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节

    顾炎武先生快有八十岁了, 一生辗转坎坷, 晚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治经学重考证,开大清一代朴学风气,可谓是成就非凡。人称他为明末清初、继往开来的一代宗师,“清学开山始祖”,如今八十耄耋,高寿之年,马上要归于圆满。
    保康在顾炎武的床前,和大师兄潘耒一起照顾老师。
    师祖领着鸿德格、潘云,和同样听到消息来到苏州的石溪道人、黄宗羲等等人,还有苏州当地的高僧们说话。
    皇后娘娘也没暴露身份,只当自己是顾炎武小学生的母亲,平时照顾儿子和师祖,偶尔出门和当地的才女们聚聚会。
    天气好的时候,顾炎武先生出来院子里晒太阳,和两个嫡亲的学生说话,说起来皇后娘娘写的书,很是赞赏。
    顾炎武先生小小的感叹:“时代不一样了,女子也变了。多写写这方面的书才好,好好引导大清国的女子们。”
    潘耒一脸苦色:“我听说沿海地方,因为开海后和欧洲接触,很多当地人信仰天主教,导致沿海的女子也向往欧洲的一夫一妻制度。”
    保康小小的惊讶:“老师说得对,是要鼓励女子们大胆地变化。大师兄,师嫂也和你闹起来了不成?不对,大师兄你要纳妾?大师兄你要纳妾?”
    说到后面那个惊讶的小样儿,好像他师兄纳妾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一般,大师兄潘耒吓得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哪敢?”
    “是我那大儿。这两年科举的题目一再变化,我那大儿子正好有点真本事,今年顺利地考中举人,然后他就要纳妾。大儿媳妇死活不同意,我和他母亲天天劝说,可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不听劝。”
    保康眨巴眼睛。
    看他大师兄的为人,就是那种一辈子循规蹈矩、本本分分到有点儿迂腐的读书人——认同他大儿子考中举人可以纳妾的规矩,却也对他大儿子这一考上举人就纳妾的行为,很是生气。
    当然,他对大儿媳妇这番“死活不同意”的闹腾,也是不大喜欢的。
    保康嘻嘻笑:“缘何要着急纳妾?”顾炎武先生也看向他。潘耒的脸色更苦,老师这两年忙着办小报,这些事儿他一般不说给老师知道,今儿说到这里,他也就简单说一下。
    “学生治家不严,教子无方,惭愧。说起来也不过是‘色’之一字,小师弟听听就罢,切莫起来好奇心。”
    “我那大儿媳妇孝顺,前些年家里困难些,她一面做家务照顾孩子,一面纺纱补贴家里,劳累之下,身体就不大好,我一直心里有愧。如今小儿进学,一个女儿出嫁,大儿中举,本为喜事,但大夫说,大儿媳妇,不好再生育。”
    叹气和无奈:“大儿和大儿媳妇只有两个女儿。大儿就一心想要纳妾生个儿子。”
    顾炎武:“……”
    保康:“……”
    顾炎武先生直接说道:“当年既然不能养家糊口,要妻子养家,如今有何颜面纳妾?”
    这和那花着妻子的银子养外室的男子有何区别?
    顾炎武先生生气,保康也生气。
    “大师兄还有一个小儿子,就算没有,也有亲弟弟。按照《大清律》,大师兄的大儿子即使中举可以有一个妾室的名额,也没有纳妾的正当理由。按《大清律》,他就算不过继嗣子,也不妨碍养老。”
    “大师兄的大儿媳妇不同意,那就不能纳妾。两个女儿,有一个立女户,招赘女婿。不就可以吗?纳妾就一定会有儿子?”
    说到最后,小眉头纠结。潘耒因为小师弟的孩子气笑出来,很同意他的“小儿之言”。
    “生儿生女本为天定。如此强求,道德何在?可是如今大儿中举,自以为今年秋天进京就可以高中状元,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之前家里人苦劝,他的心思好歹收一些。可上个月他在诗会上见到一名歌姬,立定就要纳进家里来。”
    顾炎武:“……”
    保康:“……”
    所以这纯粹就是“色迷心窍”?当然,或者也有要生儿子的心。
    顾炎武先生对此不想多说,责备地看一眼学生,那意思:你就是教子无方。看得潘耒脑袋一缩。
    保康眼见大师兄这般害怕老师的样子,乐呵。不管如何,保康对此的看法非常不认同。
    “纳妾乃是夫妻两个共同的事情。若大师兄的大儿媳妇同意,那便罢了。既然她不同意,那就不成立。若大师兄的大儿子硬要纳妾,大师兄的大儿媳妇岂不是也去外面纳一个?”
