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姚信和扯了扯嘴角,侧过头来,伸手捏了捏沈倩的脸蛋,低声回答,眼神很是平静:“你应该知道,除了你之外,其他人一向很难影响到我。”
    沈倩见他这么说,也不再说话了,整个人躺下去,脑袋放在姚信和的大腿上,左手抓住他大大的手掌,两人手指交错在一起,视线偶尔相互触碰一瞬,然后轻声笑了出来。
    晚上十一点,夏蓉终于完全清醒,喊着沈倩一起去后面的温泉里头泡了个澡,然后各自回到卧室,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好觉。
    一夜无梦。
    第二天沈倩早上起来,姚信和已经跟杨旭咏进山里打猎去了。
    她洗漱完毕,去外面的客厅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闺女。
    姚小糖此时正在对着电视里的电视剧皱眉思考,神情无比专注。
    她身边的阿嬷也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看的竟然是大陆早年的古装电视剧《康熙微服私访记》,偶尔遇见让人气愤的情节,还要“哦哟”一声,姚小糖于是也跟着她,小大人似的“哦哟”一声,显得很是生气。
    沈倩见她看得这么专心,也没多打扰,轻笑两声,转身去了旁边的餐厅吃早饭。
    没想温蔷也在,她这会儿手里正捧着杯茶碗,靠在座椅上,闭眼沉思,见沈倩过来,便笑了一声,算作招呼。
    张秘书本来单独跟温蔷坐在一起还挺拘束的,此时见沈倩来了,立马眉开眼笑,大喊一声:“姚太太!”
    温蔷听见她这一声喊,眉头立马微微一促。
    沈倩倒是大大方方坐下来,咧嘴一乐,打了个招呼,看着旁边的温蔷,轻声喊到:“哟,温大工程师也在啊。”
    温蔷坐直了上半身,颔首对她点一点头,整个动作流畅而优雅,就像一个机器人,从小有人拿一把刻尺把她的动作精细纠正过似的。
    温蔷兴许从没有把张秘书当做是威胁,此时也不故意端着那一副恰如其分的笑脸了,看着身边坐下就开始吃碗里乌冬面的沈倩,张嘴便道:“我一开始知道信和结婚,其实有一些惊讶诶,毕竟,以前我们在美国的时候,他除了心里的那个女人,好像从来没有跟哪个女生有过接触过呢。”
    沈倩一挑眉毛:“他心里的那个女人?”
    温蔷笑起来:“是啊,据说是他的救命恩人,每个月都会去看一看他,长得也很漂亮呢。”
    沈倩被她语气逗得直乐,翘起个兰花指,故作惊讶,眨着个眼睛问:“天哪,你要不说我都不知道我先生心里还有过一个人呢,温小姐说的,不会是那个叫陆曼的女人吧?”
    温蔷见沈倩毫不避讳,不禁有些意外:“你也知道?”
    沈倩笑嘻嘻地回她:“嗐,这么出名的人物,我能不知道嘛。”
    温蔷于是也有些疑惑起来:“你知道你先生心里有这么一个白月光,也一点不在意吗?”
    沈倩听见她这一句话,差点没被呛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到:“快别逗我笑了姐姐,您知不知道什么是白月光呐?随便一个狗屁玩意儿就能给人男同志套上白月光的名号,怎么的,男同志的清白就那么不值钱啊,活该给你们演一整套偶像电视剧啊?但凡长得好看点儿,洁身自好一点儿,就活该被你们瞎逼逼,不恋爱是心有所属,要结婚就是身不由己?”
    温蔷第一次见到这样一长串话说下来一口气都不用喘的女人。
    她倒是不知道人沈倩是声乐毕业,骂起来人来,得天独厚。
    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就只能很是僵硬地笑了一笑:“我只是有些意外他会突然结婚,毕竟,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
    沈倩咬了一口碗里的海带,回答得极其自然:“对你们当然不丰富了,但我不一样,他可暗恋我老长时间了。”
    温蔷觉得眼前这女人脸皮实在是厚,台湾这边大多推崇骨感美人,在温蔷看来,沈倩不光性格过于粗糙,身材也同样惹人诟病,于是,沉默了一晌,便忍不住说到:“但我好像听说你们是家族安排结的婚,婚礼也准备的很是仓促,我们这边的这些同学都没得到消息呢?”
