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他估算好了距离,小心谨慎,以免跟昨天一样砸到闻衡,但羽毛还是没等落地,就被人接在了手心。
    闻衡的怀抱笼罩下来,全身暖意海潮一样将他团团包围。薛青澜没有推他,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不愿意挪动脚步。
    “怎么了?”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不知该从何说起。
    闻衡心思何等玲珑剔透,早猜出了八九分实情,附在他耳边轻声问:“是不是不喜欢这里?我们可以搬回后山去。”
    薛青澜有时候觉得很奇怪,闻衡猜他心思好像总是特别准,他的一切伪装在这个人面前总是溃不成军。
    “我……”他慢慢吐出一口郁结在肺腑里的寒气,艰涩地说,“不是不喜欢,是住不了多久,哪里都一样。”
    他一开口,闻衡心就软了,扶着后脑勺将他按在自己肩头。借着夜里一点微弱的光,他低头瞥见薛青澜白皙的颈侧有两个红痣似的小点,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被虫子叮了。
    “听到他们说话了?”他了然地问,“该不会是一想到自己要走,舍不得我,所以才躲在这里偷偷伤心?”
    薛青澜在他肩上摇了摇头,闻衡以为他要矢口否认,没想到他说:“不知道。”
    果然还是个孩子,对什么都懵懵懂懂。
    “不知道也没关系。”闻衡哄他,“等转过年来,我也该下山去了,到时候去宜苏山找你,好不好?”
    薛青澜这回真被他惊着了:“你为什么要下山?”
    闻衡耐心地道:“自然是下山寻剑,难道我还能坐在越影山上等聂竺主动来找我么?”
    薛青澜一想也对,闻衡又道:“这事虽是我一人揽下来了,但我仔细想想,你在其中似乎也出了不少力,叫上你给我打下手不为过吧?”
    薛青澜:“……”
    他一团沉郁心绪被闻衡三言两语搅散,彻底难过不起来了。闻衡温柔地摸了一把他的头发,哄孩子似地问:“还伤心么?不伤心了就跟我回去吃饭,这边物什齐全,晚上可以泡热水解解乏。”
    薛青澜后退半步,欲从他怀中离开,闻衡却略一躬身,揽着腿弯将他抱了起来。
    视线陡然升高,薛青澜霎时僵成一块棺材板,动都不敢动,颤声道:“你……师兄你干什么!”
    “怕你跑了。”闻衡步伐平稳地走向院子,平静答道,“这回知道谁跟你比较亲近了吗?”
    第31章 学剑
    闻衡将他往上掂了掂,薛青澜身体一抖,双手立刻死死抱住他的脖子:“知道了知道了!师兄先放我下来!”
    他在树上都没怕成这样,闻衡一边抱着他往院子里走,一边嘲笑道:“你不是挺爱爬高么?”
    薛青澜:“我没有!”
    他怕的是这副模样被别人看去,不知道会惹来什么议论。闻衡笑了一声,像会读心术一样,淡淡道:“不怕,院里没人。”
    这话一出,他果然不再挣扎了,搂紧闻衡的脖子埋着头,状若鹌鹑,一声不吭地被他抱进了厢房。
    他心里明白自己今夜有些异样,可闻衡似乎有无穷的耐心,温柔地包容了他一切崎岖不平。
    此时此刻,远离不见天日的洞底,回到不止有他们两人的俗世,薛青澜被放在榻上,终于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闻衡对待他,与对待其他人确实不同。
    他心底有一个想都不敢想的答案,明知可能微乎其微,却还是像烈火炙烤着心脏。
    薛青澜犹豫地道:“师兄……”
    闻衡正在铜盆边洗手,头也不抬地应道:“嗯?”
    薛青澜攒足了勇气,正欲开口,颈侧忽然传来一阵细细的刺痛,他像被猝不及防地扎了一针,立刻抬手按住了脖颈上的那两个小红点。
    闻衡还等着他的下文,抬头一看,只见薛青澜捂着脖颈、坐在床沿上发愣。
    他想起夜色里衣领下一闪而过的红痕,擦干净手走过去问:“怎么了?手放下我看看。”
    薛青澜蓦地回神,按紧了那片突突刺痛的皮肤,头摇得像拨浪鼓,道:“不要紧,大概被这山上不知道什么虫子咬了一口。”
    闻衡蹙起眉头,这个季节天寒地冻,山上绝少见到虫子,薛青澜到底是有多细皮嫩肉,才不幸中招。
    “什么时候被咬的?”他俯下身去:“松手。”
    薛青澜拗不过他,只得松手,闻衡这回借着房中烛火看清了,那是两个芝麻大的出血点,边缘还有些红肿,伤口结了一层薄薄的鲜红血痂,看起来也就是这两日的事。创口其实不大,但薛青澜天生肤色白,看起来就格外显眼刺目。
    “疼不疼?”
