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脸软得跟天上的云似的,”薛远筷子顿住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还是瘦,手上就剩骨头了。”
    薛将军前半句没听懂:“什么叫脸软得跟天上的云似的?”
    薛远没听到他的声音,他已经完全陷进去了,骨头都泛着酥人的痒,“他生辰时我也没在,以往他生个病,踩在温泉池边的白玉砖上都会浑身乏力,只能让人背着。我这一走,谁还能背着他?”
    “也不一定,”他忽然渗人一笑,“老子去荆湖南待了一个月,回来还发现他变得气色更好了呢。”
    “他身边这么多人,叫谁背不是背?”
    薛将军听得糊里糊涂,云里来雾里去,“薛远,我在问你圣上的身体怎么样!”
    薛远回过神,瞥了他一眼,不耐地压低剑眉,“好着呢,不用你关心。”
    “我怎么能不关心!”薛将军勃然大怒,“圣上对我如此关心爱护,如此信任于你我,我怎么能无情无义,连圣上的龙体都不去关心?”
    薛远:“有我关心着。”
    薛将军一愣,怒意霎时间褪去,变得乐呵了起来,“好好好,我儿切莫要忘记这颗忠君之心,你我为人臣的,就得这样才对。”
    薛远摸摸心口,勾唇一笑,眼中有沉沉笑意转瞬,“那这颗忠君之心跳得还挺快。”
    *
    这些时日,一直同边关将士们拉锯的游牧民族正是契丹八部之一,首领名为日连那1的一部。
    薛远带着兵马粮草送到北疆的阵势很大,日连那派出去的哨骑看到此事之后就连忙赶回了部落,将大恒士兵又往边疆派了军粮的事情告诉了首领。
    日连那听闻此事,布带中的牛肉干都不香了,他皱眉道:“大恒皇帝派来了多少人?”
    哨骑凝重道:“足有上万!”
    “嘶——”日连那倒吸一口冷气,追问道,“领兵的人你们可看见了是谁?”
    “他们也有哨骑探路,我们不能过于接近,”哨骑道,“虽然没有看清是谁带的兵,但能瞧出领头的主将似乎是个年轻人。”
    日连那松了口气,哈哈大笑,“怕不是大恒朝廷只剩下兵了,连个能用的将领都没了吧?哈哈哈哈,薛平那个老东西年纪大了,朝廷是不是以为派个年轻的人来了就行了?不用担心,像这样毛都没长齐的将领,来一个我日连那杀一个!杀到这群毛头小子见到我就被吓得屁滚尿流为止!”
    围在一起的属下也跟着放声大笑。
    笑完之后,想着哨骑所言的连绵不绝的粮食,日连那的脸上闪过贪婪,“我们的马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这么久以来,我们的战士都吃掉多少只牛羊的肉干了,你们还记得大恒女人的滋味和大恒粮食的滋味吗?”
    属下们满脸凶悍,“首领,我们已经被薛平那个老东西打回来数次了,这次来了个年轻人,说不定还是从没上过战场从没和我们交过手的年轻人,从他这里突破,必定能给那个老东西一次重击!”
    日连那杀气沉沉,“说得没错,我们这次一定要连本带利的杀回来。”
    属下之中有人开口道:“不止如此,首领,如今契丹八部的大首领快要死了,我们要是能在大首领死了之前做下一番大事,下一个契丹族的大首领恐怕就是您了啊。”
    此言一出,日连那就动心了。
    不错,此时正值大首领弥留之际,朝廷来了个年轻蛋子的事要是被其余几部的首领知道,他们必定会为了抢夺功劳而对大恒人发起劫掠,现在是日连那最先知道这个消息,他也离得最近,这不正是上天想要赐给他的功劳吗?
    薛平那个老东西严防死守,但是现在,这个铁板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漏洞了。日连那要是不踹上这个漏洞一脚,他就是死了都会后悔。
    杀,必须杀!
    要让这些个新兵蛋子知道什么是人世险恶,要让领兵的这个毛头将军知道什么叫做恶梦!
    第89章
    薛远吃饱了饭后就出去看了士兵给灾民们赈灾的情况。
    这些饿了许久的灾民们殷勤排队地等着拿粮,看着前头的眼睛里都是希望,数排数人,布满了整个空地。队伍望不到头,一眼就是密密麻麻的人头。
    薛远问道:“跟在送粮队伍身后的那群灾民,你们将他们安置了吗?”
