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梁艺琳是小学二年级第二学期的时候调到我前面一排的,当时的我和她同在第四排,不同组。我依旧记得那天,那是冬日里的一个黄昏,倒数第二节语文课下了课。橘色的暖阳侯在铁质的教室门边,我摘下露指的手套,搓了搓发冰的双手,却迟迟没有等待苏老师批准下课的指令。
梁艺琳就是在这个片段中进入了我的人生。
当时的她,已经是苏老师心尖尖上的人了。正如我所说的,她长得漂亮。其实对于小孩子而言,漂亮就是意味着一双大大乌黑的眼睛和发际上别着的那只七彩灵动的蝴蝶发夹。当然,她也不止漂亮。她乖巧懂事,乐于助人。只要是课本上赞扬的那些优点,她都有。每次苏老师上课拿人举例子,她都是那个正的不能正的例子。
最后,能博得老师欢心的最关键的一点,自然是成绩。她成绩很好,永远第一。所以她取代了原来的旧班长,自然是水到渠成,令人心服口服的一件事。
我眼见着她提着自己的白雪公主的书包,从从容容地走到我面前,静静等待着杨烁收拾东西走人。我看得出来杨烁的不甘心,他会被换走,主要是因为上学期的期末考试退步明显。估计苏老师觉得他不配再坐在这个“黄金宝座”上。但是,对着眼前的梁艺琳,他忽然脸一红,加快了手上收拾的动作:“我马上就好。”我听见他扭捏地说道。
“没事。”
梁艺琳侧身让开一点,落落大方地说道。
有些女孩,真的生来完美。她们不需要经历一番跌跌撞撞苦痛的成长经历,便已能长成世人所惊叹的模样。
但是我总是这样告诉自己,跌跌撞撞的成长并非不好。虽说我也说不清她到底好在哪里,可是如果连自己都不能被说服,又怎么能闷着头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我目送着杨烁走人,而梁艺琳则缓缓在我的视线里落座。随着她的动作,我的鼻尖处飘来一股淡淡衣物芳香剂的味道。我盯着她簇新的校服外套里面洁白似雪的衬衫领口,看了一会儿后默默地别开了眼。我心里浅浅酝酿着的那股情绪,如果有气味,一定是酸涩的。
“好香啊。”语气平平,品不出是赞美还是一种可有可无的评价。而我的声音,却自觉得压到低到只有我有张淼淼才听得见的程度。
好香啊。三个字,像是一种试探。可笑却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地一种尝试。我想要知道张淼淼对梁艺琳的看法,又竭力维持住自己一副无动于衷,宽容大度的模样。
我实在问不出:张淼淼,你觉得我和梁艺琳谁更好?
就像我问不出:爸爸妈妈,我和储盛你两个,你们更喜欢谁?
因为我是太清楚这其中的差距了,也太了解自己得到的答案会是什么。张淼淼的坦率,陈兰储标的欲言又止。与其真的让这些成为现实,倒不如就让这些问题安然地躺在我的心底,直到腐烂。腐烂之前,我依然可以自欺欺人地守着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张淼淼正在专心收拾他铅笔盒里笔。我见他仔细地将每一支笔摆正,最后在余下的一个角落中放上那块雪白的的橡皮。
“我也很香啊。”
快接话啊。在我焦急地期盼中,我听见他轻轻地说。
顿时,我心中的一点愁绪化为乌有。因为他这个有些可笑的回答。他在意的只是香不香,而我在意的是梁艺琳香不香。
梁艺琳来后,我对她的态度总是不冷不淡的。我同其他人一样,对她抱有好奇心。这种好奇心中所包含的绝对不仅仅是她的粉色铅笔盒是在哪一家百货商厦买的。这种好奇心,无形中也充斥着我内心最阴暗最见不得人的一面。
真的有那么优秀吗?不见得吧,总归是有缺点的。
你看,孙洋同她讲话的时候,她都没有对他笑。她也没表面看上去那么热情啊!
数学试卷第八题这么简单她也错了!她也没那么厉害啊!
随着梁艺琳的到来,我突然之间又生出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专门用来紧盯她周身的一切蛛丝马迹,将捕捉到的所有的一切都用来说服自己:你看,她也就那样。
所以,你也不比她差多少!
对我来说,当时世界上最难的一道数学题不存在书本试卷中,而是切切实实地存在于我的心中。她到底比我好多少,我到底又比她差多少。这是一道我无论算都算不好的题目。
有时上课,我都会盯着她的后脑勺发呆。她几乎每天都会换一种辫子的扎发,马尾的,双股辫,麻花辫诸如此类还有许多我见所未见的样式。她的头花也总是跟着她的发型,每天都换着新的来。
而我,我只有一头齐耳的短发。我也不是没有要求过留长发的。
第一次,陈兰摸摸我的头同我打着商量:妈妈工作忙,没空给你扎辫子。
第二次,陈兰直接跟我说:储悦,你留长发不好看。
不好看。
她难道不是从小姑娘成长过来的吗?她究竟知不知道这三个字对一个脆弱无助的小女孩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吗?
陈兰胜利了。我再也没跟她说过留长发的这个想法。
我想,梁艺琳一定有一个十分心灵手巧的妈妈。
不。我想到了我的同桌张淼淼。说不定她也没有妈妈呢说不定她的妈妈也死了呢?
那时的我,并不是抱着一种阴暗恶毒的想法去揣测这一切。我心中的小人甚至都已经泪流满脸了。
拜托了,求求你一定要有一个地方比我差!
