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恒

    “进来。”
    于是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了,小荀子的声音说:“世子请进。”
    一个少年走了进来。
    说他是少年,也不太准确。他看上去只有八九岁,说是个孩子也不为过。但他甫一站在那里,就比一般的孩童多出几分沉稳,这让他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大了很多。
    他就是安城王世子容恒。
    安城王容殷是先帝容毅的幼弟,容毅登基为帝时,他尚未满月,因此躲过了那场家族内部的自相残杀。长大后,他的身体状况并不是很好,和容毅之间所谓的兄弟情谊也是淡淡,自请去了最偏远荒凉的西疆。那里多大漠戈壁,物产贫瘠、地广人稀,就算想造丨反都拉不起人手,容毅就放心地让他带着他的生母杜太妃一道走了。母子两人一去就是二十多年,闷不做声地猫在西疆,存在感稀薄得如同空气一般。他不拉帮结派,不入朝堂,不涉党争,朝中不管是元老还是新臣,都已经将他遗忘,于是他也就躲过了三年前由太后苻鸢为扶持亲子上位一手主导的朝堂清洗。
    直到如今容齐亲政,提出要见一见安城王世子,朝中众臣才恍然记起,原来还有安城王这一脉尚存于世。但他们并不知道陛下为什么突然想见这位名义上的堂弟,也没有人为此事发表什么意见——皇帝要见安城王世子,说白了是皇帝的家事,再者容殷在先帝在位时就已经封王,这么多年安安稳稳,陛下总不可能是心血来潮想要斩草除根一下,这样一来,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于是容恒就这么接了旨入了京,并未引来什么关注的目光。
    而今这个小小的孩童被宫人引进书房。他穿着一身云色衣袍,脚上蹬着鹿皮小靴,头上束着小小的发冠。他的面貌和容齐有三分相像,不像的那七分里,倒有些不太引人注目的异域特征。
    “臣容恒拜见陛下。”容恒进了书房,一丝不苟地行完了整套礼节,一举一动有板有眼,丝毫不见小孩子的跳脱或拘谨。
    “过来。”容齐对他招招手,带着一点笑意。
    容恒看了看他,思考了一会儿,才依言走了过去。郁烈早在容恒进门的那一刻自桌案前起身,顺带麻利地收好了桌上摊开来的礼仪折子,所以此时容恒就在容齐的示意下,坐到了桌案的对面。
    “入京之行可还顺利?”
    “回陛下,一路平安,无甚大事。”
    “皇叔身体可好?”
    “回陛下,父王身体康健,一切都好。”
    “你我本为堂兄弟,不必这般恭谨。”
    “是。”
    他们两个人这么一来一回一板一眼地对答,郁烈在一旁看得好笑极了。这安城王也不知道是怎么个人物,教出来的孩子倒像个小老头一般,又或者,是这个孩子生来就天赋异禀,沉稳程度远超他人?
    容齐似乎也没料到这位小堂弟是这么个性情,但这并不是他预料当中最坏的情况,甚至可以说,这应该算是一种比较好的情形。于是他轻轻笑了一下,对守在门边的小荀子道:“你先出去吧,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让其他人进来。”
    小荀子应了一声喏,转身出去,又关好了门。
    书房里只剩了三个人。
    容恒抬头看了看郁烈,眼里有点好奇,却什么都没说。容齐倒是注意到他的目光,说了一句:“这位是傅先生。”
    容恒便十分有礼貌地唤了一声:“傅先生。”
    郁烈点点头以作回应。
    容齐又道:“容恒,你可知我为何突然要你进京?”
    容恒眨了眨眼睛,“因为您需要考察我,是否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这句放到外面能引起莫大动荡的话语,他说得平平淡淡,一字一句带着孩童独有的纯粹。
    “那么,”容齐接着问,“你想做皇帝吗?”
    容恒没什么惶恐的神色,而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最后说:“不知道。”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之前我在书上看到,有很多人想做皇帝。他们有的成功了,有的失败了。但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他们似乎都不快活。”
    “你想要快快活活地活着?”
    容恒这次不曾犹豫,点点头道:“我还想要父王和母妃,还有西疆的百姓,都快快活活地活着。”
    容齐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容恒并没有躲开。
    “好孩子。”容齐只揉了一下就放开了手,“愿意跟着我学怎么做一个皇帝吗?”
    容恒又拿眼睛去看他的皇帝堂兄。他看了很久,才缓缓道:“愿意。”
    两个字,不似孩童笑语,更像是一个少年人的誓言。
    安城王世子自来了京城便没再回去,皇帝陛下的身边多了一个气质稳重的小豆丁。
    于是朝野间渐渐有了传言,多半都在说陛下自登基以来便未纳后宫,膝下亦无子嗣,如今将安城王世子带在身边,想来是选定了继承人的意思。
    但朝廷始终没有明文宣诏,朝堂之上几个真正的核心人物知晓内情,却也都默契地缄口不言。
    “这些年来,我的身体状况并不是无人知晓的绝密。我选择容恒,恐怕他们亦乐见其成。”
    这日傍晚,容齐和郁烈在花园闲步,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容恒身上。
    郁烈知道容齐口中的“他们”是谁,也知晓容齐话语间的意思。
    帝王坐拥天下,发号施令、莫敢有违,不过是戏文中的想象。真实的朝局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拉锯。君臣之间,是同盟,亦是敌手。
    “西启南有大泽,东有大梁,北有北临,”郁烈道,“他们不想国界之内再生波澜。”
    容齐道:“你不若更直白一些,他们希望有一个更容易被影响和掌控的帝王。”
    所以他选择有着皇室血脉,又年纪尚幼的容恒,并不会引起他们的反弹。
    “这一局你占了先手。不过容恒毕竟还小,棋局走向如何,仍未可知。”
    容齐淡淡道:“我为他铺好路,他要做剑,便做剑;要为盾,便为盾——最差少不了一个守成之君。左右不管结局如何,我是不能亲眼得见了。”他并不避讳说起生死之事。往常他不说这些,是因为无人可说。对漫儿说,她会难过;对小荀子说,他会忧惧——不如不说。但在这个人面前,他没什么不可说的。对方无论听到什么,都会很平和,这让他感觉很舒服。
    郁烈果然也没有说什么。他只有一点点遗憾,因为容齐这个名字注定不能在史书上留下多么浓墨重彩的印记;但这一点点遗憾也很快就淡去了。因为有人会记得他,秦漫、容恒、小荀子……他们会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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