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山远

    旬日之后,云安终于随父母离开了洛阳。
    城南因风渡登舟,并无人前来相送,只因有人不敢来,有人不便来。唯是韦妃前日到访小宅,说了一些珍重之语,但也十分平常,彼此皆不伤感。
    云安不伤感是因为韦妃的身份。此次祸事受其恩惠,也仰赖韦令义及时出现,但终究不能抵消旧事。便算是稍稍退一小步,也只能是平常相待。而韦妃的淡然,则是因为李珩的心。
    李珩说过,明年春天,长安相见。春天,不远了。
    行舟驶离,云安就靠在舱房的小窗前,神色微有凝滞。柳氏见状,掂掇着走去,为女儿盖了一层织毯,问:
    “自你父亲来,你都是爱说爱笑,现在倒怎么了?”
    云安未置可否,却另道:“我有话想问娘,娘听了不要生气。娘当初离开韦家,心里想的是什么?很伤心吗?”
    柳氏一笑:“娘不伤心,因为娘有你,不必伤心,也不能伤心。娘只想带好你,盼你无病无灾地长大。”
    不必,不能。云安从母亲口中得到这样的答案,竟显得有一丝惶惑,迟疑片刻又问:“娘可曾喜欢过那个人?”
    柳氏稍稍移开目光,似是难言,良晌一叹:“娘和你一样,只是,离开的时候心便死了。之后,便更坦荡。”
    柳氏说的都是心里话,未必是要以身作则劝云安什么,但女儿这样问,她也是明白的——云安不舍,情意尚存。
    然则,柳氏当年的情形与云安大不同,也并不能相与类比。
    “云儿,天长地久,会好起来的,娘陪着你。”柳氏不愿深问,或是过多点破,只是笼统地,把所有心意都倾注在这一句话里。
    云安点了点头,将脸面埋进母亲的怀里,可心中萦绕的千丝万缕并不曾慢慢冷却。她在洛阳,于雨散云飞的萧瑟处,不动声色地留下了一个寄托——
    “你若真想赎罪,那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那一日郑家天翻地覆,死的死,离的离,云安去了一趟稠桑驿。她以这样的笃然开场,最终又留下一句狠绝的赌咒:
    “把他的命当成你的命,他若死了,我会杀了你。”
    这件事,柳氏浑无所知,云安亦只愿深埋心底。反正,此一去,蓬山几万重,心事不相关。
    ……
    洛阳北郊,两个驰马的身影飞快穿梭着,马蹄声激荡了冬日寂寥的山野。林间小路的尽头,两峰之间的山谷,二人终于勒马,翻身跃下,眼见是一座清雅绝俗的竹庐。
    “韦将军,我家公子就在里头。”
    来者是临啸,还有韦令义,这竹庐便就是春天时,郑梦观送给裴云安的生辰礼物。
    “他这般有多久了?”韦令义指着竹庐问道,脸色深沉,带着几分严正,“真连家业前程都不要了?!”
    临啸低了头,叹道:“府上遭逢不幸,公子也变了个人。他觉得一切都是他的错,尤其是对云娘子,愧悔得不行。前几日知道娘子要回襄阳,他便来了这里,大约一时是好不了的。”
    韦令义印象中的郑梦观,曾是个意气风发,胸怀大志的少年郎。而今虽有变故,却也不该自怨自弃,一蹶不振。韦令义忖度着,将马鞭交给临啸,一转身,阔步走向了竹庐。
    推开门,韦令义一眼便望见了郑梦观:背靠窗台,身躯蜷缩着,束发凌乱,下颌唇周遍生胡茬,目光空洞,许久才缓缓眨动一下。唯一像是活人的举动,便是双臂紧紧捂着一个方匣。
    略站了站,韦令义走近,在那人身前俯视,目光深邃。郑梦观眼前一晃,这才感知有人来了,却不愿分心,也不辨来者是谁。良晌,韦令义也并不拉扶,只冷肃道:
    “郑梦观,你既知错,可想赎罪?”
    话音不重,但字字凛然,铿锵地敲击在迷梦之人的心门。郑梦观倾身伏在方匣上,支撑着,一顿一顿地抬起了头颅,因久不动弹而僵硬的肢体关节接连发出几声脆响。
    见他终于有了反应,韦令义轻松或轻蔑地扬起一笑:“站起来,站起来再与我说话。”
    郑梦观并未立即起身,只是刚刚认清了来人,双眸闪过一丝异色,却又很快消泯,于眉间敛聚起一股陌生而凄恻的怨恨。韦令义还是一笑,对这样的神情心下了然:
    “你再不站起来,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你有什么资格给我机会?!”忽而开口,郑梦观没有给韦令义冠以任何称谓,只是纯粹而急促地宣泄怨怼,却也是毫无撼动之力的。他落魄得像个妄自尊大的乞人,近乎饿死,也不愿接受施舍。
    韦令义长呼了口气,泰然又道:“我来问你,云安因何隐瞒明光铠之事?又因何宁肯要你误会,也不愿解释走失那夜的缘故?”
    韦令义有备而来,一下便刺中了郑梦观尚在滴血的胸膛。他的身子明显一震,对视间,终于捱着墙,扒扶着站了起来。年轻的后生总归比半百之人身躯高挺,只是此刻终究输之气度。
    “她是为了我,却更是因为你!”郑梦观切齿道,又忍不住发颤,眼中泛起亮光,“你当年为什么不要她?!她难道不是你的亲生骨肉吗?!那时狠心断绝,如今又有何面目提她的事!”
