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小姑娘只是一撒娇,晏初心头的那股气便消了一大半,似有一捧春水浇在怒火上,只余下几点零星的火星和一缕随风飘荡的青烟。罢了罢了,不必如此苛责。
“那便再抄写一遍吧。”
顾盼欢呼雀跃应了一声。
撒娇这一招,顾盼真真是屡试不爽。晏初只要一生气,顾盼便睁大眼睛可怜巴巴望着他。偏生顾盼长了一张实在叫人狠不下心的脸,犯的错也都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因此每每都叫她得逞。
小姑娘继续抄她的书,晏初又开始看他的札记。百无聊赖之际,小姑娘又时不时偷偷瞟他一眼。
少年初长开的骨相虽不至棱角分明,倒也能看出几分不符合年龄的成熟与稳重。但少年绯红的颊,墨黑的瞳,脸上浅浅的青春痘印记,还看得出未经打磨的稚嫩痕迹。
明明已经认识了这么长时间,也早已熟悉了这张脸,顾盼此刻看着他,却不知为何觉得格外陌生,似有一道无形的隔阂,横亘在二人之间。
晏初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正是对世间万物都好奇和渴望的年纪,可顾盼从未见他撒过娇耍过赖,永远温温润润的。他对人对事自律到几近古板,几乎没有任何嗜好,不喜甜不嗜糖,酒、茶和水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分别。为人亦没有世家子弟一贯的自傲,待人接物总是和气得很,从未与人红过脸。
他好像对什么都很执着,又不执着。
晏初总是在迁就比他小几岁的顾盼,但从未在她面前表露过内心的真实想法。顾盼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也不知道他不喜欢什么。她从不曾了解过他。
小孩子的心思最是敏感,顾盼每每看到晏初独自一人时,总觉得他背负了什么沉重的东西,再温和的言行也掩饰不了内心的疲惫与痛苦。
顾盼大着胆子觑他,小声问晏初:“你喜欢学武吗?”
晏初头都没抬,自顾自把札记翻了一页,平淡的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晏家是武学世家,我跟随父亲学武,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只说自己为何学武,但没说喜不喜欢。
“很奇怪吧,你武艺明明那么厉害,我却觉得你不喜欢。你之前在船上画画,方才教我写字,此刻读的那本札记,我反倒觉得你是真心喜欢的。”
这一回,顾盼终于看清楚了,晏初刹那间慌张起来的眉眼。
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晏初抬头,瞧见小姑娘眼睛里的执着和倔强,烫得他平生第一次想临阵脱逃。
小姑娘出乎意料的执拗:“你每日都去练武场学武,但我总觉得你是逼迫自己去的。师父说过两年便带你去边疆历练,可你若不喜欢的话,岂不是每天都过得很辛苦。”
晏初懵了一瞬,甚至忘了说话。良久,他才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微微发涩:“有些事情,不是喜不喜欢就能决定的……”
小姑娘不太明白他的话,只是见他皱着眉,自己也忍不住为他难过起来。
“我才不管这些!”小姑娘不管不顾大喊,“你喜欢读书,便留在京城考取功名好了,去什么劳什子边疆!师父说至少要在那里待个十年二十年,你的日子该有多难熬!”
“父亲不会同意的……”
“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呢?”小姑娘眼睛里燃烧着灼灼烈火,似乎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势,“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师父带你去边疆!”
作者有话要说: “长大后渐行渐远”是因为顾盼有意避嫌,不虐不虐,大家放心~
第5章 输赢
让晏初弃武学文,晏老将军自然是不会应允的。他认定了让晏初子承父业,任是小姑娘如何软磨硬泡,也绝不松口。
小姑娘也是个倔脾气,整日追着晏老将军死缠烂打,一哭二闹三撒娇。
晏老将军实在拗不过顾盼,只得敷衍道:“你若能比试赢过我,我便不再带他去边疆,让他走科举的路子做个文官。”
晏老将军纵横沙场几十年,岂是一个小姑娘过家家一样就能打败的?但好歹有了个盼头,顾盼愈加奋发学武,每隔几日便找晏老将军切磋比试,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晏老将军喜欢小姑娘斗志昂扬的劲头,也恰好借着比试指点她几招,便也由她去了。
直至临行前一天,顾盼已和晏老将军比试过不下百次,每回都以小姑娘落败告终。晏初去往边疆的行囊已备好,今日是她最后的机会。小姑娘咬了咬牙,眸中是鲜少一见的狠厉神色:“师父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顾盼粲然一笑,露出一排月白糯米小牙:“不用木剑了,今日真刀真枪干一场,如何?”