    沈倩“哎哟”一声,也露出有些意外的神情,摇头感叹:“真的吗?哦哟,那你们的关系听着好像不怎么好啊,毕竟我和我先生婚礼的时候,连他家以前给他搓过澡的刘大爷都请了呐。”
    文蔷嘴里的话一时哽住,刚想说话,就见杨旭咏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大灰袋子,里面的东西还在活蹦乱跳地扑腾着,他举起来,给眼前的几个女人看了两眼,张嘴说到:“嘿,今天几位小姐有口福了,老姚这畜生刚刚跟我打了一袋子猎物回来。”
    说完,他见沈倩歪着脑袋看自己,神情还挺无辜,便忍不住“啧啧”两声,感叹着念叨:“小沈啊,你男人真不是个好东西,真的,瘸了一条腿都这么凶残,枪法也太狠了点,比以前大学那会儿还…”
    说到这里,他又突然顿了一顿,想着姚信和说不定并不想让自己的老婆知道他以前在美国的那些事儿,于是连忙闭上了嘴,对着走廊喊了一声:“诶,阿姨!中午把这些东西做了。”
    语气之自然,那是一点儿没把自己当个外人。
    温蔷坐在原地,听见他的话,便拿纸巾擦了擦自己的嘴,嫌弃起来:“这个阿姨的菜啊我看一般,今天早上的几碗乌冬面,味道实在不怎么样,用料不精细,火候也把握不好。我们家那边的厨子好多了,牛肉是日本进口过来的极品和牛,蔬菜也全是有机精品,鸡肉和鸡蛋听说还是有专人看护的高品质散养鸡,平时饲养员不光严格注意它们的生活环境,还会经常播放音乐给它们听,吃起来,跟这些屠宰场里出来的没有灵魂的鸡,口感完全不一样诶。”
    沈倩“噗嗤”一声乐了,挑着眼皮问她:“那人家鸡那么有灵魂,那么幸福快乐,你吃人家干什么啊?我就喜欢吃那种痛苦忧郁的鸡,最好是中年离异,晚年没蛋,或是被欺骗了感情的鸡,这样吃起来,不但口感一级棒,我还觉得自己像个菩萨。”
    杨旭咏平时其实也觉得自己这个表妹有些装,此时听见沈倩的话,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扬声感叹道:“怪不得你男人信佛。”
    沈倩嘚嘚瑟瑟地回答:“那是,可不巧了么,我男人信佛,我信道,说出来你别不信,我其实是道家关门弟子,法号就叫圆润道君。”
    温蔷不懂道教,还以为沈倩真是个什么劳什子道君。
    她觉得大陆的女人可真让人费解,于是轻咳一声,故意说到:“但是说实话,沈小姐,我觉得你还是少吃一些比较好,你现在看上去已经太胖了,女人瘦下来之后,才会知道身材好的优势呢。”
    沈倩翻了个白眼,对此不屑一顾:“老娘最瘦的时候八斤六两,也没觉得人生多美好呐。”
    温蔷觉得自己简直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喝了一口手里的茶,故意把声音放得很是柔软:“但你的丈夫能够体会到啊。哪个丈夫不想有个娇美可爱的妻子,不想有个能放在手心里呵护、为她遮风挡雨的妻子呢。”
    沈倩愣了一愣,一脸了然地回答:“温小姐,你这不像是要找个丈夫,你这听着,像是要找个爹啊。怎么的,女人跟男人在一起就非得娇媚撒娇,他在外头装了孙子,就非得回到家里从自己老婆身上体会到一点儿带把的成就感?凭什么呀?哦,我明白了,凭你长得丑,凭你特缺德,还凭你抠脚之后不洗手。”
    沈倩结婚之后好一阵没有跟人斗过嘴,险些忘记自己还有这一门祖传技艺,如今这一通话说出来,只觉神清气爽。
    姚信和这会儿也跟着夏蓉从外面进来,手里抱着胖墩儿,后面还跟着个姚小糖。
    温蔷见大家把视线都放在了自己的手上,只觉满脸通红,“哼”的一声,起身就往外面走。
    姚小糖此时率先回过神来,一脸严肃地开口喊到:“阿姨,洗手间是在那边。”
    温蔷这下不说话了,她觉得姚信和这个老婆,还有这一对儿女越发讨厌了起来。
    姚信和没有听见刚才几人的谈话,兜里的手机响起来,他便走过来,把怀里的胖墩儿递给沈倩,自己转身去了外面的庭院接电话。
    夏蓉以前跟温蔷不对付,如今见她吃瘪,心里忍不住的乐呵,于是抱着怀里的姚小糖,便笑嘻嘻地问她:“糖糖,刚刚那个阿姨可真是讨厌对不对。”
