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留芳

    郑梦观离开家,却非是要到太学,带着临啸一道,主仆二人的马蹄直向悲田院驰去。临啸不解主人用意,二郎也没有明言,及至抵达悲田院门首,二郎才谨慎地问起:
    “我上回遣你来此打听一个叫王行的人,你除了知道他并非悲田院主事,可有觉出别的异常?”
    临啸是有一说一的老实人,又岂敢对二郎隐瞒,只连忙摇头,道:“小奴都对公子如实说了,真正的主事叫蒋融,他说自己当了快十年的主事,从未听说过叫王行的人,也没见过陌生面孔。”
    这话确是二郎第二次听了,却比上回听时更让他不踏实。他从袖中取出了那张写着“珩”字的纸,展开又盯了许久——把这个字拆开,不就是“王行”两个字吗?
    若非云安无意间提问申王的名讳,二郎根本想不到这样的关联。设若王行就是申王,那他以亲王之尊躲在偏狭的悲田院里与人议事,却是意欲何为?
    而对二郎来说更重要的是,王行亲近云安之意昭然若揭,便自探春宴起,申王府两次来邀,这没来由的“厚爱”,是否就是王行利用申王妃的名义,所使的障眼法呢?
    想到此处,二郎将“珩”字纸张猛撕成两半,握在手心,攥得骨节发白。“你带路,我要见一见蒋主事。”
    二郎努力克制住胸中的躁动,还要最后探一探虚实。临啸亦不难发觉主人的情绪有变,不敢动问,即刻便引路前去。
    顷刻到了悲田院官吏的值房,说明来意,便有个差役请了主事出来。二郎没见过蒋捷,就看是个绿袍的中年人,可待要开口,临啸却将他拦住了,急道:
    “公子,换人了!他不是蒋主事!”
    二郎登时大惊,将心里的种种猜测一下压实了□□分。
    看这主仆二人举动奇怪,那官人抚须一叹,有些不耐烦:“你们是何人啊?怎么不问清楚就来找人呢?蒋主事上个月就调了外任,如今这悲田院是我孙某人做主了!”
    官员调动看似平常,又是这等品阶低微的官职,更似乎是不起眼的小事。然则偏偏是这个关口,那个做了十年主事的蒋捷就一下调走了,还是外任,一时是寻不着人的。
    “那孙主事可知,蒋主事调往了何处?”二郎拱手一礼,问道。
    “不知不知,我与蒋主事素不相识,不过接任而已。哪里来的后生?快走吧!”这孙主事本就懒得接待,又看并不是来找他的,大手一挥转回了值房。
    果然询问无果,二郎只有另作计较,但他已经认定了,这个王行不会是旁人。离了悲田院,二郎没有返家,只叫临啸先回,自己又往从前的几位同窗家拜访去了。
    他却并不为别的,还是想摸索申王的痕迹。这几位同窗家和郑家一样,都是世代簪缨的贵族,还有已经得了官的,可打听的门道都比他多。他原也可以去问长兄,却又怕这人事复杂,惊动上下,徒添不必要的烦扰。
    如此,二郎直到深夜才回到家中。
    云安素知二郎守时讲信,从未见他晚归,但只想他或是临时多事,并不着急,盥漱了,就在外室的坐榻上静候。及至二郎的脚步声从廊庑传来,她一惊,才发现自己迷糊间已睡了一觉。
    “你用饭了吗?我等了你好久。”云安摇摇晃晃站起来迎接,嘴角还残留着口水,又笑,“你是不是被金吾卫拦住了?”
    二郎只是上前将人抱住,掩下一整日的忧心,柔声道:“遇到了,但他们不会为难我。你呢?为什么不先去歇下?”
    “我哪里知道要等你这么久?”云安抹了下嘴角,神情俏皮,推了推二郎,“快去更衣吧。”
    二郎笑笑,却不急这些琐事,揽着云安坐回榻上,道:“云儿,你前两次去申王府时,除了见过王妃,还见过何人?”
    二郎自然是指王行,但也知云安应该没见过王行的真身,否则早便会告诉他,所以不过是问个周全。
    云安并无深思,说道:“除了王妃就是她的侍女,两次都是带我去一个暖阁里,四周静悄悄的,再没有闲杂之人了。”
    二郎心里有了底,思量着又道:“那你可都习惯?若实在不想应酬,后日就装病吧,想来王府也不会勉强一个病人。”
    “又装病?”这话从二郎嘴里说来,云安大觉稀奇,又想前不久才装过头疼,难不成他还上瘾了?“你怕我应付不来?放心,其实王妃待人很好,我若推诿不去,非关个人,总得为郑家想想吧?”
    “你就想你自己,别的无须顾虑。”二郎加紧了口气。
    云安只是抿嘴一笑,然后自顾起身转进了内室。二郎追来,险些一急,把实情脱口道出,却巧云安忽地回身,竟一踮脚,用双唇堵住了他的嘴。一时间,男女相悦,什么都抛到了脑后。
    ……
    倏忽到了第三日,申王府照旧遣了婢仆车马来接云安。二郎与崔氏一直将人送到府门,可直到车队离远了,二郎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显得忧心忡忡。
    崔氏见了,笑道:“云安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何必如此流连,教人看了笑话。”她只以为是小夫妻情深,连一刻也舍不得分离。
    二郎却只能回以愧笑,向长嫂行过一礼,另道要往太学去,便唤人牵马,不一时也走了。
    眼见这对夫妻前后都去了,崔氏转进府门,却又摇头发笑,与身边的阿春说道:“这两个感情倒是要好,只不过成婚年余,也不见云安有娠,何时才能添一道喜呢?”
