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

    听到这番话,林蓉终于忍不住,哭着反问他:“真的吗?你真的这样觉得?”
    宋谨从沙发上拿起一张纸,扔到宋煜面前。那张薄如刀刃的纸张飘飘摇摇,切割着凝重的空气,最终落在了宋煜的脚边。
    他垂眼,看了一眼开头,就心下了然。
    宋谨的声音在抖,但他分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悲戚。
    “宋煜。你不要告诉我,你口口声声说的交往对象……是你的弟弟。”
    他以为自己会毫无感觉,但这种将自己挣扎的过往血淋淋摆在父母面前的滋味,的确比他想象中还不好受。他很感激父亲的教养没有让他说出“你不觉得恶心吗”这样的话。
    “对。”宋煜说,“就是乐知时,但他并不是我的弟弟,我们之间的交往是正常的,没有违反法律。”
    “你真是大言不惭,宋煜,你都在想什么?他除了和你没有血缘关系,和亲弟弟有什么区别!你当年看着我把他抱回来!”
    在盛怒之下,宋煜的脸一阵刺痛,他说服自己麻木一点,但他知道这并不那么好接受。在父母的眼里,的确,乐知时和他们的亲生儿子没分别,甚至因为是至亲遗孤而更加保护。他简直踩在父亲最不可触犯的底线上。
    当他听到父亲颤抖着站起来,拧着眉看向他,又气又无力地对他说:“宋煜,你清醒一点。”
    宋煜平静的表象终于有了一丝碎裂。
    “爸,这么多年了,我还不够清醒吗?”
    藏在电脑里的手册真的是写给乐知时未来的伴侣的吗?
    根本不是,这只是宋煜在最挣扎最迷茫的时候对自己的告诫,提醒他在未来一定会出现那么一个人陪伴在乐知时身边,提醒自己要谨记身份和界限。无论他把这些事做得多好,也只能在最后署名[乐知时的哥哥]。
    而未来的那个人根本不需要什么交往手册,只要拥有乐知时的青睐,就足够了。
    “你们以为这封信我改了多少次?”宋煜坦然道:“十一稿。”
    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听起来镇定一点,反正已经过去了。
    “只要我觉得我熬不住了,我看到乐知时,心里想着,我真喜欢他啊,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每当到了那种时候,我睡不着,就把文件打开修改,删掉一些不能也不应该放在里面的话,努力地让这些表述看起来更像个正常的哥哥。然后告诉我自己,这才是我该做的。那些感情就像废稿一样,不应该存在。”
    他苍白的脸上挂着凄然的笑,看向自己的父母。
    “你们应该全部找到,打出来,从一稿看到十一稿,多壮观。”
    “看完你们就会觉得,我真高尚。”
    那写着种种注意事项的手册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苍白地承载着五年前那个修改自己措辞的宋煜。他改掉那些令年少的他心痛流泪的字句,删掉对乐知时未来伴侣的敌意和越界的嘱托,让自己学会平静地接受她或他的出现。
    在许多个失眠的夜里,他学会在信的开头说“你好,很高兴见到你”,学会在结尾送上“愿你们幸福长久”的祝福。
    然后在一次次的修改里,越来越接受最后的署名。
    打印出来的字句和宋煜本人看起来一样,工整、冷静、缺乏感情,给当年那个青春懵懂的他套上了一个大人应有的、体面而成熟的壳子。但多年前的许多个宋煜,此刻好像也站在这里,陪着如今的他经历着这场爆发。
    而存在于每一稿、但却从没有被列入阅读名单里的乐知时,此时也怔在原地。方才那些令他驻足的争吵和矛盾像是重拳锤在胸口,但这些字才是真正的尖刀,刺进去的瞬间,太锋利了所以不痛,等到知觉反应过来,才会锥心刺骨。
    大滴大滴的泪落在上面,几乎要将那些冷漠的印刷体洇开,剥离出纸里藏着的脆弱灵魂,让他解脱。
    “乐乐,你怎么了?”林蓉胡乱抹了眼泪站起来看向他,“怎么这样就过来了?生病了吗?”
