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节

    再次见到谢兰庭, 是在赵如意离开盛京,四年之后的一艘船上。
    去跟着丈夫去经商路上,听说经过附近的一座佛寺,行商的是最信奉这些的, 他们最近做什么都不打顺利, 所以打算专程前去拜一拜。
    昨日, 船上突然卫兵把守森严起来,想来是来了什么大人物。
    赵如意起初没有在意, 直到看见听见有人说了句:“红霜, 快来,夫人找你呢,小公子要吃的果泥捣好了吗?”
    傍晚,皓月高悬, 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江面, 许多人都出来看月亮, 和他们住在最便宜的船舱不同,这些吟诗赏月的人,都是附近的文人墨客。
    这其中, 最不同的, 是她与对面不远处, 被侍女围绕的女子。
    女子抱着孩子在念童谣,轻声细语,语调软又俏皮,“月亮月亮爬上坡,泉水泉水亮莹莹,阿里里,阿里里, 娃娃抬头天上看,白白的月儿……”
    赵如意看着旁边的人,卑微地笑着,朝他们示好表示自己没有恶意,弱弱地试探了一句:“谢……兰庭。”
    “嗯?”兰庭稍稍侧过头,神情温柔,眉间不掩疑惑之色:“你是?”
    碧釉打量了赵如意一时,讶然小声道:“夫人,是原来谢家的二小姐。”
    赵如意愣了愣,二小姐?
    这个称呼她是太久没有听见了,在那个厉害的嫡母手下,她是大丫头,是不争气的,是私生的,是各种没有脸面的。
    “是你,谢如意?”谢兰庭眼底波澜起伏,她只是很惊讶,谢如意看起来沧桑了太多,她并没有少年时的美丽了。
    赵如意一路跌跌撞撞,吃尽了苦头,尝尽人间辛酸,她方知,兰庭曾有多难,她曾有多可笑。
    她的苦难来的太迟,在她美貌年华完全长成之后,只会遭受到摧残。
    谢兰庭让人将孩子抱回去,自己与她留在这里,三四步之外就有侍卫,她倒也不怕她会怎么样。
    当初赵如意趁着暮色,离开了她长大的盛京,坐着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身后是变黑的山峦,头顶上是星月齐上,万家灯火已经远去。
    她不甘心,自己一身的才华,难道就要埋没了吗。
    赵如意惨然一笑:“是我,不过,我现在是赵如意了。”
    这个令她憎恶仇恨的姓氏,她曾经无数次不想承认,自己和那个男人有关系,自己是他的女儿。
    “也对,你父亲是姓赵的。”兰庭神情自若,仿佛已经忘了她那个姓赵的父亲,是怎么死掉的了。
    她是假的千金小姐,可是,这些年我在侯府所习的,都是真真切切的。
    她最终意识到这一点,并没有失去全部,即使离开了谢家,即使舍弃了所有的一切。
    她用这些讨好嫡母,让她看到自己有更多的价值,用这些去曲意讨好一些人,甚至,为了给那个嫡母的儿子能够拜师,放下所有的尊严,去用这些技艺取悦那些文人。
    而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求她让自己能嫁个正经人。
    其实,谢家给她的,早就已经进入了她的骨血中,怎么是一句还给你,就能还的回去的。
    谢兰庭不在意,不是因为她不要,而是因为她知道,最重要的一切,谢家都已经给了她。
    她知道,母亲会伤心一阵,但是等二哥哥娶亲了,她很快就会忘掉这些。
    至于章氏,赵如意只是偷偷看了那个娘一眼,她现在回想起来,只觉章氏丧心病狂了,做下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情。
    往日富贵如烟遮了眼,今宵清风一拂即散,日子久了,吃尽了苦头。
    赵如意也肯同旁人低眉说,自己姓赵,试图忘却曾经的锦绣荣华。
    她知道,其实自己的内心,始终是渴盼着回去的。
    但她也清楚,回不去了。
    赵如意笑了笑:“说起来,我还是感激谢疏霖。”那么义无反顾的,维护她这个假妹妹。
    明知道,她对谢兰庭不怀好意,甚至屡次出手算计她,还为她找各种的理由来撇清。
    谢兰庭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着她说,宛若那清风淡月。
    她眼中带着真挚说:“也许你恨他,但他真的是个好哥哥,如果当初在侯府长大的是你,他也会这样拼命维护你的。”
    不是因为谢疏霖有多仇视谢兰庭,而是因为他太护短,他愿意相信自己的亲人,与自己相处十多年的亲人,相信亲情二字。
    现在看来,谢疏霖才可谓是唯一一个天真的人。
    他不是为了功利、名誉、得失,仅仅是因为,赵如意以妹妹的身份哀求了他,他就愿意去相信她所有的谎言,愿意不计代价的维护她。
    谢兰庭平淡地说:“如果你是来说和的,那么就不要再说了。”
    其实,一看谢兰庭的神色就知道,怕是如今也与谢疏霖的关系平平。
    赵如意连忙摆手摇头,愧疚惶恐道:“我知道,迟来的歉意是没有用的,抢走了就是抢走了,打破的花瓶永远也不能恢复原样。
    今日说这些,只是我想明白一切后,觉得应该告诉你的,我不能因为我的过错,让你与亲人更加错过。”
    谢兰庭“唔”了一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似是已经不以为意。
    赵如意:“你当我迷途知返,亦或者其他,怎样都好,今日只为当初,与你说一声对不住。”
    “说完就回去吧,你丈夫似乎在等你。”兰庭什么都没多说,朝她身后抬了抬白皙的下巴,好整以暇道。
    赵如意回过头,就看见了丈夫一脸慌张地走过来,胡乱扯了她一把,一面远远地对谢兰躬身道歉,一面呵斥道:
    “你出来干什么,那是谁家的贵夫人也是你能招惹的,别冒犯了人家,快些回去。”
    谢兰庭施施然地摆了摆手,她就被丈夫忙不失迭地拉回船舱去了。
    抵达佛寺之时,是翌日的黄昏时分。
    在达官贵人面前,她与丈夫低声下气的让路,最后才拎着行李下船。
    过了一时,她怔怔的,看着前面的来迎接谢兰庭的人,身姿挺拔的英武男子,名唤薛珩,当朝大都督。
    谢兰庭,真的嫁给薛大都督了。
    这样的风光无限,当初,她也是可以拥有的,可她自己将这一切,愚蠢的推开了。
    薛珩随口问道:“听侍卫说,昨晚有人找你,是谁?”