晏老将军点头应允。他的剑法对小姑娘来说,完全是一边倒的压制性上风,无论用木剑还是长剑,都不会改变最终结果。
顾盼深吸一口气,握紧剑柄摆好了架势,手中的长剑在暮色下泛着赤红的光。
剑锋相交,兵刃交接的铿锵声接连不断响起。待两人歇战时,晏老将军的剑对小姑娘已经“点到为止”了不下七次。顾盼早已累得大汗淋漓,大口喘着粗气。晏初原本只在一旁静静看着,此刻也不免有些心疼小姑娘,出声劝诫道:“别打了,你赢不了的。”
小姑娘不理会他,只一门心思盯着晏老将军的剑:“再来!”
声音还是软绵绵的,但少了嗲里嗲气的娇气,多了份奶凶奶凶的示威。
就喜欢小姑娘一往直前的冲劲儿,晏老将军爽朗一笑:“好,再来!”
兵刃交接声再次响起,小姑娘神色认真一一接招,似乎和之前无数次的切磋一样。然而变数乍起,只见如血暮云里闪过一道长剑的白光,那原本能轻易躲开的一剑,小姑娘却直直撞了上去,剑锋刺进她的肩头,鲜血霎时涌了出来。剑刃划过内里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铮鸣声。
晏老将军心神一晃,小姑娘的剑尖已划断老将军的一缕发丝,堪堪停在他脆弱的脖颈处。
“你输了。”
晏老将军此时才发觉,顾盼今日选用长剑而不是木剑,就是想用故意受伤来分散他的心神。
还真是小姑娘独一份的作风。不过是个娇小柔软的小丫头,似乎支撑着比任何人都要挺直的脊骨,好像认个输就是丢了半条命似的。
晏初快步冲到顾盼跟前,想要抱起她,又怕碰到伤口。
顾盼还在没心没肺地笑:“我有分寸的,故意避开了要害。”
但血液还是争先恐后溢出来,沿着衣衫的纹路一点一点渗透。这一大片殷红刺痛了他的眼睛,晏初只觉耳边嗡嗡作响,风吹得眼睛沙沙的疼。
由于失血过多,小姑娘的神情已经有些涣散了,仍拉住他的手:“我赢了。你不用走了。”
小姑娘说罢对他浅浅一笑,但笑容浮在她血色浅淡的脸上,有些苍白。
一些来不及分辨的复杂情绪一股脑儿全涌了上来,如同一排细小的梨花针扎在晏初心头,微弱但足够肝肠寸断。他不管不顾抱起小姑娘往将军府跑,声音里带了哭腔:“父亲,快去叫郎中,快!”
晏初一身月白衣裳沾染了大片血迹,顾盼窝在他怀里,鼻尖是浓重的血腥味儿,混合着他身体温热的气息。顾盼恍恍惚惚说道:“对不起啊……”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晏初又说了些什么,顾盼没听见。迷迷糊糊闭上眼睛之前,她只看见了他满是焦急的侧脸。
连一个小姑娘都能看出来晏初不喜欢学武,晏老将军却看不出来,无非是自欺欺人罢了。当今朝堂不稳,政局动荡,晏家恰是因为手握兵权,才能在这多事之秋立于不败之地。届时倘若晏初学了文而致兵权旁落,指不定有多少世家贵族对此虎视眈眈,恨不能把晏家蚕食殆尽。
晏初又何尝不知晏将军的顾虑?晏家是他的靠山,也是他的牢笼。他按着父亲定下的既定轨迹走下去,从未想过挣脱理智打破规则,直到遇见一个不怕死的小姑娘。
他也想为自己活一次。
那一剑并未刺到要害,顾盼好好养上几个月,又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她再次醒来时,已身处将军府内。伤口已经止了血,晏初在床边守着她,眼中满是愧疚。
顾盼唤了他一声:“哥哥!”
晏初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崩溃地抱住她,力气大得几乎令她窒息。滚烫的吞吐气息落在颈侧,顾盼听得到他清晰的心跳声,和他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哽咽:
“你吓死我了!我差点以为你……”
晏初说不下去了。
他此刻抱着小姑娘,越发觉出她的娇小与单薄,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青花琉璃盏,一不留神就要碎去。明明是那么纤细柔弱的双手,却似乎有着无坚不摧的力量,和力挽狂澜的勇气。
小姑娘看起来并不惊慌,语气里没有半点死里逃生的后怕,反倒欢喜得很:“我真的赢了!你不用走了!我是不是很聪明?”
晏初鼻头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笨死了,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笨小孩,为了别人差点把命搭进去。”
顾盼一脸认真纠正他:“我不笨!我有意避开了要害!”
小姑娘睡得头发乱糟糟的,晏初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支楞飞翘的呆毛:“你不笨,你最聪明了。但是下次可不许这么胡来了。”
小姑娘胡乱应下,又试探道:“我今日用你那把霜雪剑比试,手感不错……”
心知小姑娘觊觎了许久霜雪剑,晏初笑道:“送你了。”
晏初答应得爽快,小姑娘又有些歉疚:“也不必送给我,偶尔借给我用一用就好。”
“没关系,反正以后也用不到了。”
“欸?”
