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谭音几乎看呆了,不过盏茶工夫,那只巨大的没有人形的魔物便被那几只无形的手撕扯出一个人的形状来,它似乎痛苦无比,摔落在地后,盘在地上瑟瑟发抖。
“去吧。”那声音淡道,“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那只魔物起身,似是向床上的人行了个礼,虽然它身体还是一团半透明雾气,却已经有了人的形状,它扭过头,谭音觉着它好像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它轻飘飘地飞出了木窗。
“等一下!”她急追两步,脚下忽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拉住,她险些站立不稳摔下去。
“你……”谭音惊骇地望着床上的人,“你助它成了人形,还放走它……”
“你生气了?”那个声音淡淡问道。
谭音深吸几口气:“你是谁?”
帐幔被无形的手缓缓揭开,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猫从里面慵懒地蹦出,双眼碧绿,像是会说话似的看着她,一步步慢慢走到池塘边,用爪子拨弄水里的鲤鱼玩耍。
“你尚未渡过人劫,算不得真正的天神,只是一个神女,你看不出我的真相。”
床上的人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细瘦苍白,向她招了一下。
“数千年过去,如今无论是神还是魔,都令我亲切,你过来,靠近一些。”
谭音缓缓走到床边,忽然,帐幔被无形的手飞快撑起,玉石勾无声无息地将它们勾好,床上的人身形娇小单薄,竟是个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如丝绢般的浓密长发在浅紫色的床褥上铺开。她穿着白色的单衣,细瘦而且憔悴,像是随时要碎裂死去。
然而这些,都比不上她脚踝与脖子上锁扣的那三根铁圈来的震撼,谭音乍一看到那铁圈,脸色登时变了,她认得,那是、那是她亲手做的神器之一,戮魔圈。其时神魔交战,戮魔圈可以压制魔魅们的气力,令它们不能反抗,为天神们活捉。
“你认得它们。”小女孩侧过头,露出形状优美的下颌,她的唇是淡青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你是天下无双的工匠,这是你做的。”
谭音默然点头:“不错……是我做的。”
小女孩面上微微浮现出一层笑意:“你却是个还未渡过人劫的小神女。”
她已经不止一次提到“尚未渡过人劫”了,谭音犹豫了一下,却没有问,眼前的事与人太过诡谲,超过她的认知范围,她不能妄动。
“我会告诉你人劫是什么,作为交换——”小女孩轻轻动了一下脚,铁链发出冰冷的碰撞声,她的双腿已经萎缩得十分细瘦,一碰就会断了,“作为交换,你将戮魔圈取下。”
谭音面色不变,断然拒绝:“我不会这样做,你可以不说。”
虽然看不出她的身份,但戮魔圈可以圈住她,足以说明她必然极度危险,她不会让这样一个危险的东西得到自由。
小女孩低声道:“不怕我让你魂飞魄散吗?”
谭音只觉无数道看不见的软绳一样的东西将她紧紧捆绑,骤然收紧,她的神识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仿佛随时会被捏碎,魂飞魄散。她死死闭上眼,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说,更不求饶。
不知僵持了多久,她身上的紧缚突然尽数消失,小女孩柔软空灵的声音缓缓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谭音拼命忍住神识上的剧痛,低声道:“……姬谭音。”
“谭音。”小女孩唤了她一声,她蜿蜒的长发被许多双看不见的手细细捧起梳理,最后环绕成发髻,“成为源生天神有天地人三劫,天劫是你以凡人之躯做出逆天的神器,故而重病灭族而亡,地劫是你生魂徘徊凡间数百年不得解脱。”
谭音听得呆住,她成神以来,从未有人与她说过这些,一时半信半疑。
“你只是个被赐予神格的神女,你没有赐予他人神格的能力,因为你人劫未过。”
谭音实在忍不住插嘴:“所有天神……都有三劫?”
小女孩缓缓点头:“是的。”
“可是……天神没有与我说过……”
“天地人三劫都是无意中历劫,你有所防备,算不得渡劫。”
谭音只觉这一切都十分玄妙,闻所未闻,可她也知道,这孩子说的没错,神君神女与源生天神截然不同,他们被赐予神格,各司其职,却没有赐予别人神格的本领,是因为人劫没过吗?