    顾炎武呆愣。
    潘耒呆愣。
    然而顾炎武先生反映得非常快。
    “去年黄宗羲写信告诉我一件事情。一个老友家的小儿子要纳妾,因为他成亲六年,一个孩子也没有,他认为妻子不孕。他妻子是黄宗羲岳家的姑娘,本就打小受宠性格任性,又信了天主教,也是死活不同意。”
    “她扬言:你敢纳妾,我就出墙。有本事去请大夫看看,到底是谁不孕。那个小公子还真被吓住,请大夫看这个病难以启齿,还有他妻子那句话……现在时代变了,那就是之前,街坊之间不也有各种醋坛子?”
    …………
    潘耒的一张脸苦成苦瓜,痛下决心:“老师放心。学生一定阻止此事。”
    潘耒被老师和小师弟吓得脸色发白,“你敢纳妾,我就出墙”,亲娘啊,他们潘家要是闹出来这样的事情,他一头撞柱子也没脸去见祖先。
    顾炎武先生眼里还有气没消,那意思,你早就应该阻止。
    保康看看老师,看看大师兄,又笑。
    关于纳妾的事情过去,顾炎武感到疲倦,保康给老师拿一个毯子盖上,和大师兄一起安静地守着。
    后面几天,潘耒因为家事回家几趟,保康瞅着老师精神头好的时候,和老师询问潘云的事儿。
    “老师,你说,潘云……潘云有记忆,他知道他母亲出自潘家,潘家……”
    顾炎武先生愣愣地看着他,只惊叹小学生从哪里找到的潘云。
    “我早先就看潘云的相貌疑惑。果然是潘家姑娘的孩子。”
    “这也是缘分,潘云如果没有遇到你……当年潘家姑娘闹出来的事情,我也有听闻。若要认亲,难。不管哪一家都对这样的事情都不能容忍,更何况潘家?潘家的家规,在苏州几大家里面最严格,你也不好出面。”
    保康眉眼皱巴:“老师,我不担心潘云要认亲的事儿,他要认亲,按照他的聪明,他总有自己的办法。可我担心潘云一点儿也没有要认亲的想法。他的性格……”
    顾炎武先生思考片刻,轻轻摇头:“顺其自然,不要强求。”
    保康:“……师祖也这么说。”
    “这就是了。潘云的经历性格都和你不一样,知道不?”
    保康有模有样地感叹:“保康知道。”
    保康本就对各种繁琐的礼法规矩不大认同,只是担心将来潘云参加科举,身世经历通不过;还担心潘云因为性格原因,将来走得太偏,所以才有这么一个想法,既然师祖和顾炎武都说不可行,他也就不再纠结。
    …………
    江南的四月天里,保康在苏州安心照顾老师最后的人生时光,收到皇上一行人到来的消息,自是要去行馆见面。
    皇太后一看到他,立马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细细打量,发现他确实没瘦,和出京的时候一个模样,放下心来。
    谆谆叮嘱:“你老师八十岁了,虽然没有孩子在身边,可有你们这些学生在身边,也是喜丧了,可不能再哭了,知道不?”
    保康抱着皇太后的胳膊撒娇:“知道。老师也说他这辈子算是圆满了,要按喜丧来办。前几天还和我们一起讨论他丧礼上要请那些人。”
    皇太后哈哈笑:“你老师那样的奇人,自是豁达。苏州的规矩皇祖母不知道,但也少不了大摆五日宴席招待亲朋好友。”
    保康笑着点头:“老师说他投资海运大赚一笔银子,正要大摆五日宴席。还说大师兄和我都不需要他的银子,他的财产,除了给大师兄和保康留一个念想,其他的,都捐出去建学院。”
    “本来只建一个童学院。后来保康给老师一算,老师的银子真不少。老师就说,那就再建一个女学院,苏州、江苏、乃至整个江南,第一家女子学院。”
    皇太后惊奇,看向皇后,皇后也笑。
    “他们那天说起保康大师兄的家事,顾炎武先生挺生气。说时代变了,苏州的女子也应该多学一学,跟着变,不能落后于沿海和京城。”
    皇太后笑着点头,对保康说道:“难为你老师一个大男子,临终的时候,还有这番胸襟和见识。”
    …………
    保康嘻嘻笑。
    皇上轻轻咳嗽一声。
    几位公主低头抿嘴笑,一干皇子们摸摸鼻子,不敢吭声。
    皇太后看一圈儿,最后看着保康,嗯,果然还是小保康最贴心。
    ……?
