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州曲
云安虽自幼独立,却是从未只身出过远门,就算身边跟着素戴,一路上也还是仰赖她的主张。长途跋涉原本艰难,好在郑澜夫妇准备周全,她们不缺穿用,川资也十分富余。
然则,云安只要想到自己身上不仅担负着郑梦观的生死,更还牵扯着裴、薛两家的安危,便愈发不能如此安逸地行路。于是出发没几日,她索性卖了马车,当了大半的衣用,换了两匹矫健的快马,开始不分昼夜地赶路。
出长安至华阴,三四百里路,云安只用了两日;再便是出关内过河东道,直驱太岳山脉,云安硬是赶在了一月之内;等到入了秋,交白露的时节,她已经抵达了雁门郡,广阳关已遥遥在望了。
“薛公子说要两三个月才能到,咱们这才五十天,就已经快到了!所以,好歹就歇两日再走吧,不急在这一时啊!”
雁门郡外的苦竹岭,正是继续北行的必经之地,云安才用了饭食稍歇,极目远方却又耐不住了。素戴深知她的心思,可更心疼她,几十天的餐风宿露,人都枯瘦得不成模样了。
云安却哪里不知疲惫,若要她睡,一闭眼,站着都能入梦。她不是不想,只是不能。
“我才问过雁门驿的人,趁天气尚好,旬日间就能到燕州,否则一旦起了风雪,封关阻路,兴许明年都到不了。”云安只是一味平和地向素戴解释,面上的强笑蒙着一层土色,“唐诗里不是说,胡天八月即飞雪么?说得就是北庭这一带啊。”
素戴自然说不过云安,见她笑,又不免更心酸:“你这一路不眠不休,都瘦成什么样了?只怕见了他,他也认不出你!”
“才不怕!我认得出他就行!”
……
战事在即,北庭军的大营里一片整肃。行军总管韦令义的中军帐内列满了各级军将,从早到晚不歇,定战术,议军情。郑梦观自然也在其中,只是并不大发表意见,似乎心不在焉。
韦令义目光瞥见,大略知道他在想什么,午间饭毕,便将人叫出了营帐,说道:“大战在即,不可分心,什么事都等到以后再论。我还是那句话,警醒着不要大意,留着性命最要紧。”
郑梦观却只一笑,想韦令义根本不知他与李珩的约定,还以为是从前的境况,拱手回道:“末将是在想着将军所指,但又并非将军所意,还请将军自惜,才好保得韦氏一门荣华富贵。”
说完,郑梦观便转身要走,韦令义见惯了他的嘲讽,但又真怕他掉以轻心,一声呵住,厉声道:“大军出塞,道阻且远,你须紧随我后,不得孤军逞勇,不得独自离散!!”
郑梦观顿步,稍稍转侧身,复又一笑:“罴差山险,可以据守,然大军出关,岂能固守一处?须视详情再议分兵!而此时节,关外已然霜旱,乌梁游牧为业,居无定所,军需供给远不如我,若果有奇袭,大军一临,乌梁必溃!这样的机会,将军也能舍弃?”
行军的道理韦令义自然不会不懂,郑梦观能有这番见解,他亦不曾想到,一时便稍放了心。可才要再开言,郑梦观还是阔步走了,留给他一个冰冷而毅然的背影。
暂且回到自己帐中的郑梦观意气未消,一见临啸却在门下磨剑,问道:“你从哪里找来的兵器?你要这个有何用?”
“我也要随公子一起出征!”临啸一下站正,拍着胸脯说道,“这次不同以往,公子更要保护好性命,不然云娘子也要伤心死了!她一个人在宫里就够可怜的了!”
真是才不想提什么就来什么,云安自然是郑梦观的软肋了。他岂不懂云安孤身入宫的痛楚,亦不难想云安知道自己的死讯后会有怎样的反应。但,他必死,才能换得一丝云安自由的希望啊。
“你的身手多年没有长进,留下,看家!”
郑梦观没有给临啸任何申辩的机会,硬邦邦抛下一句,进了营帐。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出内情,严守这个秘密便是保护云安了。
……
云安终于抵达广阳关的这日,正巧是八月十五,虽风沙弥漫,倒真未“飞雪”。她心想,中秋寓团圆,兴许是个好兆头。
临近关隘,主仆下马步行,可远远看去,却有官兵占道,将要进出关口的百姓都拦在了道旁。因问之下才知,朝廷派拨的军粮也是今日到,运粮的队伍正在通过隘口。
云安只好同旁人一样等着,心下琢磨,稍待也不必再问路,跟着官军走,自然就能去到北庭军的大营。
“娘子快看!那不是……那不是临啸嘛!”
云安一时没多看,素戴却忽作惊呼,拽着云安指着隘口,激动得不停蹦跳。云安便揉眼去看,那关口门下,前来接应的军士中,果有一个穿着皮甲的熟悉身影。
难道郑梦观也在其中?
这么一想,云安不禁一阵兴奋,但又不能贸然冲过去,还得顾着自己是逃出来的,尽量不要惊动官家人。于是,主仆目光紧盯着临啸,脚步挪移,先穿出了人群,再沿着关口石壁一点点靠近。
到了门侧最前处,四个执戟郎就在几步之外排开,云安还是不便叫喊,可素戴这回反比云安灵光,眼珠一转,捡起块石头,果断朝临啸扔了过去。
原已离得不远,石头又恰中临啸后背,待他吃痛转身,素戴忙拉着云安跃起挥手,便瞬间将那人的魂魄给勾了来。且不说云安,临啸骤然望见素戴,即使那张脸憔悴蒙尘,他也不需再多辨认。
临啸拔腿冲过来,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脸,一边连喊了三声:“天啊!”他方才还以为自己白日做梦,可被石头砸中又是真切的疼,他真不知该惊该喜了。
“才多久不见,你傻啦?”素戴虽先前不待见临啸,但这时相逢,总有一股渡劫成功的喜悦,便调侃起来。
临啸仍未缓解过来,紧咬嘴唇,拱肩缩背,半天才断断续续道:“素……素戴,娘子,你们怎么来的呀?你们不是……”
“说来话长,我慢慢再告诉你。”云安比素戴多了许多感慨,勉力一笑,“我先问你,你来此接粮,那二郎是不是也在?”