我强撑着一口气的表面之下,是我陨落在深海中的自尊心。没有人看见,也不会有人发现,她在孤寂漆黑的海底,究竟穿越了多少晦涩难言的岁月时光。
我与她关系的突变。就是因为储盛的一块蛋糕,一块变质的蛋糕。
从下午开始,我就隐隐感到腹部一阵阵的不舒服。还是梁艺琳先发现了我的异样。
“储悦,你怎么了?脸这么白?”她瞪大着水灵灵的眼睛,眼神中的关心不是伪装的。
我的木头人同桌,张淼淼这才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侧身看我:“储悦,你不舒服啊?”
我想:你个白痴,难道没看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连我最爱的卤蛋都没有吃吗。
我一手捂在肚子上,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
“啊,储悦,你哪里不舒服?”我后排的林元闻言,一下从座椅上弹起,走到我身侧。
不多时,储悦生病不舒服的这个新闻,一下就成为了一一班的新闻。忽然之间,我第一体会到这样一种受人瞩目,为人所关心的感觉。
原来,这样的感觉这么好。生病已不仅仅是生病,它被赋予了更多其他的意义。
“储悦,你还好吗?”
“储悦,你哪里不舒服呀?”
…………
我抬起头,虚弱地对着赶来关心我的同学扯了个笑:“我没事。”一个‘事’字还没说完,我的眉头又轻轻皱起,好似被痛苦打败了一般。
其实我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痛苦。我只是突然过度地沉入到这场名为‘生病’的戏剧之中去了。如果我现在回看自己当时的样子,一定会被自己拙劣的演技逗笑。
一举一动模仿的都是脑海中气若游丝的大侠在临终前交代武林秘籍藏匿点的样子。
但是,当时的我是那么地投入。而我的观众们,也一同跟我沉浸在这出戏里。不过显然,她们的主题跟我并不一样。
“我病了,大家都关心我。”
“储悦好可怜,病了还要来上学。”
“储悦,你怎么了?”苏老师的声音,响起在人群的外侧。
“让让,苏老师来了。”
“快让让。”
电视剧演到这里,称霸武林的一代枭雄终于在临终前见了他心爱的女人最后一面。
而现实,我终于等来了苏老师。她温柔的手轻轻抚在我的额际,我像是只温顺的猫咪闭上眼静静享受了一会儿此刻这份只属于我的宠爱。
生病真好。
你看,我就是这么傻。
“储悦,你撑得住吗?要我打电话给你妈妈来接你走吗?”
“不……用,我……行的。”
“那你晚上放学谁来接你?”
“我……自己回家,可以的。”
“老师!我跟储悦住一个小区!我晚上可以送她回家!”梁艺琳小小又干脆的嗓音,惊得我差点从椅子上坐直。
她跟我住同一个小区?她也是荷花小区的?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我将头悄悄地从桌上探起一点,装作不经意地扫过她的脸:“不……不用麻烦了。”
“没关系,我也是顺路。”
“哇哦,班长人好好啊。”
“班长好热心。”
…………
班级中的话锋一转,顿时原本照耀在我头顶的那束强光刷地一下熄灭。都不用过午夜十二点,我的魔法就失了效。舞台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我不过就是一个跑龙套的,只是为了主角的出现抛砖引玉。
所以,我就是一块砖而已。
猛然间,我腹部的疼痛如猛兽般将我撕裂。我难捱地长吟了一声,头深深的埋在曲起的双臂之间。我想要藏起我的虚弱,我的不堪,更想与此刻的外界相隔开来。
我的身体很不舒服,我并不想要知道梁艺琳有多好,这样会让我的心也不舒服。
“储悦,你还好吗?”
在一片嘈杂的闹腾中,我听见张淼淼凑到我耳边说话的声音。他是好香啊。明明他都没有了妈妈,为什么还会带着‘妈妈’的味道。我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伸到桌下朝着他摆了摆。
我没事。
我心里很欣慰不知怎么的,张淼淼的出现其实或多或少的弥补了我与陈染之断交的遗憾。我知道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每个人的出现都是独一无二的。他不能替代谁,自然也不能被谁替代。
但是,此刻我还是想到了陈染之,想到了小学一年级末尾上的那件事。
我鼻头酸楚,这份酸楚之中又包含着千万难以名状的情绪。
傍晚放学,梁艺琳果然要送我回家。其实我多么希望她只是说说的而已。毕竟观众已经散场了,戏也该散了。
我坐在一旁的位置上,没什么表情的看她井然有序地帮我记作业,收拾书包。
“储悦!走吧!”她将我的书包背在身后,将自己的挂在身前。她这副模样瞧上去有些搞笑,像是浑身背满了□□包的战士。但是,我自然没有笑。
小学生的书包是什么德行,基本是半幅身家全都在里面了。只是背一个就十分吃力了,梁艺琳还前后背了两个。
她果然是无所不能的神女。我向她露了个笑,舔了舔我干燥起皮的嘴唇,违心地开口:“谢谢你。”
我跟在她身后,缓步走在教室外长廊上。我一直低着头,摆出一副明显不想攀谈的样子。梁艺琳除了会频频回头,关注我几眼,倒也没有硬要同我聊天的样子。
“陈染之!”
走在我前头的梁艺琳忽而脚步一顿,清脆发甜的声音,像是夏天刚上市的西瓜,只闻一口,便已甜到了心坎上。
我也脚步一滞。我依旧低着头,脚尖微微蹭着地面,却固执地不肯抬起。是陈染之啊,快点抬起头!不,是陈染之!我不能看他!
“噢,梁艺琳。”
我听见陈染之慢吞吞的声音,像是一杯吹温的白开水。不烫,却暖人。但已经不是我的那一杯。
“储悦病了!我送她回家!”
太阳西沉,周围环境的温度正以人体可感知的速度一步步下降。我想快点回家,想立刻逃离此情此景之中。
“储悦。”
有人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