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周齐光和工匠已经在戏台前做准备,村里的留守老人们也早早来到戏台前帮手。因为工匠大都上了年纪,也没专门再请年轻人,许孟阳这个后生仔便作为劳动力加入了上梁队伍中。
    古戏台只是古村修复的一环,上梁仪式很简单,并未杀猪宰鸡摆酒,只在戏台前摆上一张方桌烧香祭拜,接着便是放鞭炮,老匠人喊起古老的上梁词,吆喝着竖起梁柱。
    古老传统的劳动场面,有一种淳朴的美感。
    夏昕看得入迷,不知不觉将镜头慢慢对上了房梁上的许孟阳。
    他脱掉了军绿色冲锋衣外套,只剩一件略贴身的黑色打底t恤,露出藏在衣服下流畅的肌肉轮廓。
    在夏昕看来,会干活的男人,远比单纯的好皮囊更有吸引力。
    年少时,许孟阳之于她的特别之处,也就是有别于校园同龄男生的“能干”。他好像什么都会,会学习会雕刻会打台球,还会在茶餐厅里游刃有余地招待客人。
    而他自己却对这种“无所不能”,似乎从不以为然。就像此刻,他仿佛根本不觉得自己是个名校出身的建筑师,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工匠。
    有年富力强的他帮忙,加上老匠人们丰富的经验,整个上梁过程顺利而迅速。当梁柱完美嵌在屋子上空时,许孟阳重重舒了口气,下意识看向站在门口拍摄的夏昕,朝她挥挥手,勾起嘴角,露出浅淡的微笑。
    阳光从上方洒进来,覆在他身上,一滴汗水从他额头落下,划过微尘飞扬的光芒,掉在地上。
    夏昕望着相机屏幕,只觉得时间好像在刹那间静止,周遭一切变得失真起来。
    直到许孟阳从梁上下来,周齐光在旁边没好气地提醒她“还不去给孟阳递水,没见他满头是汗”,她才忽然回过神。
    她赶紧拿起旁边桌上的矿泉水,走上前递给微微喘着气的男人:“喝水。”
    许孟阳拍拍手上的灰,接过水瓶,轻笑了笑道:“谢谢。”
    在梁上待了快个把小时,流了一身汗,确实渴了,他打开瓶盖,仰头一口气喝了半瓶。
    夏昕看着他因为喝水而滑动的喉结,上面还覆盖着一层还没来得及干涸的汗水。
    明明是秋高气爽的上午,还有清风不时吹过,她也没干什么苦力活儿,但忽然也觉得有点热了。
    这时,一旁的周齐光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你们先歇着,我新调试了两盒彩绘颜料,拿过来大家一起看看上色效果如何。”
    许孟阳道:“行,那您慢些。”
    周齐光笑:“你当我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呢,虽然不能像你上梁,但走个路还能摔着?”
    许孟阳也笑:“那您赶紧去吧,我们在这里等着。”
    周齐光摆摆手,走了。还别说,老爷子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步履轻快,还真是老当益壮。
    等到周齐光离开一会儿,许孟阳看向站在一旁许久没出声的夏昕,才发觉她一直定定看着自己,眨眨眼睛,奇怪问:“怎么了?”
    夏昕蓦地回神,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直矗矗盯着一个男人看得失神。
    她这是在干什么?
    简直是色迷心窍。
    她欲盖弥彰清了下嗓子道:“我去跟周老师一块看看他的颜料,顺便帮他拿过来。”
    许孟阳点头:“行,你去吧。”
    夏昕将相机收好,虽然面上平静自然,但快速转身的动作,却颇有几分僵硬。
    许孟阳目送她背影离开,到旁边的木凳坐下,正喝水休息的老匠人笑道:“孟阳,小夏这姑娘不错啊,你可得加把油,早点让你师父喝上喜酒。”
    许孟阳轻笑了笑,道:“我争取。”
    “你师父把你当亲儿子一样,这几年一直没看到你找对象,可急得很。”
    “嗯,确实该好好打算了。”
    “我看小夏对你有意思的,男人还是得主动点,别等着人家姑娘主动。”
    “我明白的。”
    夏昕自是不知道许孟阳和匠人们聊什么,一路上对于自己刚刚行为十分懊恼。当年就是因为自己觊觎自己最好的朋友而犯下错误,搞砸了两人关系,现在好不容易重修旧好,可不能再重蹈覆辙。
    她匆匆走到周齐光的小院,推开虚掩的门,唤道:“周老师,你拿好了吗?我来帮你忙了。”
    没有人回应。
    她咦了一声,狐疑地穿过院子,朝门内走去,哪知刚刚跨过门槛,便见周齐光一动不动躺在地上。
    夏昕吓得差点心脏漏掉半拍,惊慌失措上前蹲下身叫道:“周老师周老师,你怎么了?”
