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姜令仪捧着一本线装抄录的医书仔细品读,眼睫盛着阳光,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永安公主是小孩子脾气,哄哄就好啦。”
    正说着,远处一阵排山倒海的马蹄声传来,扬起尘土如雾,俱是十几二十岁的世家子弟。
    为首的少年骑着一匹黝黑的烈驹,马尾高束,玄黑护腕,一手捏缰一手挽弓,枣红武袍在风中如烈火张扬。同行的几十人,就数他马背上的猎物最多,沉甸甸几乎要垂到地上来……
    明琬手搭凉棚遮在眉前,只觉得那处在人群中的红衣少年比阳光更刺眼夺目,下意识问道:“那是谁?”
    “宣平侯世子,闻致。你不认识?”姜令仪抬眼瞥了远处一眼,又将视线落回书页上,“这次说是春猎,实则是圣上为他所办的庆功宴。”
    距离太远,尘土弥漫,明琬看不清少年的脸。只见他弯弓搭箭,箭尖指天,似乎也没怎么看,随意一射,一只大鸟长唳着坠下云霄。
    猎犬狂吠,少年们拍手欢腾起来。叫闻致的少年昂首挺胸,享受众人艳羡的夸赞,笑声恣意轻狂。
    明琬素来不喜欢张扬自傲的男子,“哦”了声又躺回草地上,望着头顶叶缝交叠的碎光出神。
    然而须臾之间,金色的暖阳染上血意,画面像是被烧焦似的蜷曲起来。只见尘灰化作硝烟升腾,草地沦为尸山血河,林木变成兀立的残剑……
    陌生而惨烈的战场,秃鹫盘旋,满身鲜血的少年趴在白骨残骸之中,朝她伸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来,眼神阴鸷固执,一字一句厉声道:“我、没、有、罪!”
    明琬惊醒了。
    她并非多梦之人,不知为何,今夜却做了这样一个古怪的梦,醒来只觉得心脏沉甸甸的,仿佛坠着一块铅,辗转许久。
    卯正,天还未亮,又冷又黑。隔壁小院隐隐传来了仆役搬动箱箧的声响,是闻雅操办完弟弟的婚事,今日要赶回洛阳夫家了,在收拾行李。
    左右睡不着了,明琬索性穿衣下榻,搓着冰冷的指尖给闻家阿姐准备了一份饯行礼。
    值夜的青杏睡得很沉,明琬并未惊动她,自己包好礼盒,便提了一盏纱灯出门,循着记忆的方向朝东厢房行去。
    灯笼摇晃,映脚下三尺暖光,明琬独自走在晦暗的长廊上,转个弯,却发现神堂大门敞开,里头亮着烛火。
    明琬不经意间瞥了眼,瞬时被吸引住了目光。
    闻致孤身一人坐在轮椅上,背对大门,面朝灵位,身上落着夜的孤寒,就这样沉默地坐着,像是在接受千万战殁亡灵的审问。
    他该是一夜未眠,偷跑出来的,明琬猜测。因为他的发冠齐整,身上穿的依旧是昨天进宫时的袍子,连狐裘都没有裹上……
    夜这样长、这样冷,他以病体残躯生生捱过来,对自己苛刻得近乎残忍。
    他在想什么?
    是回忆往昔峥嵘,还是在……忏悔?
    仿佛梦境与现实重合,没由来令人怅惘。明琬站了会儿,没有出声打扰他。
    见到闻雅时,明琬忍不住提了句,问道:“世子身边,没有下人贴身跟随么?”
    “原是有一个的。”闻雅蹙眉,大概是出嫁太久,想不起名字了,便问丁管事道,“丁叔,贴身服侍阿致的那人是谁?”
    “是小花。”在指挥仆役搬动行李的丁管事闻声进门,解释道,“世子爷喜静,不让旁人靠近,一直是小花安排世子爷出行起居的。不过小花有事出远门了,要年底方回。”
    “……小花?”听起来像个姑娘的名字,莫非是通房之类?
    “阿琬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闻雅打断了她的遐想。
    “他在神堂里。”明琬措辞道,“大概,坐了一整宿。”
    闻雅果真气得不行,腾地站起道:“这小子!到底是在折腾自己,还是折腾我们!”