    薛青澜被他吹在颈侧的鼻息痒得微微瑟缩,摇头道:“或许是前几天在树林里不小心被咬着了,真不碍事,师兄别看了。”
    闻衡直起身来,道:“不可能,你这伤口才刚愈合,要么是昨天咬的,要么是你自己把痂挠破了。把手放下,不许再碰了。”
    薛青澜垂下目光,不敢与他对视,嗯嗯应是。闻衡随手将他翻折的一小片衣领抚平,道:“先吃饭,待会儿找点药给你搽上。”
    两人同坐桌前,薛青澜闷头吃饭,疼痛令他从一时迷乱中醒了过来,也令方才要说的话自然而然地被岔了过去。
    闻衡再精细也不能凭空猜他的心事,只觉得薛青澜今日似乎兴致不高,以为他还在介意下午那几句话。
    饭毕天色已晚,薛青澜先去沐浴,回来后拿着闻衡找来的药瓶给自己上药。等闻衡也沐浴完回来,他已换好衣服拧干了头发,正盘膝坐在榻上把玩那小小的瓷瓶。
    “师兄,”他似乎恢复了心情,抬头叫了闻衡一声,举起手中瓶子问道,“这药叫做什么?味道有些奇特,是纯钧派的秘方么?”
    闻衡瞥了一眼那没有封签的药瓶,道:“是灵犀碧玉膏。家里偶然得来的方子,我也不知出自何处,但颇有效验。用犀角和炮制过的碧月蝎磨粉,加青梅酒调和,抹在患处,可解蛇虫毒。”
    犀角和碧月蝎都是难得的珍贵药材,这么一小瓶价逾十金,薛青澜握着那貌不惊人的瓷瓶,只觉得沉甸甸地压手,忙将它递还给闻衡,苦笑道:“这点小伤,就是放着不管,两天后也自愈了,何苦动用这能救命的东西。”
    闻衡却没接,绕开他从另一边上榻,淡然道:“不值什么,你拿着用罢。山上蚊虫多,若被咬了就早晚各擦一次,好得快些。”
    薛青澜是真不明白他一介白身怎么还有这种拿银子打水漂的气度,再要推拒,却见闻衡已闭目入定,正在默运心法,当下闭嘴噤声,不再打扰他。
    如此又过了近两个时辰,闻衡调息方定,缓缓睁开眼睛。他虽仍旧无法运用内力,却比之前更清楚地感觉到体内生生不息的真气。这就是顾垂芳留给他的赠礼,现在看来,益处远比他预想的更大。
    对面薛青澜已经困得靠着床尾栏杆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手里却还握着那小瓷瓶。闻衡看的好笑,过去摇了摇他的肩膀:“青澜?醒醒,躺下再睡。”
    薛青澜睡意惺忪,半睁不睁地勉强抬着眼皮,摇摇晃晃地往铺盖处挪蹭。好不容易掀开被子躺进去,立马被冰得“嘶”了一声。
    闻衡回头问:“怎么了,冷吗?”
    薛青澜虽睡意朦胧,心里却始终沉着一块石头,闭眼摇头,拉紧了被子,含糊地道:“不冷。”
    闻衡将信将疑地吹熄了灯,躺回床上。
    刚才能睡着是因为靠着床脚的火盆,足够暖和,现下挪回冷冰冰的铺盖中,没过多久,薛青澜仅存的一点睡意全散干净了。
    他闭眼躺在黑暗中,一侧是坚硬墙壁,另一侧是半人宽的空当,身下的床榻硬得硌人,再配上个直挺挺的他,简直像是躺在一口冰凉的棺材里。
    苦寒严冬,漫漫长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薛青澜按捺着翻身的冲动,正闭着眼胡思乱想,闻衡的声音从另一边响了起来:“还不睡?”