提到郑梦观,临啸的脸色沉了下来。云安不知这意味着什么,也没有追问,但一颗心已不觉随之揪紧。
……
北庭军大营内,临啸将云安主仆带进了郑梦观的军帐,但郑梦观却并不在。云安早见临啸脸色不佳,对此不感意外,却也不知怎样发问,她有些不敢。
“二郎是出征去了?”良晌,云安反复斟酌着开了口,简单的话,却是声调微颤。素戴体会云安之意,悄声上前相扶,一双眼睛向临啸投去期待的目光。
临啸抿着唇略略颔首,两手背在身后暗搓,吞吐道:“二公子是半月前随韦将军一起出征的,如今…如今还没有回来。小奴只是个下人,不敢打探军情。”
“那韦令义回来了没有?!”
云安此行本为阻止二郎轻生,一听这样不明不白的话,顿时心气一提,再想到自己将二郎托付韦令义的事,不由燎起怒火,以为韦令义失信,并未费心照拂。
临啸大惊,忙回道:“韦将军在的,他……”
韦令义果然独自回营,这下云安哪还站得住,更不及听下去,拔腿冲出了营帐。来在场院停步一看,那大营中央最威严的军帐想必就是韦令义的处所,她不顾一切地奔了过去。
中军帐外守备的士兵远远见一人跑来,又是个生面孔,当即便挥起长戟大喊拿人。而云安却是铁了心硬闯,不但不怕,脚步也不慢,口中高呼:“韦令义你滚出来!”
韦令义自然正在帐中,猛听声音,脑中轰然,仿佛幻觉似的,缓了缓才转身出来。一见,这人已被左右擒住,按跪在地上,只一双胀红的眼睛狠狠地刺过来。
韦令义愕然顿步,险些站不住,咽喉如有骨鲠,心里却又急切,好不容易才逼出口令——“快放了她!”
士兵们不知所以,也未见过韦令义如此情态,不敢迁延,迅速退到了一旁。云安站起来,浑身意气一时稍平,略仰面孔,双拳攥紧,倒要看这失信之人如何应对。
韦令义下阶而来,脸上仍满是不可思议,想要拉住云安却又无从伸手,终究小心翼翼地问道:“云安,你是怎样来的?”
“这话,你该去问问你养的好女儿。”云安目光低去,抿着一丝冷笑,似悠然地擦过韦令义身侧,走进了中军帐。
韦令义且在原地愣了一时,猛地起步转身,却颇有些仓皇。他无法想象长安发生了什么,但已能想到,云安是来兴师问罪的。
“郑梦观现在何处?”
果然,云安开门见山,不给韦令义任何缓和的余地。说着,她一步步走近,一直来到韦令义身前,双手背在身后,气息平稳,似乎并无别意,只平常一问。
韦令义望着风尘未洗的云安,满目怜恤,喉中咽了又咽,却才要开口,眼前骤然划过一道寒光。而目光闪避之间,只觉一阵刺痛,鲜血便染透了衣襟——云安将一把短刀插进了他的左肩。
韦令义久经沙场,身材健硕,这一刀并不致命。他忍痛退后一步,这才发现,短刀是他自己的,原本就挂在帐侧的木架上。云安先他一步进来,就是有心寻找武器。
“我将郑梦观托付给你的那天就说过,倘或他有不测,我就会要了你的命。”云安缓缓收回握刀的手,一时没有再相逼,眸子里映出一片血色,却也毫无波澜。
韦令义捂着伤处,不急包扎疗治,怜恤的目光里又多了一重痛惜,他道:“两军交战,形势多变,我并非没有保护他,只是……”
“只是你没有将他带回来!只是你是行军大总管,你的命比旁人重要百倍!”云安一觉韦令义有狡辩之意,便毫无耐心,落下的刀尖又一次举起。这一回,是对准了韦令义的咽喉,只待上前半步,便可取了他的性命。
郑梦观确实下落不明,韦令义也明白自己无法给云安一个满意的答案,可就这样僵持下去?韦令义在抉择。
面对这个亏欠太多的小女儿,他愿意赔上性命,但此时此地,他担着战事之责,不能就死。而若云安真的弑杀主帅,也难有机会活着离开大营……
云安担着满身疲乏,此刻却愈发清醒。她的内心毫无二意,握刀的手掌又紧了紧,然后一寸近一寸,抵在了韦令义的咽喉:“韦令义,这一切都是你自己作下的孽,你死了就当还了这一世的恩怨,我便不再追究你的夫人和女儿了,好好上路吧!”
云安说完咬紧了牙关,却就在要用力刺下的那一瞬,灼灼的日光冲破帐门,又有一人闯了进来。
接着,三双目光交汇,伴着短刀坠地的撞击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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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说啥,现在娃睡了我就来解释一二。距离预产期十天就胎膜早破,生得有点突然,接着就是带娃,新手妈妈真的鲨我!现在快双满月了,总算抽点空继续写文,感谢还在等我的小天使。下个月还有个重要的考试,干系到我的血汗钱能不能变多,所以还是只能带着写文,更新时间不定,敬请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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