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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九章:那便不管规矩了

    原婉然临窗而坐,受绣架旁烛光照耀,身影投映在窗纸上,赵玦从游廊走向小绣间,便未见其人,先观其影。
    但见窗户那桑皮棉纸上,一个女子坐在绣架后,发髻丰浓,侧脸小巧,颈项纤细,形状犹如一幅精致剪影。
    赵玦素知原婉然干活来早去迟,尽心尽力,料到房中人是她,因窗纸上侧影轮廓秀美,不觉看住了,缓下脚步。
    他一面走,一面见那屋里剪影一动不动,暗忖原婉然镇日刺绣,八成累了,正静坐养神。
    屋里剪影却抬手探指,往绣架前那搁在画架上的油画隔空指点,分明研究入迷。
    油画乃他亲手所绘,便轻易由原婉然抬手高度猜中她往画上哪块地儿比划。
    她春葱般的食指此刻正朝画中女子脸上游移,先是眉毛,而后面颊,一忽儿又点在唇上……
    赵玦顿住脚。
    不知怎地,目睹原婉然指尖虚划过自家画作,她往画中人脸上哪儿比,他自身头脸那处肌肤便钻出一丝丝轻痒。
    他伫立原地,片刻未移,跟在他身后的赵忠问道:“主子可是身子不快?”
    赵玦回神,“无事。”
    赵忠觑向小绣间窗上身影,道:“韩赵娘子心眼实,干活认真,下工了,仍在鐕研刺绣。”
    赵玦因此想起一事,道:“心眼实的人容易墨守成规。泰西油画不同大夏水墨,上回试绣,她按大夏绣画的老法来,成品其实不甚理想,选她不过矮子里面挑将军。倘若一直不得要领,不知变通,下死力气也是无用。”
    他举步迈入小绣间,走到原婉然身旁时,原婉然却浑不似往日有礼,见人到来便离座招呼。
    她自顾自坐在椅上,神情恍惚,嫣然展笑。
    赵玦冷眼旁观。
    这绣娘颜色端丽,待人和善,但谨守男女大防,偶尔微笑,总是拘礼客套。好似昙花含苞,重瓣紧收成梭,外人顶多隐约窥见它雪洁鲜嫩花色,见不着全副真容丰姿。
    此时此刻,昙花开了。
    她开颜展眉,巧笑倩兮,秀美的面庞卸下矜持防备,眉稍眼角流泄万千柔情。
    不论这绣娘当下思想何事,必然与她丈夫相干。从前她教她那画师丈夫当街高抱,便是相似欢颜。
    赵玦心头蔓出一缕阴沉森寒,姆指与食指又交互搓捻。
    原婉然无端背脊发凉,蓦然回神,惊觉赵玦正在附近。
    “赵买办。”她起身陪笑,眼角余光扫向角落火盆。
    小绣间用炭有定数,此时火盆内木炭已燃尽,热气逸去,莫怪她身上觉得冷。
    赵玦温颜道:“失礼了,因我来迟,耽搁韩赵娘子下工。”
    原婉然忙说不打紧。
    赵玦平日守时,不过偶然迟到一次罢了,更别说人家是大主顾大上司。
    不过屋里暖意原本所剩无几,赵玦开门入室,冷风随之灌入,寒气大盛,原婉然不由略缩肩头,将手探入袖里。
    可惜为了刺绣,她穿着方便活动的窄袖衣衫,袖口狭小,难以笼手取暖,只能略略伸指入袖,取个聊胜于无之意。
    赵玦眼角瞥见原婉然这小动作,忍不住鄙薄。
    他自幼所受教养从来要他谨记身分,复礼自持,纵然泰山崩于前也合该色不变,万不可失风度,减威仪。
    眼下屋里不过冷了些,这村姑便缩手缩脚,一团小家子气。
    虽则这般不以为然,他先前目睹原婉然欢色而生的那股阴寒反倒散去了。
    他回复心平气和,检视原婉然这几日试绣成果,西域美人眼眸及眼周部分已然绣成,鼻子也绣好底色。
    “眼睛有神了,肤色亦鲜活许多。”他品评道,乍见那绣像双眼便戡破窍要,“因为丝理(刺绣线条排列方向)和上回不同。上回韩赵娘子按常法刺绣,丝理并排,方向单一。”
    原婉然和赵玦打过几次交道,察觉这人记性好,观察细腻,见他对一幅绣画的运针丝理都能记心,便不至于大惊小怪。
    她答道:“是,按照大夏刺绣常法,规矩是刺绣成片物像时,丝理并排或并列,方向尽量一致。如此绣大夏丹青不成问题。但是泰西画讲究光影明暗和肌理走向,若以常法刺绣,显得板滞。我寻思刺绣乃是以针代笔,那么您画人物按光影和肌理下笔,我下针便也有样学样,依这两件要项随势用针,变化丝理。”
    赵玦有些意外原婉然应变明快,但也满意点头。
    他又道:“上回人脸阴面因为绣线有丝光,反折光泽,不够显明,这问题……”他目光移至绣地上人物眼尾,微微一愣。
    绣地上那西域美人左侧脸受光,右侧脸较暗,眼尾卧蚕之下微凹陷处生出阴影。原婉然对那块阴影非但不采常法刺绣,按新法顺着肌理走针,而且刺绣阴影最表层的皮头(刺绣单位,指一层刺绣层次),其丝理甚至不讲并排并列,居然交叉下针。
    他指向阴影问道:“为何这块阴面丝理参差?”