    正在负责看着士兵发粮的军官回道:“我等已将这群灾民安置了,只是这些灾民饿得太久,现如今只能吃稠菜粥,伙房正在熬着这些粥。”
    薛远言简意赅,“派个人带我去难民住处看一看。”
    军官派了一个士兵跟上,薛远走进难民居中一看,见到已经有不少人领了口粮,正围在一起用瓦罐煮着饭。
    这些灾民被安置在北疆,因为人数太多,许多人的安置之处甚至不能称之其为房子。四面漏风、屋顶漏雨,薛将军忙碌之中,只临时建起了一些容纳灾民的灾民居,但在北疆的寒冷之中,这样的房子不管用。
    北疆太冷了。
    薛远知道这冷是个什么滋味,知道北疆的雪尝起来是个什么味道。圣上喜欢他热,嫌弃他热,但即使是热气腾腾不怕冷的薛远,在北疆的冬日也会被冻得手脚僵硬,迈不开腿。
    如今快十月底,再这样下去,即便有粮也会冻死许多的灾民,这些灾民的命不值钱,一冻死就是一大片。但寒冷和蝗灾之后,可能还会因此而引发人传人的疾病。
    小皇帝之所以派了如此多的的药材和大夫,正是因为顾虑这点。
    薛远看完一圈之后,当即带着人驾马拉车去找建房的用材,准备在真正能冻死人的冬日来临之前,建起最起码能让人活命的房子。
    他说干就干,带着人手干得热火朝天。薛将军知晓他要做的事情之后,又多分给了他一部分人手,人多力量大,做起来也就更快。
    将建房的用材找回来之后,北疆的灾民也知晓军队们打算做些什么了,他们默默站起身,也跟着忙了起来。
    薛远将最重的一块石头给扔在了地上,拍拍手,又从怀中拿起匕首去削尖木头。一旁正在劈柴的士兵满头大汗,瞧见他如此就大声喊道:“少将军,来一手!”
    薛远手上的匕首绕着手转了两圈,上下翻转出了朵花儿,这一手厉害极了,刀芒寒光闪现,在木头上折出好几道烈日的白光。
    建房子的士兵们和灾民被叫好声吸引,往这边一看,倒吸一口冷气,也跟着鼓掌叫好了起来。
    这些士兵因为驻守北疆,时刻要面对蝗虫和游牧的风险,外有惨不忍睹的灾区情况,内有粮食逐渐减少的危机。在连续吃了一旬的稀粥之后,士兵们的士气很是低落,他们内心深处一直惶恐而不安。薛远带来的粮食是一击重拳,将他们的不安给击碎。但这还不够,士兵和麻木的灾民们,需要一场彻底的狂欢来鼓舞士气,燃起新的希望。
    一场胜利。
    北疆得要一场胜利来鼓舞人心。
    薛远想了一会,懒懒地将匕首挽出了最后的一朵刀花,漂亮地收回了手。
    周围站着看热闹的军官们带着士兵叫好声不断,更有人蠢蠢欲动,在起哄声中直接上去打了两套拳。
    他们热闹他们的,薛远则又低下了头削着木头,但不知何时,握着匕首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在木头上刻下了三个字。
    最后一笔落成的时候,薛远都不知道这名字的第一笔是怎么刻出来的。
    他出了神,拇指摩挲过字迹,曾在北疆同他一起上过战场的将领杨会走近,低头一看,洪亮十足地问:“少将军,这是什么字?”
    薛远的指尖正好摩挲到中间的字眼上,他笑了笑,裹着风沙和风吹不散的想念,“元。”
    顾敛,顾元白。
    杨将军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少将军的名吗?”
    “可不是,”薛远笑了,“这就叫做缘分。”
    薛远,薛九遥。
    实在太配了。
    配得老天爷都不舍得拿雷劈死他。
    薛远心情好了,在“顾元白”三字的旁边再龙飞凤舞的加上了“薛九遥”三个字,自己欣赏了一会,怎么看怎么舒服。
    但刻了这六个字的木头是没法用了,或许还得毁掉,薛远一想到这就皱起了眉。他突然起身,带上木头和匕首,大步往军营中走去。
    “少将军?”后方的呼喊逐渐遥远。
    薛远这会儿的心口正火热着,年轻人的冲劲在他身上是直冲云霄的增长。他回营帐之中拿起大刀配在腰间,牵走烈风翻身上马,扬鞭起马:“驾!”
