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节

    “我知你与定安城有交情,但也莫忘记自己的身份,且收了你那点小心思,专心做事,将来有你的前程。”
    听他这样说,大总管心中就是一惊。他抬头看向主家,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
    主家跟定了封家,那他呢……难不成他也要跟着一并做了陆家的狗?
    这事若是放在以往,大总管定然是不敢有别的念头的。
    可看过定安城的繁华,他总觉得眼前的彭府透着一股子死气,就像是沉淤了多年的污泥,表面上的光滑再也压盖不住腐朽,微微一碰就会彻底溃塌。
    陆家比不得封家,迟早是要败的。
    家主是世家出身,自然要死跟着世家穿一条裤子。可他不是世家,他就是个平民,他为什么要跟着家主一并寻死?!
    且凭借着他在边城的关系,他定然能混的比在彭府光鲜。旁的不说,单就与新朝要员说得上话这一点,他就强过彭氏一族的人!
    走,必须要走!
    齐三、费二劳,还有马夫张三麻子,走了之后不都在边城安顿下来了么?!张三麻子的儿子还选上了海船学堂,前途大好!
    他这些年靠着与西海做生意,也攒下了不少本钱。到时候去边城买个院子再买点田,将来说不定也能养出个世家大族!
    他心思转的飞快,脸上却一应附和彭家主,打定了主意回去就收拾东西,连夜出城。
    只是他想得美好,事情却并没向他计划的那样发展。
    两个时辰后,还在秘密收拾行装的大总管,忽然被一队府兵闯了家门。
    这群人也不说来路,见人就抓,大总管一家老小,一个都没放过。
    “大胆!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抓我!?”
    没人听他叫嚣,抓人的兵丁一声不吭,把这一家人直接送进了大狱。
    大总管抬头一看,死牢,差点没尿了裤子。
    “老子犯了什么罪过?冤枉,我冤枉!”
    大总管喊破了嗓子,最后还是与他相熟的牢头过来,一边送断头饭,一边给他透露了点消息。
    “家主说了,你们家投敌。”
    “投敌?”
    大总管一愣。
    “投谁?”
    牢头不说话,指了指北边。
    大总管了然,想起之前家主抱怨的走漏风声,知道家主多半一早便打定主意要跟着陆家,所以才会对自己起了杀心,问也不问便送了断头饭。
    罢罢罢,不如留在边城不回来了!
    这一夜,牢中哭声一片,凄凄惨惨戚戚,等着明天一早砍头。
    然而两三个晚上过去了,迟迟没有人拉他们出来上法场。
    不但没人杀人,连一日三餐也无人送来。这几日下雨,牢中漏水倒是渴不死人,只是这挨饿的滋味不好受,大总管一家子都眼睛发绿,大狱中的老鼠都不知吃了多少。
    熬到了第七天,终于有人来了。
    只是这一次,不是之前他熟悉的老头,而是一列穿着南郡服饰的部曲。
    “彭昌献药害死陆家少郎君,罪不可赦,如今阐宁已然归了南郡,你等罪犯即刻被征发徭役,重修阐宁城墙备战,将功折罪!”
    听他这样说,大总管眼前一黑,心脏急速错跳了几拍。
    陆时己,竟然死了?
    第313章
    陆时己死于一个下雨的秋夜, 自杀,用女人的金钗扎入自己的心口,等仆佣们发现的时候, 鲜血已经染红了雪白的中衣。
    他死的时候很凄凉,只有孤灯残影和窗外的雷声, 陪伴了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曾经意气风发, 名扬天下的陆氏麒麟儿,到死也不曾离开床榻一步, 孱弱得只剩一把骨头。
    这样的自己, 陆时己完全接受不了。
    之前的日子越风光, 现在就会感觉格外落魄。
    失去了一条腿,伤口却未能长得完好,时不时就会出现淤血和脓包, 需要一日不停的治疗,扎针喝药已然成了家常便饭。
    以往精心教导他的父亲,似乎对他已经失去了信心, 在得知他的身体短时间不能让女子受孕之后,便很少再过来他的院落, 每日只让府中供养的郎中给他诊治。
    陆时己知道父亲在为南江的事忧心。他也听说了阿叔的事, 阿叔是父亲的左膀右臂,带走了陆家一半的大船和全部的楼船, 这一次南江水战是真的伤到了家族元气。
    时局艰难,一时顾不上他……也没什么的。
    陆时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自己告诉自己没有被抛弃。可心中的忧虑却始终挥之不去, 他开始变得多疑,敏感,情绪不稳定, 稍有不如意便要歇斯底里地闹上一番。
    更大的打击,来自陆涛承认了那人的身份。
    那封告天下书,陆时己一字不落地看了三遍,胸中充斥着无法言喻的凄凉。
    他最害怕,最担心的的事还是发生了。他的父亲,陆氏的家主向天下承认还有第二个儿子,虽然没有明说是双子,但也对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表达了欢迎,毕竟那信上写的清楚,陆家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流落在外的血脉。
    如今他断了一条腿,成了废人,那个意图取而代之的还好端端活在定安城!
    那人的目的达到了,他被炸断了一条腿,不配成为陆氏继承人,他逼得父亲和家族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份!
    接下来,是不是,他也要被李代桃僵?