    听到这些话,乐知时觉得更痛。
    他努力让自己不要抖,镇定一些,垂下握住那张纸的手,也擦掉脸上的眼泪,望向他们。
    “宋叔叔,蓉姨,对不起。”
    乐知时想,自己此时下跪可能像是一种要挟,所以很深很正式地鞠了一躬。
    “这个对不起不是表示歉意,是真的很对不起你们,辜负了你们的养育之恩。蓉姨你记得我之前生病吗,你还来学校看我,就是那段时间,我借着生病向宋煜表白了。”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一字一句说得十分肯定,“所以这件事归根结底,是我主动的。如果说真的有诱导,也全部都是我诱导宋煜进行的,在这段感情里,宋煜其实很被动。”
    乐知时红着眼,唇色苍白,但眼睛很亮,坚定又镇静,“我从小就对宋煜有很强的分离焦虑,一度焦虑到不太正常的程度,所以从小到大做了很多出格的举动,比如强行要和他睡在一张床上,想和他牵手,想抱他,甚至在他还只是我哥的时候我就想吻他,就连所谓的表白都是我在发烧和痛哭的时候对他说的。你们说,那种情况下,宋煜要怎么拒绝我呢?”
    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动机在他,源头也在他,一切都与宋煜无关。
    “因为宋煜以前总是想和我保持距离,想远离我,所以我对他的需求其实是有点病态的。”
    他说着,竟然笑了出来,“就像过敏一样,医生说这个你不能吃,那个你也不可以吃,因为你过敏,吃了可能会死。好,我不碰。虽然这十几年我都很听话,但其实我有时候特别想吃。现在我想和一个人待在一起,也不可以。所以我想待在他身边想得快疯了。”
    “我不懂,喜欢一个人明明不过敏,但为什么也有这么多不良反应啊?”
    “发现自己喜欢他的时候,我真的好难受,完全不能去想宋煜哪天和别人在一起之后我该怎么办。可真的在一起了,我又觉得煎熬。我不敢回来看你们,也不敢给你们打电话。我这条命放在任何一个家庭都是负担,难养活,还这么自私,你们把我当成亲生儿子去养,我却做出这种事。”
    他的手不自觉攥紧,纸张都被攥得发皱。
    看着那个永远笑着的小儿子如今咬着牙说出这些话,宋谨和林蓉谁也无法开口。
    “其实我想过的,”乐知时勉强露出一个笑,用相对轻松的语气对他们说出自己曾经的计划,“一开始我以为宋煜是被迫答应我,所以我想,这段可以和他恋爱的时间我要好好珍惜,然后等到……等到哪天他觉得够了,我就离开这个家。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努力赚钱,然后偷偷给打钱到家里的卡上。”
    乐知时有些狼狈地低头摸出手机,翻找着,说话开始乱了,“我、我记过账的,就……我从小到大花的钱,但是,但是我初三才开始记,之前那些年的支出只能在网上找个大概,但后面的我都有记录。我、我想着把这些钱再多乘个好几倍,然后、然后等我赚钱了,除开够我吃饭和租房的那一点,剩下的钱我都会寄回来。当然了,这些根本还不清你们的付出,也弥补不了你们情感上的损失,但有总比没有好。”
    听到这里,宋谨失魂落魄地坐回到沙发上,无声地摇头。
    但乐知时没有停止,他把手机里的计划表找出来,举给他们看,仿佛正在讨论一场幸福的家庭旅行,“我看了很多适合定居的地方呢,国内国外的都有,他们的房价啊,消费水平啊,还有房租,这些我全都做了计划。”
    “你们看,我其实还是很有规划的对吧?像云南就很好,云南好漂亮,又离这里很远,感觉很适合藏起来。我到时候可以租一个小房子,养一只小猫。或者一个地方待一段时间,像那种特工一样到处换,很酷,但那样可能赚的会少一点,不够还……”
    行走在街头的小狗可能并非流浪,天大地大,四海为家。
    只有被温柔地豢养过一次,再失去,才是真正的流浪。
    乐知时说出来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扎在两位父母的心上,没人想到这个和和美美的家里,两个孩子都生活在随时可能崩塌的负累之下。
    更令他们无法想象的是,乐知时每一天都计算着自己对这个家庭造成的负担,希望有生之年可以还清。
    林蓉终于听不下去,泪流满面地打断了他,“乐乐!你……你怎么能想这些呢?”