    地上的人没有半点反应,她伸手探了下鼻息,微弱的呼吸让她稍稍松一口气,一边拿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一边去掐老爷子的人中。
    和急救中心报完地址,被掐人中的老爷子还是没有半点反应。她又赶紧拨了许孟阳的电话,那边刚刚接通,她就亟不可待道:“周老师晕倒了,我打了急救电话,你赶紧回来。”
    本来和匠人们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的许孟阳,登时心里一震,忙起身道:“你别慌,我马上回来。”
    他电话都没挂,便拔腿飞奔,十分钟的路,用了不到两分钟就赶到。
    气喘吁吁跑进门,看到躺在地上的周齐光,许孟阳深呼吸两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走上前问手足无措坐在一旁的夏昕:“有没有伤口?”
    虽然努力让自己镇定,但他的声音还是抖得厉害。
    夏昕摇头:“检查过了,没有,我猜可能是突发脑溢血。”
    她说这话时,目光落在周齐光灰白的脸上,整个人依旧惊魂未定,心脏还砰砰跳得厉害。再抬头看向许孟阳,发觉他额头都是汗水,一张脸惨白得可怕,连嘴唇上都看不到一点血色。
    她从来没见过他这种模样,在她的认知里,他向来是理智冷静的,但此刻显然已经慌张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伸向周齐光的双手,颤抖得厉害,想去触碰地上的人,但又不敢乱动,最终只得在半空僵持片刻,慢慢收了回去。
    他的反应倒是让夏昕稍稍镇定下来,低声安抚道:“你先不要急,周老师有呼吸有心跳,救护车已经出发,应该很快就到。”
    许孟阳点头,一言不发地看向地上的师父。
    一股久违的巨大恐惧感袭上心头。
    许多深埋在记忆的画面,一股脑涌上来。他想起九岁时,母亲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十岁那年,浑身是血的父亲躺在病床上,对赶到医院的他交代完最后两句话,就永远闭上了眼睛。两年后,奶奶出门买菜摔倒,再没醒过来。然后就是十八岁那年,在医院治疗了大半年的爷爷,也最终离开了他。
    他曾经的人生,好像总是在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离别,所有亲近的人,都会在他毫无准备时离开,将他一个人留在原地。
    他恨透了离别,所以这些年一直在固定而狭小的圈子生活。
    周齐光是他为数不多亲近的人,虽然明白,老爷子迟早会离开自己,但一直觉得还好遥远,从没想过这一天会如何到来。
    屋内的两人没有再说话,直到抬着担架的急救人员闯进来,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两个人跟着周齐光上了救护车。
    抵达最近的医院,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确定是突发脑出血的周齐光,直接被推进了急诊手术室抢救。
    脑出血这事可大可小,严重时会有性命之忧,更别提瘫痪残疾。
    急诊室的门关上后,原本喧杂的走廊安静下来,只剩下心急如焚等待手术结束的两人。许孟阳如同卸力般重重在长椅坐下,怔怔望着手术室大门片刻,然后弯下身,将脸埋在双手中。
    夏昕在他旁边坐下,想要说点什么安抚他,但又觉得此时周齐光情况不明,任何安慰的言语都是徒劳,最后默默伸手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
    许孟阳依旧低着头,只空出一只手,将她的手握住。
    他骨节分明的手掌,此时冷得像是从冰水中捞出来一般,隐隐渗着濡湿的冷汗。
    夏昕从来没见过如此脆弱的他,在她心中,他是从容而坚定的,从不会慌张无措。
    她反手紧紧握住他,想把自己的力量给他。
    手中传来的温暖,终于让许孟阳稍稍回神,他重重揉了把脸,稍稍坐直身体,垂着双眸,看着地面,怅然般低声道:“我有时候想,是不是我所有亲近的人,都会离我而去?是不是我真的不值得?”