    一想到可能发生的事,陆时己就一夜一夜合不上眼。
    他并非像舅父想得那样单纯,早在年少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只是双子之一,这天下还有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
    他不单知道这些,他还知道父亲的秘密。
    他的父亲,曾经被放弃的双子,最终能够成功逆袭上位,还要得益于原本的兄弟突发恶疾,药石罔医。
    百年陆家,天下第一大世家,可以容忍放浪形骸的风流纨绔,但陆氏的家主却容不得半点瑕疵,缠绵病榻的人是不配成为陆家掌权人的。
    那位“伯父”究竟是生了什么急症陆时己不得而知,可故事的结局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那日他与仆佣玩耍,偷偷躲进父亲院中的大柜,不小心偷听到了父亲与阿叔的对话。
    彼时两人在喝酒,酒醉之后说起旧事,那是陆时己第一次听到光风霁月的父亲。满嘴叨念着粗俗的草原俚语。
    他说,“陆涛”死了,死在一个西莫知海寒冷的冬天,因为老汗王忽然暴毙,西胡王庭忙着勾心斗角,谁也顾不上一个先代接收的质子。
    没有火炭,没有薪柴,“陆涛”冻死在角帐中。如果不是逆转了命运,死在漠北的原本该是父亲。
    后来惊慌失措的仆佣找过来,他被抱出了大柜。
    父亲问他听到了什么,他本能地推说自己睡着了,什么不记得,父亲便让仆佣把他带回了院子。
    之后不久,阿叔便与他说起了双子一事。
    现在想想,那多半是父亲的授意。父亲疑心他听到了不该听到的,索性便把真相全部说与他,逼他直面同样的窘境。
    从那时起,陆时己时时刻刻都生活在可能被取代的焦虑中。
    他私底下查过当年的事,知道是母亲与阿舅送走了人,父亲也告诉他那人被灌了药,轻易不能得活,送出去多半也长不到成年。
    但陆时己不放心。
    他是个再谨慎不过的性子,尤其还关系到自己的地位,怎样小心都不为过。
    他借着家族细作,查到那人在塞外的墨宗。墨宗常年窝在牛背山坞堡,轻易不放外人进去,想要做手脚并不容易。
    好在那人在十年之前,因为意外而成了傻子,浑浑噩噩的勉强活着,几乎没有恢复的可能,自然也威胁不到陆时己的地位。
    但他还是不放心。
    父亲当年,已经被放逐到西莫知海,竟然也能绝地反击回到南郡,那人只要一日不死,他便一日不得安寝。
    于是,他向阿叔借了几个细作,把人送到边城,伺机而动。其中有一人有打井手艺,趁着边城干旱,墨宗打井找水的机会进了牛背山坞堡,将那傻子放了出来,引到山下的石沱坡。
    本想直接杀了了账,结果那傻子失足滚落山崖,刚好撞上了胡人袭边屠村,细作只得避开。
    好在陆时己一早便通过耶萨哈的商人下达了捕杀令,捕杀在牛背山一代活动的业人。
    重赏之下,胡人杀人干净利索,接连屠了几个村庄。
    如不是墨宗坞堡上建造有机关,那个破石头城一早就败了,那可能坚持那样久。
    那日胡骑已经杀到了石沱坡,距离墨宗坞堡不过一刻钟的脚程,结果因为动静太大,惊动了边军,封家子带着黑甲军赶到,好巧不巧竟然救下了那人。
    再往后,一切便有如天意运作。那人摔下山崖之后因祸得福,恢复了神志。
    那人带领墨宗崛起,与边军合作,造出了陌刀岸炮。
    他也曾有机会诛杀对方。在海克萨城,只要他再早一天收到消息,哪怕拼死也要把人留在克腾山以西,只可惜他晚了一步,等他得知情况的时候,对方已经越过克腾山,进入了东胡的领地。
    之后的一切,便如江水东流,不可阻挡。
    直到崔安出使定安城,陆时己心中清楚,这次便是最后的机会了。
    阿舅心思单蠢,又对自己格外信任,他不会想到自己送去的随扈,其实都是身负密令的死士。
    陆时己给他们下达的命令是,无论用什么办法,墨宗的矩子必须死。
    就算崔安因此获罪,被封家迁怒报复或是受伤也无所谓,那人已经成长到只能仰望的地步,若是再不能除去,那他只能等着被取而代之。
    刺杀,拘捕,变成大乱。
    听说封恺连夜回城扶棺,陆时己的心乐的快要跳出胸膛,只觉生平从未如此安稳平静。
    他美美地睡了一觉,做了一个酣畅的美梦。
    梦中没有那人,他是爹娘唯一的儿子,被精心培养成人,顺理成章做了陆家的继承人,下一任家主,甚至天下之主。
    一觉醒来,陆时己的嘴角是弯起的,他觉得这是一个好预兆,预示着他将凭风借力,青云直上。
    而那段日子也的确是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光。
    他夺下了定安城,逼死了司马烨,终结业朝司马家近二百年的统治,当他站在鼎丰城头的时候,他已经感觉自己就是这片天下的主人。
    可惜这一切,如梦如幻,在第二日便被几颗铁球击得粉碎。
    他看到了那个他最害怕的人,他当机立断跳船求生,但对方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抢先一步拉动了火绳。
    于是,他在最风光的时候陨落,失去了一条腿,终日缠绵病榻,不得解脱,遭受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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