    阿春道:“夫人是长嫂,又不是母亲,这些事他们自己不急,夫人也难操心。况且二夫人虽是活泼康健,体格却瘦了些,怕还要再长长,过两年自然有了。”
    崔氏抚鬓轻笑:“她十五岁了,正是好年纪,该是容易受胎的。当年我嫁进门时不也是这个年纪么?不到半年就怀上修吾了。郑家家大业大,子嗣是头等大事,如今我也三十出头的人了,有心无力,便只能惦记她了。”
    阿春自能体会崔氏身为主母的用心,可目光一转,颇油滑地讲道:“二夫人纵然慢些,不还有三房那个么?”
    “你故意的?”崔氏瞥了眼,满面不屑,“正庶有别,况且周家的出身摆在那儿,生的孩子就又矮了一等了。”
    阿春掩唇窃喜,不过就是为拿来取笑而已。
    主仆间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笑着,缓缓走向了深院。她们不知,更未发觉,就是她们口中三房的母亲,云夫人,巧巧路过,将所有的话都听到了耳内。
    ……
    说是要去太学的二郎却实在无心学务,辗转又将拜访过的同窗家跑了一遍。同窗受其所托倒也帮着探听了,只是回复二郎的话竟是出奇的一致:
    申王李珩既没有寻常贵族斗鸡走马的纨绔恶习,也没有领受朝廷的职分事务,就是一个富贵闲王,清清白白,在各处都不曾留下过什么声名。
    一无所获的郑梦观也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便用了最傻的办法,到承福里的申王府外等候。然而,隔着宽阔的横街,又有重重门楼,深深庭院,不过徒添他的焦灼罢了。
    云安不知外头情形,正自从容地与申王妃应对。韦妃说起前时回长安之事,又有意无意地提到了父母家门,目光中流露深意。
    “原来,王妃的母家姓韦啊。”云安平生不认识姓韦的人,但见韦妃提到父母,便很自然地想起来,她的生父也姓韦。
    韦妃瞧见了云安脸上的细微变化,抚住她的手,又道:“嗯,怎么?你知道韦氏,听说过我家?”
    云安倒不曾胡乱牵扯,只道:“韦氏是大姓,单是数得上的宗族就有京兆韦氏,云阳韦氏,彭城韦氏三个郡望。王妃的母家在长安,自然便是京兆韦氏,更是鼎族。我只是知道这些而已。”
    韦妃淡笑颔首,却道:“我此次随申王回长安致祭母妃,也在自己家中留了几日。家母告诉我,远在外任的父亲前时送了家书回来,说年内回京述职,会绕道洛阳来看我。”
    云安又不解了,为何连这种极细致的家事都要告诉她,也不知能回什么,干笑道:“那,很好啊,父女团聚。”
    “虽尚不知确切的日子,但父亲也是第一次来洛阳看我,到时一定会设下家宴的。云安,你带着你的夫婿也来参宴吧。我会告诉父亲,我认了你做妹妹。”
    上句话还没想明白,韦妃又是语出惊人。云安瞪大了眼睛,口唇半张,真是应了不好,推辞也不好。
    “云安,你不愿意?是不愿赴宴,还是不愿认我为姊?”
    其实,云安不是难在愿不愿,而是归根结底不知为何,是真的想不通韦妃看上她哪里了。她三思又三思,心意仍摇摆难定,却这时,余光一瞥,望见韦妃身后的窗纱上映着个半个人影。
    那处原没有人,也不是婢仆的身形。
    “王妃!外头有人!”云安一指,警觉地冲了过去,可急忙忙推开窗,所见,唯是一条临水的空廊。
    “夫人怕是看岔了,王府之中岂敢有人放肆?”青绵笑着来扶云安,瞧了眼韦妃,又道:“难不成夫人是不愿接受王妃的盛情,所以故意打岔?”
    “不是不是!”云安看得很真切,也实在不是故意无礼,“真的有人,你还是快叫人去仔细查看!”
    “青绵,休得胡言!”韦妃轻斥了一声,却又与青绵暗交了眼色,“云安是一片关切之意,你还不快去?”
    青绵会意,低眉致歉,向云安立拜了一礼,出了暖阁。
    “云安,那你是愿意接受我的邀请,愿意做我的妹妹了?”不及青绵闭门走远,韦妃便殷勤问道。
    这一下,云安是进退失据了:“是,云安谨遵王妃之命。”
    “你还叫我王妃?”
    “阿,阿姊。”
    ……
    青绵虽是与韦妃唱和激将,但为保险起见,还是绕去暖阁后看了一圈。可除了临水摆柳,便是莺飞燕舞,并无云安所见的人影。便要返回暖阁,转角抬头,竟迎面遇见了家主,申王。
    青绵急忙下礼拜见,李珩却将她拦住,引到了稍远处的墙下,才道:“你找什么呢?不用侍奉王妃吗?”
    青绵便将原委如实禀告,又道:“郑夫人年小,偶有惊奇,奴婢也怕真吓着她,所以多留了意。”
    李珩微微颔首,露出赞许:“你很稳妥。郑夫人既是王妃的贵客,你们理该如此对待。去告诉王妃,不必牵挂我在府中,就多与郑夫人消遣几时,随性就好。”
    青绵无不遵从,很快转回了暖阁。
    然而,李珩站在墙下却迟迟未离,他放眼暖阁的后窗,悠悠地带出几分和煦的笑意——方才云安瞧见的人影就是申王李珩,而李珩,就是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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