    顾炎武先生要建设女子学院的消息放出来,整个江苏,整个江南轰动,闹腾得来——皇上单独去见过师祖一次后,查看运河、检阅将士等等忙乎完,听说这边的动静,也微服私访来到这个位于苏州昆山的一个小院子。
    顾炎武先生之前出门游历,老房子已经给族人居住,他这两年因为主办《江苏文报》定居江苏,自己在苏州又置办一些田地房产,一个静雅清幽的好地方,往来鸿儒,谈笑文章,几乎汇聚江南所有的读书人,名家大儒。
    皇上来到后,面对他们这些人表现出来的学术氛围,再一次在心里感叹江南文风之盛。
    再看到他汗阿玛和光福圣恩寺的住持一起喝茶说书谈笑风生,一副经年老友的模样,忍不住嘴角抽抽。
    皇上这次来到江南,为了缓解江南僧侣对大清朝廷的抵触心理,特意驻跸圣恩寺一天,御笔留书“松风水月”,留下黄金二百两,可是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和尚就是不咸不淡的,哪知道……
    能怎么办?他提都不敢和他汗阿玛提一句……满心满眼都是对自己的同情·皇上默默坐下来喝茶,静静地听这些江南文人们讨论顾炎武的决定。
    今儿在场的几十个文人大致分为两派。
    一派,根本就不同意建女学,说这是颠倒阴阳,有伤风化布拉布拉。一派,认同可以建女学,可女学里应该学什么,“男女有别”怎么教学……争论不休。
    皇上和黄宗羲一起品茶,听到有人提起来皇后写的那本《山西商人》,刚要开口,就见他熊儿子从屋里冲出来,铿锵有力的小嗓门“响天彻地”:“老师要建设女学,那就开始建设,不是要问你们的意见,明白?”
    “你们天天读书,说是读儒家经典,敢到孔圣人面前说自己是儒家弟子吗?孔圣人可以因为自己和妻子不合,大闹合离,后面还劝说自己的儿媳妇改嫁。你看你们,先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又是“男尊女卑”“贞节牌坊”……羞不羞?”
    皇上:“……”
    可皇上和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又一口气呱呱出一大通他的大道理。
    “泰坤先生有感于山西人,山西商人的生活、想法变化,写了一本书,碍着你们什么?觉得泰坤先生写了一位女子的正面人物,你们心里发虚?没有胸襟接受女子的思绪觉醒,不光说明你们的狭隘无知,还说明你们的心胸狭窄。”
    “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就读成这样,将来有幸见到孔圣人,可要记得躲着走哦。”
    “知道山西商人一个男子只娶一个妻子的规矩吗?知道原因为何吗?那是因为你们最看不起的商人他就是那么有情有义。他知道自己常年经商在外,一家老小,一大家子的家业都托付给妻子,他不能,他不敢。”
    “男子无端纳妾很自豪吗?不纳妾就是没有本事?那你们谁敢说自己比光武帝有本事?你们谁敢说光武帝子嗣少?既然都是人类了,那就做做一个人类该做的事情,脑袋留着不用,天天想着纳妾,还口口声声圣人学说……”
    皇上捂脸。
    黄宗羲也捂脸。
    屋里的潘耒捂脸,顾炎武哈哈哈笑。
    众位文人反应过来,张口就要抗议,可是他们仔细一看这么个小和尚,顿时一脸惊奇。
    保康无知无觉他“刷脸成功”,气势汹汹的:“我老师在休养需要安静,说话都小声!”
    “老师马上过八十大寿,就这么一个心愿,作为学生就要给办了。谁敢阻止,谁敢给使绊子,杀上门不含糊!”
    眼睛瞪大,杀气腾腾的,一副小霸王的模样儿。
    皇上忍不住又捂脸。
    明明他熊儿子长得那么好,十来岁的年纪穿一身红色小袈裟那绝对是风流隐露,绝对的“貌赛潘安、风采照人”,可他就那小眉头一挑,立马出来一身喜乐满满的小邪气,整个一占山为王的小霸王,让人气得牙痒痒,又喜欢得来——
    皇上真不知道他汗阿玛怎么教导的熊儿子,偷偷看一眼他汗阿玛——嘴角带笑,眉眼舒展,好吧,是他错了,他怎么忘了他汗阿玛在婚姻上也是“……”。
    皇上心里戚戚焉,一句话也不想说。
    顾炎武先生要建学院的事儿就这么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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