    乐知时一忍再忍,他想笑一个,但最后好像笑着哭了出来。
    “因为我不想看到宋煜和别人在一起。”
    “蓉姨,我真的特别爱他。”乐知时倔强地忍着眼泪,生怕继续流出来,显得他不够真诚和坚定,“而且后来我们在一起之后,我才明白宋煜也很爱我,他不能没有我。你们知道吗他有时候一个人连觉都睡不着,吃好多药片,像生病了一样。我好怕啊。”
    他喃喃念着“真的好怕”,又不断重复着“对不起”三个字。
    “叔叔、蓉姨,我知道自己犯了很大的错,我真的知道了。但如果他看到我会开心一点的话,其实不交往也没关系,只要能让我陪着他。别人的议论和眼光我根本不在乎,我甚至也不怕自己被抛弃,这种信任在你们看来肯定很盲目,但我唯一害怕的就是宋煜过得不好,不健康,不快乐。”
    乐知时嘴唇和手指都在发抖,他低下头,有些懊恼无法管理好自己的情绪,表现得这么不堪一击。
    “真是的,这个世界上明明有这么多好的城市,但是我根本无处可去。”
    “我只想留在宋煜身边。”
    第91章 寸草春晖
    儿时的乐知时看过一则新闻,是一个被报道出来的灾后孤儿的事迹,新闻里不断地提到“社会各界的好心人”、“善举”和“献爱心”等词语。
    那时候的他乖巧地坐在电视机前, 想的却是“我和他好像啊”。
    新闻报道里的字眼像是刻在了他的心里,每当看到类似的消息, 乐知时都会拿来和自己比较, 然后在心里悄悄地感叹他的幸运。
    后来他不由自主地把每一个对他好的人视为“好心人”,把大家对他的关心和爱护视作“善举”, 然后尽全力回报他人的爱心。这些行为已经刻在他的骨子里,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但在这么多善良的人之中,乐知时最想报答却最无以为报的就是宋家父母。
    他一面希望自己能永远为他们奉献快乐和温暖,一面为了自私的爱对他们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两个互相违背的意愿矛盾地拉扯,几乎要将他撕碎。
    站在客厅里, 乐知时懊恼地想,他这次可能真的表现得很差,生病和恐慌令他思路混乱,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明明可以再坚定一点,明明可以不哭的。
    这个客厅对他们而言太过熟悉, 仿佛每一个角落里都残存着幸福的幻影。小时候的乐知时和宋煜坐在父母膝前搭建乐高积木, 四个人一起坐在电视机前抢着不同频道,冬天依偎在同一条加大好号毛毯之下, 还有一起吃过的数不清多少次的宵夜。
    如今他们分散在同样的空间里, 很紧密的心被冷的空气隔开,每一个人都沉痛而静默, 读秒如年。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幻听一样,乐知时听到了宋谨开口说话的声音, 艰涩而沙哑。
    “都是我的错。”
    才只听到一个开头,林蓉就已经泣不成声。
    “不是的。”乐知时心口一痛,“宋叔叔……”
    宋谨坐在沙发前,那个背影好像老了十岁,“我每天都忙着挣钱,想让你们过富足一点的生活,没有负担,我回到家里,就想着要好好和你们聊聊天,当个像样的家长,因为我们的肩上承载的其实是两个家庭的期待。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点也不了解自己养大的两个孩子。有时候我看着你们,觉得真不错,我人生一点儿遗憾都没有,这俩小孩都这么优秀,这么好,我特别为自己骄傲,甚至觉得以后可以……可以在去见乐奕的时候,腰板儿挺得硬一点。”
    他的声音有点抖,眼神放空地望着黑屏的电视,仿佛乐奕此刻就在眼前,他伸手就可以揽住他的肩膀,像过去一样,“我可以跟他说,看我把你儿子养的好吧,没准儿比你自己养的都好。”
    宋谨摇摇头,“幸好只是做做梦,真被他知道,可能会觉得我特别可笑。”