    韦令义诚然有愧,却并不是来谈论旧事的。他耐心地听完,稍稍侧身,极目窗外,才幽幽说道:
    “你既清楚所有缘故,却还不明白该如何做吗?你的家事算是了了,家中也有长兄支持,天没有塌下来。你尚年轻,不该在此浪置光阴,虚度青春。”
    郑梦观皱眉,有些摸不透,却又分明感受到了韦令义话中所指,迟疑着问道:“你说的机会,究竟是什么?!”
    韦令义露出几分欣然,一抬手拍在郑梦观肩头:“我已滞留洛阳近三月,不得不启程了。明日便走,你,也跟我走。”
    “不,我不会再回北庭了!”郑梦观拒绝得斩钉截铁,同时退开一步,脱离了韦令义的手,“我若没有从军的念想,云儿便不会为我做这许多事。现在她走了,我却就去,岂非和你一样泯灭人情?”
    “那你在此沉沦,一生庸碌,就是知晓人情了?”韦令义淡然地,紧接着反诘道,胸中不止有成竹,还有早已拿定的,郑梦观的软肋,“你从未断此念想,又何必自欺欺人?”
    “我……”郑梦观终于语塞,眼中尽是惶惑。他一时想起春日庭院里,与长姊说的话。郑澜问他是否能放下这志愿,他脱口所答的不是“放下”,而是为云安“取舍”。
    如今云安走了,皆因这些缘由,便似乎是该另作“取舍”了。
    “你再回头想想我第一句问,云安为何要为你做那些事。”韦令义望见那人的惶然无措,心底却愈发明朗,“然后再告诉我,明日,到底要不要跟我走。”
    这话,将郑梦观逼到了绝境。但,不是山穷水尽的绝路。
    ……
    因云安受不得颠簸,裴宪每日都会交代舫人多次,但遇风浪,哪怕是极小的,都要泊船规避。故而,船行得很慢,两旬的路程延过了两月,直到新岁上元才近樊城,离襄阳还有数十里之遥。
    云安仰赖父母无微不至的照料,其实伤情恢复得比在洛阳时还快。但柳氏望着女儿一天天好转,却并不能舒展心绪。每当入夜女儿睡稳了,她便会倚在烛下沉思,越发有些难为似的。
    这情状,云安不曾发觉,但裴宪每日歇得最晚,是瞧在眼里的。这一夜,他终于适时地问起来,想柳氏所思必定不离女儿,他自己更该为妻女筹谋安排。
    “明后日大约就能过樊城渡口了吧?”谁料,柳氏却是反问,眉目含笑,带出些细微的期许之意。
    裴宪只先颔首,等柳氏接下来的话。
    柳氏又作低头一笑,却是歉然的:“裴郎,每年你都会陪我回樊城祭祖,住上两三日,因而我娘家的旧宅有人看管洒扫,并未荒废。我想,就带云儿回旧宅调养,清静些。”
    裴宪倒未猜中这一点,颇感意外:“旧宅虽清静,但终究人手少,物用也不算齐备,只怕不如襄阳家里周全。”
    “有我,还有阿钟和素戴,另择几个小婢帮衬杂事,也就够了。云儿好了许多,是不必太多人照料的。”
    柳氏早是想好了的,就差向裴宪开口,所以态度柔婉中藏着笃定,亦是有道有理的。裴宪想了想,倒也不曾再顾虑,道:
    “那么就去旧宅吧,明日一早我便交代下去。只是,还要算我一个,我也要陪着云儿,直到她痊愈。”
    “这怎么行?你走这一趟已经耽误了数月,一郡的百姓庶务,都系于你这个长吏,再延误不得的!”
    见柳氏着急,裴宪反一笑,将柳氏双手握住:“年年,我有一件事,还不及告诉你。我,已递了辞表,辞官了。”
    柳氏心急未定,这下便添了大惊,双目睁圆,半天才说上一句话:“你怎么能辞官呢?!”
    裴宪是得知洛阳消息的次日递交辞表的,为宦三十载,他也是想了一夜才下决心。然则这辞官,却并不是那一夜的决定,不过是提前了而已。他仍是笑,一边安慰一边解释:
    “就像你说的,一郡的百姓庶务皆系长吏之身,我若不辞官,又哪里得闲去洛阳?可我早对你说过我会辞官的,我要陪你过闲散的日子,如今不正好吗?”
    柳氏想起来他是说过,但真摆在眼前,她却是不忍的:“你还不到天命之年,正是有所作为之时,年年考官也都名列前茅,深受朝廷嘉奖,你怎么舍得呢?”
    “为官有其政绩是为官的根本,并非经营仕途的手段,我自问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百姓,便舍得,更无愧。年年,我虽未到老迈之年,也并不年轻了,就让我做个普通的田舍翁,与你一道享受天伦,不好吗?”
    一席话说得柳氏止不住流泪,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裴宪无愧而坦荡,她却没有说实话。她要带女儿去樊城娘家,其实并非简单的图清静,而是因为裴家的三个子女。
    柳氏始终不愿伤害裴宪的感情,又要保护离婚的女儿不再受到冷眼嘲笑,避居旧宅便是最能两全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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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啦,虽然没有完结,但到这里,把之前的情节都做了交代,不算戛然而止。
    如果对接下来的故事仍有兴趣,那我们后会有期。
    也不会太长时间的。
    谢谢,再次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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