    原婉然道:“如您所说,线有丝光,阴面因此不够显明。按常法,可捻线处置,减轻丝光,让绣成的阴影变得厚重,但用在泰西绣画,效果仍不足。既然靠现有针法行不通,那便反着来,尝试不曾有过的针法。”
    赵玦徐徐抚摸人物嘴角针脚,果然阴面浓暗理想,“你扬弃刺绣常法规矩,随势变化针脚方向,甚至纵横下针。”
    “嗯,既然规矩不合用,那便不管规矩了。”
    赵玦瞥向原婉然,见她辞色温婉却果断,心中一动。
    他料想原婉然一介村姑,见识少,性情拘谨,这等人最易因循守旧,陷进死胡同便难以跳脱。他择定她绣制绣画的同时,盘算过倘若进展停滞不前,绝不多等,立时走马换将。哪承望这人说得出“既然规矩不合用,那便不管规矩了”这话。
    原婉然见赵玦一瞬不瞬盯着自己,警觉一事,赶紧问道:“赵买办可是希望沿用旧法,遵循大夏正宗刺绣风格?”
    果真赵玦是这个盘算,出钱的是大爷,她只能照办,枯脑焦心重新想辙了……
    赵玦将视线挪回绣架绣地上,指向西域美人已绣了晦暗底色的鼻子眼。
    “这儿亦是阴影深重处,韩赵娘子是否也打算纵横施针?”
    “是,不过还未来得及绣。”
    “那请韩赵娘子以鼻子眼演示一遍针法。”
    原婉然便落座穿线施针,赵玦剪手旁观。
    彼时小绣间屋外北风微动,远处有人声,屋里则仅有针线穿过绣地的声音,“蹦,嗤——蹦,嗤——”,反覆不绝。
    一会儿绣好,赵玦道:“这针脚似乱非乱,但仍照光线肌理的规律落针,不过针脚疏密因何决定?”
    原婉然答道:“疏密没有一定,各依物像斟酌。”
    赵玦在旁,留意原婉然停针收手时,微露手心,掌肉因寒冷偏白,拈针的食指指头腹上压出绣针针印。
    原婉然扬起脸,重覆询问,“赵买办是否希望沿用刺绣旧法?”
    赵玦道:“不必,你变通得法,此后觉得哪些针法合用,那便用,无须拘泥。”他再度审视绣画,一来能精益求精便精益求精,二来防原婉然受夸,志得意满,心生松懈,又道:“但是晕色转色上头,再自然些更好。”
    上司兼主顾发话,原婉然只有答应的分。
    赵玦问道:“你估计这幅绣画能如期完成吗?”
    原婉然照实道:“这泰西仿绣画要求的针法格外细腻,您又指定要精品,工期很赶。”
    对此她倒是有个主意,但踌躇不前,生怕说了,教赵玦疑心自己这渺小下属偌大娇气,不耐劳作。
    赵玦沉吟,问道:“加派人手可以加快进展吗?”
    原婉然暗喜,她肚内正是这个主意。
    她怕显得担不起事似的,因此克抑喜色,如常答道:“若再找一位绣娘合绣,每时辰轮流换班休息,各人当班时精神充沛,更能全力以赴,多少能加快进展。”
    “其他绣娘可能如你这般,掌握泰西画理?”
    “能,我摸索针法章程时,其他绣娘也曾一块儿鐕研。”
    “好,你放手去做,想调谁我便让绣坊调来。若是人手或物料还不足,不必等到我来再请示,你直接向绣坊开口,我会知会他们一切照办。”
    原婉然暗地感叹,这赵买办信任下属,倾力支持,不吝开销,真是好上司、好主顾!