    他的笑渐渐地收住,“我……到后来我越来越觉得不对,宋煜怎么老不回家啊,怎么总是孤零零一个人,明明也不是找不到人陪的条件,愣是一次恋爱也不谈,性格冷淡,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乐乐怎么上了大学,也开始不回家了,就想不通。”
    林蓉听着,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你们知道吗?我和小蓉,我们每周末都盼着你俩回来,她一到了周末做一大桌子菜,然后都是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吃,怎么都吃不完。我们就想,是不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够好,不够关心你们,就想着看能不能多上上心,多为你们的未来打算打算。”
    宋煜垂下了头,手也攥紧。
    “但你们偶尔回来一次,好像又挺开心的,所以我怎么想都想不通,只能说服自己是你们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这都正常,是吧。”他自嘲地笑了笑,“结果竟然是这样的,谁能想到呢,我的大儿子喜欢上我的‘小儿子’,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
    他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喃喃自语一般,“挺好的,早点知道比较好,免得一直被蒙在鼓里,还操碎了心替你们谋划,我看以后也不必了,省得耽误别人家的好姑娘。”
    “如果我现在说,我能接受你们,那是假话。没人能接受自己的两个孩子突然在一起。周围的人没有不知道你们的关系的,出去了谁不说一声老宋家的两个儿子。好,现在你俩要在一起,你们现在手牵着手出去,多难堪,人说你们是兄弟俩,你们要怎么解释,解释完了你们走了,大家怎么在背后议论你们……这些躲都躲不掉。”
    这些话并不好听,但都是宋谨掏心窝子的话。
    “我一张老脸,无所谓,他们要说我们家乱,说这些都是我和小蓉教出来的,那没有办法,只能受着。可你们的日子还长得很……”说完这句,他再一次陷入久久的沉默,仿佛失去了气力一般。
    再一次开口,每个字几乎都像是用钝刀一点一点锯出来、磨出来的。
    “你们走到街上,可能会被人骂恶心,被人笑话。没人管你们的……你们的爱情有多干净多好,有偏见的人看你们和看病人没什么分别。”
    “别说了宋谨。”林蓉几乎有些听不下去,坐到他身边,半依靠在他身上,抱住了他。
    “我要说。”宋谨深深地吸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决绝,“你得让他们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说的跟以后他们要面对的一比,都是小巫见大巫。别以后遇上了,后悔了,觉得挨不住,那这个家到时候就真的散了。”
    “我已经是一个失败的父亲了,我不希望你们以后也过得失败。”宋谨从沙发上起来,背影看来很是疲累。那个曾经可以一手抱起小乐知时另一手抱住幼年宋煜的男人,如今年过不惑,却悲哀地倾诉着自己对两个孩子的种种困惑,对他们未来的不安。
    宋煜想,他让自己的父亲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我看你们也已经想要一条路走到黑了,算了,你们的人生总归是你们自己的,我们哪怕再想帮你们,再怎么写想牵着你们往康庄大道上走,都是白费功夫。就这样吧。”
    言毕,宋谨绕过沙发,没有看宋煜也没有看乐知时,朝家门口走。
    林蓉转过来,焦急地叫住他:“宋谨,你要去哪儿?”
    他穿上外套,打开了门,冷风迎面扑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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