    姚小糖早上才跟着阿嬷看了电视剧,此时正是义愤填膺的时候,点了点头,十分严肃地回答:“是呀,好讨厌的。”
    夏蓉想到自己的姑姑、姑父,又想到那些出轨作恶的坏男人,一时心气不顺,便叹一口气,开口教育了起来:“那以后你可一定要保护好妈妈,不要让这些坏女人靠近爸爸。不然,妈妈和弟弟就会被留在山里,孤孤单单的,好可怜好可怜呢。”
    姚小糖不知道沈倩这次来山里是为了寻找阿尧,她还以为自己的母亲真被父亲欺负了,眼睛使劲眨巴两下,看看那头的沈倩,又看了看在外面庭院里低头说着电话、一脸冷漠无情的姚信和,小小的拳头握紧,终于做出了一个巨大的决定。
    姚信和回来之后,姚小糖已经不知道跑去了哪里,他走到沈倩身边,开口告诉她:“我们等会儿回台北,晚上的飞机去美国。”
    沈倩微微一愣,抬起头来,看着他问:“是不是老太太那边出事了?”
    姚信和点了点头,没有在这时多做解释。
    沈倩于是也没有多问,把胖墩儿交到旁边杨妈的手里,起身就去找姚小糖。
    只是她找了好一阵没找着,直到十几分钟之后,才在后门的马路边上,看见了那边头上戴着个大白帽的姚小糖。
    小丫头此时神情很是悲壮,蹲在那里,旁边还立着挺大一个牌儿,上书一行大字——卖身葬父。
    沈倩此时神情很是复杂,想着,以后可千万不能让孩子再看那些奇怪的电视剧。
    姚小糖这会儿心情很是沉重,脸上神情无比专注,见沈倩来了,还捧了捧自己的小脸,靠在她耳朵边上,一脸严肃地告诉她:“妈妈你放心,等有人把我买下来,你就拿着钱带弟弟回去,我长大之后再来找你们,你回去之后一定要多给弟弟念《道德经》,爸爸这么没有人性,你一定要把弟弟感化好。我桌上那本《高考满分作文》就很好,是社会思想的精华,我已经念到了第三篇,对了,英语音标也不能落下,我昨天刚刚给弟弟定下一个英国的老婆。”
    沈倩一脸无奈地捂着额头,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嘴里念叨着:“没必要,闺女,这事儿真没必要。”
    第58章
    最后,还是夏蓉找过来,很是深刻地反省了一通自己鲁莽的行为,并且跟沈倩一起和孩子解释了十来分钟,姚小糖才放弃自己心中孤勇而伟大的想法,抓着沈倩的小手,重新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屋里。
    沈倩没把这件事告诉姚信和。
    她知道,父女俩的关系本就一般,如今缺少了信任和依赖的支撑,更是脆弱得不堪一击,想来以后她就算从中调和,也得花上好一些功夫才能让二人放下彼此心中的芥蒂。
    沈倩于是把姚小糖交到那头杨妈的手中。
    自己回到房间内,用桌上的文具给阿尧留了一封亲笔信,交给夏蓉,让她代为转达。
    沈倩去美国的签证是姚信和几个月前就给她办好了的,两个孩子年纪太小,这一趟过去行程安排得又过于紧密,于是两人考虑之下,便决定让他们留下来住在了杨旭咏的家里,夏蓉答应帮忙照顾,等沈倩和姚信和从美国回来她再回新加坡去。
    姚信和上了飞机,精神其实还算不错,只是望着窗外的云层不说话,好半天,等沈倩给他递了一杯维生素水,他才答谢一声,沉声说到:“陆曼死了。”
    沈倩原本以为,姚信和如今去美国是因为老太太出了事,没想到,那个出事的人,竟然是陆曼。
    沈倩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于是伸手抓住姚信和的手掌,学着他过去的模样,放在自己嘴边亲了亲,告诉他:“我知道了,你先睡一觉吧,下飞机之后肯定有的忙呢。”
    沈倩话是这样说,可到后来,真正睡过去的人却是她自己。
    两人从飞机上下来,时间已经是美国下午四点。
    老爷子的车一早便等在了机场外面。
    沈倩平时睡眠质量不错,在飞机上睡了一觉,此时神采飞扬,上车之后,就在那一个劲的和前面老爷子的秘书说着话。
    姚信和一路上却不怎么搭理人,他的警惕性本来就有些过高,睡眠质量也比一般人要求严格一些,在飞机上,断断续续地打了几个盹,没有睡熟,只不过聊胜于无。
    老爷子此时正守在老太太的病床边上,见姚信和跟沈倩过来,便招手,喊他们在旁边的长沙发里坐下。