“我过几日便去学院读书,用不到了。我同父亲说,倘若七年之内在京城拼不出一番作为,届时我自愿去边疆历练,绝无怨言。”
小姑娘眼睛霎时亮了起来:“过几日去学院读书,那你是不是心里很欢喜?”
“只要你健健康康的,我就已经足够欢喜了。”
晏初说罢又想起什么,失落道:“这么深的伤口,虽说止血了,但以后还是会留疤。女孩子身上留下疤,总归是不好看的。”
“为什么不好看?”小姑娘粲然一笑,笑容里没有半分虚假,“这是你给我的印记,我以后每次看见它,都会想起你。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你啦,对不对?”
“是这样没错……但是这样想的话……”
但是这样想的话,就好像打上了独属于他的标记,成为了他的所有物一样。
被这个荒唐的想法吓了一跳,晏初猛然站起身来,椅子突兀摩擦地面的吱嘎声格外明显。
小姑娘不明所以望着他,黑亮的瞳仁里映出他清晰的小影子,就好像只能看得到他一个人一样。
“我……我去告诉父亲你醒了……”
留下一句干巴巴的话,晏初便急匆匆离开了。他脚步略显仓皇,落荒而逃似的,甚至差点被门槛绊倒,扶了一下门扉才堪堪稳住脚步。
留下一脸问号的小朋友在房间里独自懵圈。
第6章 宴会
将军府的那棵桂花树谢了又开,开了又谢。当初乳臭未干的晏初已长成了翩翩少年,眉眼依旧温润如玉,却没了儿时的懵懂,愈发儒雅斯文。和从前相比,他长开了不少,长身玉立,风姿斐然,端的起“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句话。
过往的十几年如梦一场,回想时总觉得模糊而不真切。他儿时的快乐屈指可数,曾经在练武场度过的那些年少时光,除了单调的舞刀弄枪,唯有一个可爱无畏的小姑娘,每每想起总觉欢喜,仿佛一出场就能点燃整个画面。
晏初和顾盼真正称得上是形影不离。小厮们时常瞧见顾盼在桂花树下舞剑,晏初则靠着桂花树读书。离开时晏初顺手揉一揉她的发顶,顾盼便气鼓鼓一副炸毛小猫模样。
要说二人从未红过脸,倒也不现实。最激烈的那次争吵差点让二人彻底决裂,可如今长大后回想起来,只剩下了充满人间烟火气儿的鲜活。
后来,京城春闱三试,时文、策论、诗赋,皆被晏初拔得头筹。晏初自此深得圣恩,一路平步青云官至中枢,永康十一年授大理寺少卿。晏初如今不过弱冠之年,已是当朝最年轻的少卿大人,圣眷深厚,一时风头无两。
但随之而来的是阅不尽的案卷与做不完的公务,有时忙起来晏初连饭都来不及吃,一日也只睡一两个时辰。晏初每次来找小姑娘,都是从繁忙的事务中抽身过来,常常是刚得了空,家也不回就先到丞相府来。二人的关系依旧熟络,但不知为何,晏初心里总有种淡淡的失落感。大约是,小姑娘再也不像小时候一般围着他转了。她有了许多新玩伴,吏部尚书的三千金,殿阁大学士的二小姐,护军统领的小女儿。有时二人在长街上擦肩而过,小姑娘只对他远远打声招呼,便继续走自己的路了,约莫是为了避嫌。她再也不是那个对他怀着绝对依赖,对他百依百顺言听计从的好哄小丫头了。她的笑依旧明媚,但不会只对他笑了。他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对小姑娘来说,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这个认知莫名让人不舒服,有一种原本属于自己的事物,却被别人抢走的落差感。
今日照例出席仕官应酬往来的酒宴,原以为习惯了觥筹交错间的虚与委蛇,却不想,嘈杂中瞧见一抹纤瘦身影,令晏初猝然楞住。
顾盼正一门心思啃手里的鸡腿,一抬眼,便猝不及防撞进一人熟悉的视线。也是凑巧得很,晏初也恰好往这儿看,二人正正对了眼。两人中间还隔了好几位女眷,却不妨碍眼神流转,四目相对时顾盼悄悄对他露出一个笑,算是打了声招呼。
算算时间,他也有快一个多月没见过小姑娘了,原以为她见到自己会雀跃不已,可如今看来,宴会上有没有他对小姑娘来说也无甚差别。
小没良心的。晏初难得孩子气的想,拿过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少卿大人,想什么呢!”一旁的安俊郎寺丞出声提醒,“酒水溢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