“你……你是……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谭音盯着她,结结巴巴地问。
小女孩垂下头,被勾起的帐幔瞬间放下合拢,阻绝了谭音的视线。
“你走吧,今日再见一神一魔,甚是欣慰,待你能渡过人劫,自然知晓我的来历。现在,你可以叫我湖公主。”
谭音还想再说,忽觉一股巨力朝自己当胸推来,就像当初被抓来一样,她无法抗拒,又被推出去,耳旁风声犹如厉鬼嚎哭,不过一眨眼,她感觉神识被狠狠砸在地上,一阵剧烈的震荡,她忍不住发出短促的呻_吟,紧跟着,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源仲苍白焦急的脸出现在视线里。
“你醒了?!”他明显很激动,握住她的那只手在极细微地发抖。
谭音愕然看着他,再低头看看自己,她居然就这么被推回这具凡人的身体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呼,终于写到阿湖了。
☆、23
二十二章
“我……”谭音张开嘴,只说了一个字,再说不下去。
她脑子里像被一只手狠狠搅过,一片混沌。她闭目扶住额头,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她记得,好像是去皇陵看同心镜,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怎么想不起来?
“你忽然晕过去,我将你带回来了。”源仲摸了摸她的脑门子,触手冰冷潮湿,她竟出了那么多冷汗。
晕过去?她怎么可能晕过去?谭音将手掌放在眼前细看,这只手虽然纤细,却略粗糙,是凡人的手,她的神识与这具凡人的身体重合得十分完美,不可能会发生晕过去之类的事情。
“你睡了一天,要喝些水么?”源仲低声问。
谭音揉了揉额角,她还有些晕眩,糊里糊涂,身体里仿佛有一股力量不允许她去想一切的原委,她疲惫地点了点头,看着源仲从茶壶里倒了一杯茶,笨拙地端着送到自己嘴边。
她张嘴喝了一大口,然后——一口喷了出来。
好烫!
她给烫得眼泪都出来了,捂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咳咳……”源仲很有些尴尬,把茶杯捏来捏去,“好像是有点烫……”
他从没伺候过人喝茶,想不到第一次做这种事就把人给烫着了。他又取了一只杯子,将茶水倒进去,两只杯子来回换水,见她还捂着嘴,他将她的手掰开,低头看着她被烫红的嘴唇,轻道:“没事吧?张开嘴我看看。”
谭音使劲摇头,他皱眉道:“张开。”
她还是摇头。
他不耐烦地捏住她下颌,刚好卡在她齿关,谭音不由自主傻兮兮地张开嘴,她舌头明显给烫红了,嘴唇好像还肿了起来。
“你看看你,没事非要占据个没用的凡人身体,喝口水还能烫肿。”源仲借题发挥,把她狠狠数落一通,他凑过去,对着她红肿的嘴唇轻轻吹了一口气,她唇上的红肿顿时慢慢消了下去。
“还疼吗?”他问。
谭音摇了摇头,她下颌被捏着,说不出话。
源仲忽然觉得他们现在的姿势很暧昧,他离她那么近,她白腻的鼻尖还有柔软的红唇就在眼前,就算明知道这不是她真正的身体,可他竟还是怦然心动,这种蠢蠢欲动令他的胆子突然大了起来,忍不住,再靠近一些。
其实他有事没告诉她,中午她在皇陵殉葬坑不是晕倒,而是突然没有了气息,变成了一具真正的尸体。她不会知道,当他抱住那具失去气息的冰冷的尸体时,是怎样的感觉。
她身上的事情神秘莫测,他不是不想问,可他知道问多少遍,她也不会告诉她,只会用那种为难又坚持的眼神看着他。他挫败、不甘、甚至愤怒,但他也只有藏在心底不去想。
姬谭音的出现对他是毁灭性的改变,她不顾一切跟着他,粘着他,让他从开始的惊骇逃避,变成了期待喜悦,她简直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神,属于他一个人的女神。
然后,他的神忽然离开了他,丢下他一个人在床前坐了一天一夜,守着这具冰冷的尸体,那是什么感觉,他一点也不想告诉她,好像这样就能坚持自己最后一点小小的矜持似的。
明明心都已经被泡在糖水里,他还要露出獠牙发出一些凶狠的样子;明明利爪早已缩回去,他还会偶尔露出来给她看看。这可笑的小小自尊,让他察觉到自己在她面前的卑微与无助。
可是,他毫无办法,没有一点办法。
他可以跪在她脚下,如同尘埃般亲吻她的鞋子,祈求她的一缕注视,他全身心都臣服于他的女神。可他不会让她知道这些,她是天神,是他千万回梦里的那双眼,他也不会告诉她。
面对她的隐瞒来历,他仅剩这点骄傲了。
像是察觉他略带侵略性的目光,谭音终于也发觉他靠得太近了,她不着痕迹地朝后缩了一下,他的手立即轻轻松开,坐直了身体看着她。
谭音不自然地四处打量,有些结巴地问道:“这、这里是?”