    “大小姐,外面风寒天冷,您坐着吧,我这就去看看世子爷!”管家急急忙忙命人去取狐裘,握着手踱出门去,念念叨叨道,“唉,都怪我!昨夜亥末送他就寝,没亲眼看着他睡着就出来了……都怪我都怪我!”
    见有人送狐裘去了,明琬这才放心些许。
    虽说依旧接纳不了闻致的坏脾气,但她毕竟是嫁过来冲喜的,闻致平安活着太后才开心,太后开心,她与阿爹在长安才有一席之地。
    用过早膳,闻雅就要启程走了。
    闻家阿姐那样温柔体贴,吃穿用度处处照顾得精细无比,又善解人意,明琬是真的舍不得她走。
    “外头风冷,不用远送。你给的那些玫瑰养颜霜和平喘丸,我都带着了,到时候用完了再写信向你讨要。”
    闻雅拉着明琬的手,眼眶亦有些湿红,撑着笑意道,“我夫家的地址已经写给你,有空常通书信,若是阿致欺负你、气你了,定要告诉我,我替你骂他出气!”
    明琬看了眼身侧坐在轮椅上清冷寡言的少年,心想没了闻雅从中牵线,自己这辈子大概不会再与他有过多的交集了,老死不相往来,更谈不上“受欺负”。
    她没将心事表露,只轻轻颔首道:“知道啦,阿姐。”
    闻雅不放心,又朝着闻致道:“阿致,阿姐就要走了,你外甥年纪还小,走不了远路,下次回来还不知道是何年何月。阿姐别有所求,只希望你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件,希望你珍重身体,勿要自轻自弃,在阿姐心中,你永远是闻家的英雄……”
    闻致眼睫微颤,扭过头,没有说话。
    “第二件,”闻雅牵着明琬的手,将她拉到闻致身边站定,殷切道,“第二件,你要好生待阿琬,她是你的妻子,是你身为男子一生的责任,要敬她爱她,万不可冷落辜负她,明白么?”
    闻致依旧没说话。
    好在嫁过来这几日,明琬已习惯了这种倔强的沉默,不再像最初那般尴尬无措。
    她笑得自在无忧,甚至还能安慰闻雅几句:“阿姐,你尽管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也是女子,知道嫁一个疼爱自己的丈夫有多重要。”闻雅难得态度坚决,望向闻致道,“阿致,这次你一定要答应我。”
    闻致垂着眼,下颌瘦削,唇抿得像锋利的剑。
    他冷漠疏离,骄傲固执,他讨厌这桩莫名其妙的婚姻。
    明琬猜测,他是不想答应的。
    然而良久的沉默,他喉结几番吞咽,终是短促地应了声:“嗯。”
    如释重负,闻雅长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她朝略微惊讶的明琬解释道:“阿致一向守诺,他答应了的事,是绝不会食言的,这下我可放心了!阿琬,你和阿致定要好生过日子,荣华富贵也好,别人的评论也罢,阿姐都不稀罕,只要你们夫妻俩开开心心的白头到老就好,莫要像我……”
    但明琬知道她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对于闻雅而言,‘白头到老’四个字已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莫名地鼻根酸涩。
    依依不舍了好一阵,马车终于启动。
    闻致忽的开口,唤了声:“阿姐……”
    明琬猜想,他定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因为他的眼神是那样悲伤凝重。
    然而等了许久,他只是轻轻别过眼,将涌到嘴边的三个字磨碎了咽下,低哑道:“……保重。”
    闻雅终是走了,偌大的侯府好像一下就空荡了起来。
    巳时,明琬要归宁,回去探望父亲。
    按礼,新妇归宁时要同新郎一起回门,拜见岳父母。然而直到明琬收拾好东西出门了,暖阁那边也没有传来动静。
    “闻家阿姐临走前还交代他要善待您呢,怎的才不到半个时辰,他就给忘啦?”青杏很为明琬抱不平,又不敢大声说,只嘀咕道,“新娘子回门,怎么能没有姑爷?”