    夏昕微微一怔,安抚道:“周老师不会有事的,你别胡思乱想。”
    许孟阳靠在身后的墙,卸力般闭上眼睛,没有再说话,只是一直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作者有话要说:  臭老头没事。
    按着我这更新速度,每天都是肥章的话,估计五十来章正文就完结了,那就是这个月内,是不是太快了,感觉才刚刚开文啊23333
    第三十章
    幸而夏昕这句安慰不是空头支票。
    一个多小时后, 急诊手术室的门打开,两人赶忙起身迎上去。
    周齐光的穿刺手术很顺利,因为出血不算多, 加上没有影响到大脑功能区,不出意外的话, 应该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更没有瘫痪的风险。
    听完医生的话, 许孟阳重重松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着地,这才放开一直握着的那只手。
    夏昕也如释重负, 笑道:“我就说周老师没事的。”
    许孟阳点头, 转头看她, 由衷道:“要不是你想着回去帮他去拿东西,只怕会错过黄金抢救时间, 这次真的谢谢你。”
    夏昕笑道:“朋友之间就不用这么客气。”
    许孟阳抿抿唇,深深看她一眼, 见还在昏迷当中的周齐光被推出来, 上前帮忙将人一起送去病房。
    病房是单人间, 环境还不错, 周齐光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许孟阳不放心地仔细询问了医生各种情况, 才放人离开,然后在旁边坐下守着, 准备等老爷子醒过来。
    夏昕抬手看了眼腕表,已经一点多,之前一直担心周老爷子的状况,无暇顾及吃饭的事, 现在才发觉肚子已经开始唱空城计了。
    她问:“你要吃点什么?我去买。”
    许孟阳给床上昏睡的老人捻好被子,摇头道:“我不饿,你去吃吧。”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她,“这里没什么事了,折腾了半天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夏昕道:“我等周老师醒了再回去。我知道你现在没胃口,随便也得吃点,不然周老师醒来,见你吓得饭都不吃,肯定会担心的。”
    许孟阳轻揉揉额角,轻笑了笑:“今天确实有点吓到了的。行,那就随便买点。”
    夏昕嗯了一声,转身出门。
    怕病房有异味,影响病人休养,她只买了两份简单的面包和牛奶,果真应了许孟阳随便二字。
    回到病房,两人在床边并排而坐,夏昕喝了口牛奶,低声道:“你和周老师感情很好。”
    她说的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许孟阳点点头,低声道:“我大二认识的周老师,现在快七年了。别人都说他脾气古怪,不好相处,但其实他是刀子嘴豆腐心。这些年,他不仅倾囊相授教我东西,还很关心我。他没有家室子女,我们说是师徒,其实跟家人差不多。”他停顿了下,“说实话,我真有点不敢想象,他有一天会离开我。”
    夏昕想了想,道:“虽然说这话可能不大合适,但我还是想说,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周老师也已经快七十了,终有一天会离开你。所以最重要的是珍惜相处的日子。”
    许孟阳沉默片刻,轻笑了笑道:“你说得是。”说着又自嘲般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没用的?”
    夏昕失笑:“怎么会?这说明你重感情。”
    许孟阳笑着摇摇头。
    周齐光是傍晚醒来的,因为昏迷太久,又做了手术,整个人很虚,说话都没什么力气,但是意识还算清醒。
    许孟阳算是彻底放心下来,见时间已晚,再次让夏昕回家去休息。夏昕见老人家看着没什么大碍,终于放心离开。
    想着许孟阳晚上得陪床,隔日一早,她便带着早餐奔赴医院。还没进门,先听到周齐光中气颇足的声音:“医生都说了我没事,观察几天就能出院,你该上班去上班,别杵在医院,又不是没有护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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