    她面上流露赞叹感激之情,赵玦心绪不觉好了起来,便多说一句。
    他道:“我也料度工期太短。其实最早并无打算订制这幅绣画,直至前时见了一位画师画作。”
    原婉然想了想,因问道:“大夏的画师吗?”
    赵玦点头,“一位斋号‘行月斋’的画师,他将泰西画法融入大夏丹青,手法新颖,独创一格。我因此起了仿效念头,以大夏刺绣仿绣泰西油画。”
    “赵买办欣赏东西并用的画法?”
    “因人而异。似那行月斋才气横溢,出手便是佳品,换作庸才,画虎不成反类犬。”赵玦顿了顿,道:“可惜大夏丹青以文人画为骨干,重‘神似写意’,轻泰西画法的‘形似写实’。文人又向来守旧,轻易不肯接受创新变革,纷纷攻讦行月斋离经叛道,跳梁小丑标新立异,亵渎国粹。”
    原婉然垂首望向绣地,“如此,那行月斋岂不是前路艰辛?”
    “不然,如今商人兴起,巨商大贾心思活络,财力雄厚,乐于尝试新奇事物。若得他们支持追捧,也能造就新风气。我订制这泰西绣画,亦是试探大夏刺绣结合泰西油画是否可行,打算拓展买卖。”赵玦说完,自觉对原婉然赘言太多,便打住话头,针对绣画交代个人要求,随即道扰告辞。
    他离开绣间,走向院子角门,不经意想到适才原婉然探指入袖御寒,并且由于受冻,手心泛白,指腹留下针痕。
    他吩咐赵忠,“交代绣坊,在小绣间多安几盆炭盆,额外开销算我帐上。”
    跟在他后头的赵忠不假思索答应。
    赵玦走了几步,又道:“在炭盆前各放盆水,房里过于干燥不好。”
    赵忠脚步稍滞。
    他这主子爱惜人才,韩赵娘子倘若活计出色,受到厚待并不足为奇,况且在他主子历来礼遇下士的手笔里,区区几盆炭的开支连九牛一毛也算不上。然而根据他记忆所及,主子对谁都不曾细致到照应对方屋里燥润。
    这时绣间那儿传来原婉然轻柔唤声。
    “相公。”
    赵玦止步回首,隔着院心的金银花架枝叶缝隙,他其实看不清绣间前头光景,但不猜便知是赵野来接妻子。
    原婉然料想赵玦该走了,四下无人,便挽住丈夫手臂依偎。
    “相公,日后你晚些来接我,别干等了。”
    赵野低下头,轻蹭妻子头顶,“不打紧,我在门房那儿吃茶闲聊,而且我喜欢等你。”
    “啊?”
    赵野笑道:“每到下工时分,我望向绣坊里头,万分笃定好事即将发生——我的小河豚就要出来了,我就要见到你了。”
    赵玦那边厢听不到夫妇俩亲爱呢喃,也无意聆听,早早掉头离去。
    只是心头似冉冉浮起一股薄霾,走了一程路,那股烦腻仍旧残存不去。
    他木着脸唤道:“赵忠。”
    “是,主子。”
    “炭盆前不必放水。”
    “啊?”
    “人若不知照应自己,那是蠢材,活该受罪。”
    _φ(-ω-`_)    _φ(-ω-`_)    作者留言分隔线    _φ(-ω-`_)    _φ(-ω-`_)
    Ⅰ记性好的小天使可能会奇怪,这章开头似曾相识,和上章内容部分重覆。这是因为后来我觉得上章没将赵玦对婉婉的想法描写充足,因此又补写了一段,夹在旧文里头,下周再删掉。再者,po载入网页常碰上问题,因此暂时将这段新文字放在这一章,小天使们就不必多跑一趟,点回上章重看。
    此外,上章对绣娘们的工作安排不够突出婉婉的才能,连带会减轻其后张力,还有西域美人图,我觉得改变图画布局更符合后来描述的刺绣效果,因此做了更动。不过对剧情没影响,所以不回头看旧章也不要紧,反正大意就是婉婉挑大梁绣制绣画,而西域美人图画的还是那位西域美人
    Ⅱ这段情节中,刺绣技巧方面,我参考清末民初的刺绣名家沉寿女士的《雪宦绣谱》和相关资料。文中仿西洋绘画、在刺绣加入光影要素、按照肌理施针,以及参差用针,都是沉寿女士的创举。我借用前人智慧,给活在几百年前的婉婉开了金手指,但对于刺绣所知毕竟非常粗浅,若有错误疏漏处,就请当成那年代刺绣技艺有所局限,尚未发展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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