    薛青澜呼吸一滞。
    他听见衣料和被褥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一只手探进被子,恰好落在他小臂上,宽大掌心带着熨帖的热意。
    “果然还是冷。”闻衡在黑暗里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向自己,“过来吧。”
    薛青澜没反应过来一样,僵着不动。闻衡索性起身,将两人枕头推到一起,又将各自被褥拖过来,严丝合缝地填满了中间空当,最后抬手一撑被子,把薛青澜扒拉到自己身边。两床被子颇具分量,合在一处,彻底将薛青澜压死在他怀中。
    隔着两层薄薄的中衣,薛青澜与他肌肤相贴,险些被热意点着了,怔怔道:“师兄……”
    闻衡熟练地单手搂着他,另一只手替他掖好被角,闭着眼道:“一回生二回熟,不用不好意思,睡吧。”
    闻衡毕竟是快到及冠的年纪,又天天练剑,身形已近成年男子,肩宽腿长,平时远看不觉得,此时离得近了,他又不加掩饰,身上那股压人的气势一下子显露无遗。薛青澜与其说是被他搂着,实际上差不多整个人都埋在他怀中,不光是暖,连颈上的药膏都被体温烫出了淡淡的梅子酒味。
    帐中昏暗,他与闻衡面对面躺着也看不清他的脸,薛青澜心中百味陈杂,面上忽然一热,闻衡抬手精准地盖住了他的眼睛,声音温得已经是在哄人了:“快睡,别走了困,有事明日再说。”
    “嗯。”
    此夜酣眠犹胜昨夜,一则是两床被子更暖和,二则是闻衡也习惯了怀中抱一个人,没有半夜惊醒。最妙一点在于两床被子虽对闻衡来说有点过厚,但薛青澜是个怎么焐都始终只有温凉的体质,闻衡抱着他睡一整夜,居然也不觉得热。
    薛青澜要是夏天来,他俩指不定是谁占谁的便宜。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闻衡已收拾停当,到院子里去练剑。三年来无论晴雨霜雪,这习惯都雷打不动,前两天因故耽搁,今天却不能再偷懒。没过多久薛青澜也醒了,寻到院中,只见一身白衣的闻衡在朦胧晨光中练剑,如同白鹤振翅而飞,人剑都是一般地飘逸飒爽,十分赏心悦目。
    他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闻衡练完一套剑法,招手叫他过来:“冻醒了?”
    薛青澜走到他面前,摇头道:“没事,睡够了。”
    闻衡提议道:“干站着没什么意思,不如与我过两招?让我领教领教薛少侠的功夫。”
    “不敢。”薛青澜拎过剑,活动手腕,笑道,“打人不打脸,师兄千万手下留情。”
    两人一个穿黑一个穿白,俱是挺拔颀长的少年郎,相对站在庭前,活脱脱一对芝兰玉树。薛青澜叫了声“看剑”,抢先出手,闻衡挺剑相迎,接了第一下便道:“尽管出招,不必留手!”
    薛青澜嗤地一笑,剑光大亮,攻势陡转凌厉:“师兄这是瞧不起谁呢!”
    铿地一声,两剑相撞,闻衡赞叹道:“好剑,只可惜——”
    他忽然闭口,挥剑斩向薛青澜右臂,薛青澜回剑格挡,没想闻衡这下却是虚招,剑尖划了个半弧,点向他肩窝。
    薛青澜问:“可惜什么?”
    闻衡又一剑跟上:“没什么,这一剑出得挺好,我骗你的。”
    薛青澜:“……”
    “无赖!”
    薛青澜被他毫不正人君子的出招气得用了全力,剑势大开大合,直朝闻衡正面攻来。他剑法只算平常,这几招却颇为高妙,乍一亮出,竟逼得闻衡不得不后退避其锋芒,攻势也缓了下来。
    然而闻衡到底技高一筹,薛青澜剑招用尽,被他连戳几处破绽,难以为继,终于把剑一扔,耍赖道:“不打了!今日教不了你了!”
    闻衡收了剑,过去替他拾起地上铁剑,含笑揶揄道:“才几招就认输?这放弃的未免也太快了,还是说少侠故意让着我呢?”
    薛青澜毫不退让地挖苦回去:“岂敢岂敢,知道你是一代剑圣,剑还你,我不配拿这个,就该掰根树枝耍着玩儿。”
    一言落罢,两人同时破功,笑了半天才停下。闻衡归剑入鞘,问他:“刚才有几式使得好,神完气足,是你师父教的?”
    薛青澜略一迟疑,答道:“算是……我的另一个师父。不过我学得不好,也没学全。”
    闻衡从刚才拆招里就知道他学得杂乱,内功也不合适,心想薛慈到底只是个郎中,没得教坏好苗子。薛青澜如今武功还算可以,纯粹是天赋好,学到什么都能使出七八分来。
    他没再追问剑招的事,反而道:“不怪你。你资质上佳,只是没跟对师父,有些浪费天赋。”
    薛青澜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接着他的话戏谑道:“这话说的,难不成师兄还想让我改换门庭,真来给你当师弟?”
    闻衡略一沉吟,居然没否认,反而道:“这么想未尝不可,你要是不嫌弃,这两个月我来教你如何?”
    薛青澜先是一怔,继而失笑:“我……师兄怎么突然起了这种兴致?”
    闻衡道:“你体寒畏冷,不是药石能医好的病症,最好是修练一部上乘内功,借此固本培元、调和阴阳。此事宜早不宜迟,眼下看来,你师父恐怕教不了你,你又不是纯钧弟子,不便将本门功法传授给你,我倒还知道一些别家内功,不犯忌讳,用来教你最合适不过。”
    说罢,他低头看了看薛青澜的脸色,又道:“我这不是一时兴起,你不必急着回答,仔细考虑好了,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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