    老爷子如今看着身体也虚弱了许多,不过就这么一段时间过去,头发已经完全变得花白,手背上也多出了几个针眼,听说是这两天精神不济,老毛病犯了,医生喊他打的。
    沈倩一路上从老爷子的秘书老柒嘴里已经了解过事情大致的情况。
    陆曼前阵子从中国回来,被前夫秦刻的人盯上,她得知老太太来了美国,便从加拿大逃了过来,想着借用老太太身边的安保活命,只是没想,昨天下午,老太太精神好了许多,两人出去遛弯儿,半路遇见了秦刻的人,眼看老太太要受到波及,陆曼最后扑在老太太面前,还是自己接下了那一颗枪子。
    老太太眼看陆曼死在自己跟前,两人临走前也不知说了什么话,回到病房里便开始发起了疯,说什么都要姚信和过来参加她的葬礼。
    老爷子没法子,只能让人打了昨天那个电话。
    姚信和倒是也没逃避,不过没有一点答应老太太的意思,坐在长沙发里,连起身的动作也没有,只是手肘撑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指交握,不动声色地说到:“我不会去参加她的葬礼。”
    老太太如今已经病入膏肓,每天难得清醒的几个小时,不是在找茬,就是哭诉儿孙的不孝,照顾她的华人护理个个苦不堪言。
    如今她面对自己的长孙,底气十足,坐起了身子,开口便喊:“她是有苦衷的,她小时候被那群人盯上,如果不想继续被侵犯,就只能照他们说的做,为了这,她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敢去认,她当年跟你师兄结婚,也是想要脱离,如果不是为了她那个女儿,她原本可以一走了之!”
    姚信和听惯了老太太的所谓“语重心长”,此时也不觉得有什么触动,只是很平静地问到:“所以呢?”
    老太太于是把眼睛瞪了起来,越发蛮不讲理起来:“所以她为了我这么个老婆子死掉,你必须代替我去参加她的葬礼。”
    陆曼或许对于老太太的确有一些难得的真情。
    在她人生这虚虚假假的几十年里,爱情看似荒谬,家庭也趋于不幸,唯有老太太的愚昧,让她可以放下自己身上的伪装,短暂地成为一个正常的小辈。
    可这和姚信和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拍了拍自己的衣服,低声发问:“奶奶,我希望您考虑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陆曼是为了您死掉,还是看似为了您死掉。如果您不想去琢磨这些事,也没有关系,只是,对于我而言,陆曼是害了我半辈子的女人,我不论她有什么苦衷,这都不是我需要考虑的事。我永远不会去参加她的葬礼,我可以不追究她的善恶,但我不会对不起吃了这么多年苦头的自己。”
    老太太指着他的鼻子,手指开始发起抖来:“她人都走了,你还要这么无情吗。”
    姚信和见老太太开始胡搅蛮缠,索性起身,拉着沈倩准备离开。
    老太太于是抓起旁边的茶杯,使劲往这边一砸,姚信和的额头瞬间被划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老爷子似乎也懵了,连忙喊着护理来把老太太按住。
    可老太太此时气上心头,已经不管不顾起来,嘴里喊着:“你就是个冷血的家伙,我从你大学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养你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改,你简直就是个魔鬼…”
    沈倩见老太太发疯,生怕姚信和受她影响心里难过,于是抓住姚信和的手,一个劲地闷着脑袋往外走。
    可姚信和从来不是一个会去在意他人评价的男人。
    老太太心里那些真真假假的想法,其实他十四岁在少管所里的时候,就已经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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