安黛眉紧蹙似乎已经快要醒来,但她却蠕动着身体,往下深埋,装作没有听到。
    珠珠显然有了应对她赖床的手段,狠心掀开被子的一角,寒冬腊月屋内这点炭盆根本无法阻挡寒气,幼安光滑白嫩的细足暴露出来,没一会儿幼安就服输了。
    幼安飞快地把脚缩回锦被,不开心地揉揉眼睛,幽怨地瞅着珠珠。
    狐狸眼迷蒙蒙的,满脸不高兴,但这张脸太漂亮了,一笑一嗔都令珠珠心醉,珠珠笑眯眯的,也不恼。
    珠珠便是那日给幼安送粥的宫女,先帝驾崩,乾清宫里的宫女重新分配到各个宫殿,巧的是她正好来到温肃斋,她好脾气地说:“娘娘再不起要迟啦。”
    幼安作为太妃每日须得给太后请安。
    幼安很不情愿地哀嚎了一声,也不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蓦地院子里传来摔盆声,幼安唬了一跳:“怎么又吵起来了?今儿是为了什么啊?”
    “今早康太嫔与她的宫女说闲话,嘀咕了几句成太嫔不爱干净,碰巧被成太嫔听到了,成太嫔爱面子,自然不会轻易揭过,然后两人就吵起来了。”珠珠一边将床幔挂起来,一边说道。
    吵嚷声愈响,幼安觉得自己脑袋都要大了:“她们怎么天天都吵架啊!”
    先帝身边的老人除了皇后和两个贵妃,其余的都已经去世了,剩下的俱是近几年新册封的且都没有生养,人数众多,勉强才塞进了慈宁宫,咸安宫和寿贤宫这三座宫殿。
    先帝偏爱美人,后妃的位分和相貌挂钩,幼安凭着这张脸得了个妃位,也因此能独住咸安宫的东配殿。
    正殿住的是淑贵太妃,西配殿则是在争吵的康嫔和成嫔的,后面的阁楼空间大,也住了两个人,分别是贤太妃和与幼安一同进宫的安太嫔。
    淑贵太妃一心向佛,不问俗务,咸安宫一直都乱糟糟的,幼安私以为哪怕她们打起来,贵太妃都不会管。
    幼安裹着被子任由珠珠服侍她洗漱完,才下床,站在地上,倒吸一口凉气,打了个寒颤,好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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