    明琬本就对闻致不抱希望,倒没觉得多委屈,轻松道:“不来正好,我正巧疲于应付,每次一见他,说不了三句话就要上火……”
    话音未落,她看到了停在侧门的马车,不由一愣。
    马车很熟悉,是改造过的、闻致常用的那辆。
    第08章 归宁
    掀开车帘上去,闻致果然坐在车上,一手曲肘抵在车窗处,撑着太阳穴,一手握着一卷字迹密密麻麻的书籍,蹙起的眉头彰显了他此刻微妙的不悦。
    深色的狐狸毛大氅裹在他身上,越发显得他五官的苍俊深刻。
    明琬只是迟疑了一瞬,便收敛心神,垂头坐在他轮椅边的绣凳上。
    闻致沉声吩咐驭马随行的丁管事,语气满是久等后的不耐:“启程。”
    相处好几天了,他似乎不是在生气,就是在生气的路上。
    但他好歹是陪自己归宁了,明琬也不想自己失了礼数,想了想,还是选择解释道:“事先不曾知会,我并不知世子会来,故而耽搁了片刻……”
    “不是说‘不来正好’么?见到我在车上,想必很失望罢。”闻致好像又回到了新婚那晚,开口字字如刀,将明琬刺得哑口无言。
    他神情孤冷,缓缓翻了一页书,讥嘲道:“少自以为是。我来,仅是因为答应过阿姐。”
    明琬自小家教良好,父亲教会了她自尊正直、医者仁心,却没有教会她如何去应付一个浑身是刺的男人。
    她努力恪守正直之道,却并非唯唯诺诺之人,被刺得不舒服了,绝不会忍气吞声。
    “我方才说‘不来正好’,是因为我摸不清你的脾气,想着若不小心冒犯你起了争执,会辜负了阿姐临走时的嘱托,并不是刻意嫌恶你。”
    明琬握紧手,努力放缓语气,望着闻致轮廓深邃却稍显阴沉的侧颜道,“不管你是否自愿,既是来给我撑面子了,我自然感激。当然,若是实在不愿意和我呆一起……”
    她顿了顿,方低着头轻声道:“若是实在不愿,也不必勉强。”
    闻致重重合上书卷,横眼冷嗤道:“正有此意。”
    好好的归宁之旅莫名变成唇枪舌剑的‘战场’,两个人俱是有些愠怒,索性齐齐将头一扭,各自望向窗外不语。
    马车经过闹市,晃晃悠悠到了明宅的正门。
    路边三两聚集的妇人和闲汉拍拍衣裙上的瓜子壳,纷纷起身围拢,朝着闻家的马车指指点点,不住道:“来了来了,明家姑娘回门来了!”
    明琬掀开车帘看了眼,不由皱眉。
    等着看她笑话的人还真多。
    丁管事和青杏正在搬运回门礼,明琬放下车帘,望向旁边阴郁寡言的少年。见他迟迟没有动静,她抿唇许久,才深吸一口气道:“到我家了,你要不要下……”
    一个“车”字还未说完,闻致冷淡开口:“我不进门。”
    不进门,那送她归宁有何意义?
    不过仔细想想,明宅有台阶门槛,闻致坐着轮椅进出确实不方便,若让下人抬着他走,叫那么多人围观看去,对他而言无异于游街示众……更遑论,他们刚刚才发生了小争执,也做不出鹣鲽情深的假象来。
    遂不再强求。
    她耐着性子道:“好吧,那,我回去了。”
    闻致敛目不答。
    明琬自顾自掀开车帘下去,刚巧见阿爹闻声出来迎接。
    见到女儿独自一人下车,明承远眉头紧皱,忍着围观邻居的议论声问道:“他呢?”
    “世子吹不得风,在车里。”明琬眼神飘忽,随意扯了个谎。
    正说着,车窗帘子被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挑开些许缝隙,露出闻致半张冷峻没有笑意的脸来,古井无波的眼睛望向明承远,道:“晚辈体虚有疾,恕不能下行见礼。”
    明琬知道,闻致就是这样的性子,天性凉薄寡情,对谁都是这样一副不耐烦、爱搭不理的模样,并非刻意针对自家阿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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