    烈风如箭矢般奔了出去,从边界一直往契丹族的地盘跑去。
    契丹族之中最靠近边关的就是日连那的部族,薛远悄无声息地驾马接近,躲过了哨骑,在日连那族人营帐的正东方百里处勒住了马。烈风扬起蹄子高昂一声,停住了疾风般的奔驰。
    薛远正了正衣袍,下了马,将那根刻有他与顾元白名字的木头竖着插进了土里。
    厚厚泥土盖起木头,薛远站在这看了一会,记住大概位置,笑了。
    草原上东边最早升起来的太阳会最先沐浴着这片土地。
    敌人的脚底下藏着薛远的这份心意,等这片广袤的草原属于顾元白的时候,大恒的皇帝会亲自发现这个秘密。
    风沙带不走,大雨冲不走,顾元白一日不接受薛远,那长木就永远直立不倒。除了薛远,除了天地,谁也不知道。
    薛远翻身上了马,驾着烈风转身,快马在冷风中飞驰。
    他踏出日连那的地盘时,压低身体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已经小如蚂蚁一般的契丹族营帐。
    日连那。
    你离得这么近,你不死谁死。
    *
    日连那觉得攻打毛头将领的事宜早不宜迟,两日后便开始派兵马前去试探,与大恒巡逻守备的士兵发起了多次平原突击战。
    双方各有胜负,但因着契丹族的马匹多日以来从没吃饱过马粮,现在虚弱无比。巡逻的大恒士兵按着主将所说,未曾用尽全力,因此给了日连那一种彼此实力拉锯的感觉。
    但即便是这样,对一向自得于自己战绩和骑兵的契丹人来说,都是一场侮辱。
    几场遭遇战、突击战下来,日连那心中有了数,准备了十天后便组织了大批的骑兵压境,兵分两批,从东西两侧逼近大恒边关。
    大恒营帐之中,薛老将军从西侧迎击,派给薛远三千骑兵和五千步兵从后方抵御外敌,薛远领命,带着八千兵马前往敌人目的地排兵布阵。
    八千士兵站姿规整,形成了薛远所布置的迎战方阵。他们穿着精良的装甲,拿着锋利得反着寒光的刀枪。经过十几日的修养,士兵重新变得精神勃勃,盔甲下包裹的是力气十足的强壮身躯。
    大恒的床弩摆在四方,巨大的连弩武器可万箭齐射,形成巨大而密集的箭雨阵型,每个床弩都有三至五个士兵作为床弩手操作。
    这场战争看在薛远的眼里,已经胜负分明了。
    游牧民族的骑兵强悍而凶猛,但他们的骏马已经虚弱无比,冲不起来跑不起来。而游牧民族使用的武器还停留在最为基础的弓箭和刀枪之上,他们被长城所隔绝,没有学习制作武器知识的路径,而在他们原地打转的时候,大恒的士兵,却已经人手一把弩弓了。
    契丹人这怎么赢?
    薛远看着远处逼近的敌人骑兵,挑眉深深一笑,吩咐士兵做好迎击的准备。
    *
    日连那亲自带兵绕路赶往东侧去迎战薛远,大批的骑兵军队还未赶到城下,已经看到了城池下准备迎战的士兵了。
    日连那眼中闪过残忍的杀虐欲望,“那就是朝廷派来的将军吗?”
    副将点头道:“应当就是了。”
    他们的野心被大恒的粮草激起,眼中火光滔天。全部的族人声势浩大,嚎叫着杀喊着往前冲去,一直冲到了薛远的面前。
    这样大的阵势,往往能将新兵蛋子给吓得腿软,骑兵还没冲到敌人跟前,日连那就已经想到了胜利的结局,哈哈大笑了起来。
    然而下一刻,他大笑的表情就凝在了脸上。大恒领头人的面孔被他们看见了,这面孔熟悉极了,熟悉的不得了!朝廷派来的年轻将领,竟然是曾经狠狠咬下他一层皮肉的薛远!
    是薛平那老东西的儿子薛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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