    “没什么,不是谁。”兰庭瞥了他们一眼,只是恬然一笑,平平淡淡地掠了过去。
    不计是曾经偏执还是心怀鬼胎,旧日龃龉旦夕消弭,在这个泛黄的夕阳下,杨柳低垂,绿意浓淡晕染了江畔。
    十年后,谢疏霖胖了许多,已经看不出当年那个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当初的毛躁也消失了,他在连家一直寄人篱下,颓丧了许久。
    祖母去世后,他能感觉到,连家人眼中的轻视,他只能出去找一些事情做,却处处碰壁,没人愿意理会。
    而且,一听说他是谢家人过后,就更加嫌弃鄙夷,他只好听了舅舅的话,做了一点小营生,一辈子这样庸庸碌碌活在他们的庇护之下,永远也无法出人头地。
    现在,他已经甘于这样的日子。
    偶尔回忆往昔,甚至会惊讶于自己曾经的无知轻狂。
    连家的丫鬟通禀道:“薛夫人来了。”
    “快请她进来。”
    这十年间,兰庭踏入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其中有一次,还是因为赶上了薛珩上京述职,以及薛珩的堂兄病逝,连家的老太夫人去世,兰庭也只是暂留了半日,就借口告辞了。
    逢年过节更不要说,薛大都督府远在镜州,根本就没想过要回来。
    连氏浑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如意,如意……”
    谢疏霖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谢兰庭,她没有任何难堪之色。
    兰庭没有与他们和解,但似乎怨恨也没有了,到了现在,母亲却仍然只记得,一个心心念念的谢如意。
    他心中滋味复杂,以前年轻气盛,只觉得谢兰庭咄咄逼人。
    后来谢家落败,尝过这世间的酸甜苦辣,方知对于兰庭来说,当初的他们,是何其冷酷无情。
    “夫人,人带来了。”兰庭带来的薛家的婢女通禀道。
    谢疏霖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谢兰庭这些年,与母亲都未曾和解,不禁提声问道:“你带了谁来?”
    生怕谢兰庭带了什么不好的人,临死前还来刺激到母亲。
    这也是有阴影留存,毕竟十多年前,谢兰庭也是这样,出其不意的带来一些人,赶走了谢如意。
    “看看不就知道了。”谢兰庭扫过他一眼,轻描淡写道,随后对外面的人“嗯”了一声,招了招手。
    一个呼之欲出的猜测,谢疏霖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娘!”女人身上披着大氅,跌跌撞撞地卷着风进来,涕泗交流,身上还有薄薄的一层雪未曾掸去。
    她在连家外院下了马车,连轿子没有坐,一路疾步冲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了连氏的病床前,嚎啕大哭。
    谢疏霖见到女子的面容,也不由得失声:“如意!”
    “是她!”哀哀哭泣的谢明茵抬起头,同样不敢置信的看着来人,又看向已经起身静静伫立一旁的兰庭,瞠目结舌。
    不是说,找不到了吗?
    况且,长姐怎么愿意带她来呢?
    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尤其是连家熟知当年内情的人,目光在几人之间转动,更是心中奇怪不已。
    “娘,我是如意,我是如意。”
    听到赵如意的声音后,连氏安静了一阵,赵如意哭倒在连氏的身边,谢明茵两眼红肿,眨了眨眼,依稀也有泪落。
    兰庭看着她这才略有动容,但又不是为了什么母女之情,只看着这生离死别的场面,心中喟叹良多。
    终有一日,他们也要这般与最亲密的人诀别。
    想想也是令人生叹。
    此时,又见连氏缓缓睁大了疲惫浑浊的眼睛,徒劳地伸出手,仿佛在虚空中摩挲什么。
    兰庭知道,她什么都看不见,房间里闷得人头昏,她叹了口气,转身就想出去走走。
    却听见她喃喃哭道:“兰庭,娘错了,娘把你弄丢了,你回来吧……回家吧!”
    兰庭的背影顿了顿,众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她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说:“我出去走走。”
    如今,谢明茵也是为人母的了,她听着母亲对长姐的忏悔,莫名的感到一阵茫茫然。
    连氏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所有的人聚到这里来,都在等待着她的逝去。
    不久后,谢明茵也跟着走了出来,缓声问出口:“现在,长姐还怨恨她吗?”
    听到这句话,经过的赵如意心下一动,打消了出去打断二人的想法,而是顿住了脚步,在拐角处侧身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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