源仲起身,将放凉的茶水递给她:“我开辟的洞天,许久没回来,略有些杂乱。”
谭音一面喝水一面张望,但见满地灰尘,桌椅上积尘都不知道有几寸厚了,更可怕的是帐幔,上面居然还有蜘蛛网!大概因为她睡在床上,他才换的新床褥被子,可她分明瞧见床头一只蜘蛛缓缓爬过,朝她微笑。这……这哪里是“略有些杂乱”!简直、简直就像几百年没住过人一样啊!
谭音闪电般蹦下床,由于动作过大,还扬起了一大片灰尘。
源仲在一片灰尘中显得十分平静:“这个……几十年没回来了,我马上打扫。”
谭音木然看着他双手合十,默念了一阵,只见楼下突然飞出一根脏兮兮的扫帚,对着屋里就是一顿大扫,霎时间弄得满屋子像下灰尘雨,两人满头满脸全是灰。
两只灰人对着呆呆望了半天,谭音突然笑了,一面笑一面叹气。
“还是我来吧,走,咱们出去。”
两人顶着满头满脸满身的灰出了大门,谭音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背后是源仲住的小楼,形状古怪,有几分像他在方外山的六角殿,而面前的庭院,大半都种着一样的雪白的花朵,琼苞雪蕊,晶莹剔透。
庭院外是一方不大不小的湖泊,湖畔杨柳依依,随风舞动,远方青山高耸,天色如洗,薄薄的一层霞云,是正要日出的时辰。湖对岸隐隐有几方药田,另有一座小小树林,林前还立了白石碑,谭音眼力非同寻常,一眼便看出碑上写着“撷香林”三字,走近湖边,微风拂面,青草野花药草水气诸般气味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种她并不陌生的悠扬香气,想必那撷香林中种植的是有狐一族制香所用的香料木。
这一座仙家洞天福地并不大,甚至可以称得上小巧玲珑,诸般景致都在山谷中,格外幽丽。
源仲有点紧张,干咳两声,故作自然地问:“你觉得……怎么样?还能住吧?”
谭音不由微微一笑:“很漂亮。”
他满面喜色,却又使劲掩饰,挽着她的袖子轻轻一拉:“跟我来。”
他领着她分花拂柳来到小湖边,湖畔杨柳下拴着一只通体碧绿的木船,两人上船刚解开绳子,只见湖中缓缓行来一只巨大的老鼋,色如白玉,眼中灵气十足,想必快要成精了。
老鼋对着源仲点了三下头算是行礼,紧跟着潜入船下,将那只玲珑木船托在背上,一路缓缓向湖心游去,又稳又快。
谭音坐在船头极目远眺,远方那几块药田,或许是这里日久没有人住,更无人照料药田,纵然仙家洞天灵气旺盛,药草长得也蔫蔫的。她看看湖泊的位置,再看看药田的位置,心中不由自主开始筹划要怎样做个将湖水引入药田灌溉的工具了。
湖心有一座非常玲珑的湖中岛,上面长满了芦苇,谭音一见芦苇,立即道:“可以去那边吗?”
托船的老鼋立即调转方向,没一会儿便靠在小岛旁,谭音轻盈地跳上这座小岛,四处顾盼,这座岛只有一座凉亭的大小,长满了芦苇,只有中心一块空地,放了一个半旧的蒲团与一张很小的酒几,想必源仲曾在这里自斟自饮,夜观星空,倒是逍遥的很。
“能采一些芦苇吗?”她问得很客气,毕竟他才是这洞天的主人。
源仲似乎并不喜欢她这种客气,一言不发地耸耸肩膀,抬手就扯了一大把芦苇抛在地上。
“不要这些嫩的,我来吧。”她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把小镰刀,专门挑那些又粗又长甚至有些干枯的芦苇切割,不一会儿就切了许多,然后坐在蒲团上慢慢编织,很快就做出四根略有些粗糙的芦苇扫帚。
紧跟着,她又从乾坤袋中挑出数根材质十分一般的木料,并铆钉青铜管青铜棒之类,哗啦啦倒了一地。见她的模样,像是又要做东西了,源仲索性坐在她身边,颇有趣味地看着她麻利地切割木料,将里面掏空。
她做东西的过程让不懂这些东西的人来看,实在是枯燥无比,无非是切割、雕凿、挖空、用铆钉连接,即谈不上有趣,更谈不上优雅,以前泰和也感兴趣,想过来看她做东西,可看了一会儿就打着呵欠跑了。
谭音用柔软的杨木雕凿五脏六腑,一面回头偷偷看源仲,他一直盯着她的动作,眼睛也不眨一下,好像并不觉得枯燥。从来没有人愿意陪她一起做东西,这是第一次。
谭音心里有一种暖意,忍不住开口道:“好玩吗?”
源仲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有趣,但我不懂,为何要雕凿五脏六腑?”
“因为要让机关人动起来,就要将它们的身体做得与常人一样,漏一点东西,便不能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