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的都城

    b.c.1290
    人类和神明啊……魔物这些长生种都不一样。
    人类会老, 也会死, 会随自然的时间而衰弱。
    那么,我呢?
    也会有这么一天吗?
    ―
    河水粼粼的光,是月亮的网。
    他得见尼罗, 静静流淌。
    “……我想,我们找到方向了。”立夏指向河面宽广遥远的对岸, 对英灵说:“那边, 更远的地方, 远到可以看见海洋, 就到达红海。”
    少年指向东方。
    “要过去吗?”英灵素白的睫毛遮盖着他眼底的十字星纹,显得隽秀斯文, 非常无害。
    “我建议你不要这么去做。”伯爵看到少年的小动作后,不露声色, 语气平淡的提醒道。
    轻薄的风吹过立夏的后颈,带来锐利危险的错觉……或许并不是错觉。
    立夏偷偷抽回迈进河流里的右脚,“直觉告诉我会很危险,现在还不是好的时候。”
    闻言,伯爵低声笑着。
    “但是,我们的时间不够。”立夏的目光坚定了起来,看向尼罗河的目光,有着背水一战的决绝,“得过去, 去河的对岸。”
    月亮和河水, 全都隐藏着致命的锋芒。
    他透过河水折射出的, 银泛泛的光,看见河下渊流里堆积的尸骸。
    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
    尼罗河是埃及的母亲河,流淌的清澈河水,叙述了一个又一个黄金的传说。
    隔着尼罗河,西岸是死人的住处,东岸是活人的城市。
    而尼罗河则是理想的黄金通道。
    黄金之下,不应堆积尸骨,否则又怎么算得上理想。
    在古埃及的文明里,这条河总有着神秘的色彩里
    尼罗河流经非洲东部与北部,自南向北注入地中海,与中非地区的刚果河以及西非地区的尼日尔河并列非洲最大的三个河流系统。
    长养万物,孕育生命。
    以及,以这条河流所划分的,上下埃及。
    “爱德蒙。”立夏轻声询问道:“你觉得……河水对面的东岸,会是活人的住处吗?”
    爱德蒙看着风,看着月亮,看着他的少年御主。
    唯独,没有说话。
    因为立夏,需要的并不是他的回应。
    摆在眼前的答案非常清晰。
    除了尼罗河水的流淌,和风的呼啸,沙石的走动下,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
    目光所及的地方,全是些一成不变的东西。
    大风和黑色的沙漠,颜色诡异荒诞的月亮。
    “死人的住处和活人的城市,没有任何区别。”立夏垂下头,眼底迎着尼罗河水的波光,“如果不是河水流向,我们还是无法分清方向。”
    西岸和东岸,没有任何区别。
    曾经生活在那里的人,大概是死在了尼罗河里。
    泡涨的尸体溃烂,白骨在渊流里堆叠。
    不详的气息引来胡狼的长嚎,月亮的注视愈发清晰,死亡如骸骨般洁白。
    “……四分钟了。”立夏算着时间,念出了数字。
    “间隙变长。”英灵指节抵着帽檐,上空彪飞而来的长光。
    “力量衰弱。”立夏紧跟了一句。
    尼罗河附近,魔力所形成的域,不断衰竭着笼罩埃及的大型固有结界的威能。
    “一定,还有人生活在尼罗河的附近。”立夏做出判断。
    这里是月光的力量,最为衰微的地带。
    这肯定不是造成特异节点的魔物的本愿,而是人为与之进行抗争后的产物。
    来自月亮的光束,尼罗河附近骤降。
    卷沙的飙尘,光子的灼热吐息,熔炉一般烧融一切。
    飞离天空的光群,奔向月光下的人类少年和英灵。
    “先避开。”注视着迟缓的光群,少年拽住伯爵,“去尼罗河的东岸。”
    漆黑的火焰,在英灵的掌心里熄灭。
    伯爵看了立夏一眼,抓住他的手腕,“走。”
    避过迎面而来的光束,他们迈向尼罗河。
    河水清清澈澈的闪耀着银月色的光辉,流淌的涛声清唱,温柔静美。
    但是……
    漆黑的沙漠之下,伸出的手,抓住立夏的脚踝。
    “喂――立夏!!”
    无法挣脱的手掌,将少年拖入地底之下。
    腕部传来的力度骤然捏紧,陷入漆黑之前,他听见伯爵的声音――“master”
    沙子踩在脚下时,软软的触感会很舒服。
    但是在速度很快的情况下,擦过皮肤,只能带来刺痛。
    立夏禁闭着双眼,好在拖拽的过程中保护自己的眼球。
    他依旧能感觉到,伯爵箍住他腕部的手掌,温热的温度,在一片漆黑里带来安全感。
    “放轻松呼吸。”伯爵拉着他的手腕,来到他的身前。
    英灵的手臂护住少年的背脊,将他向怀里拉了拉。
    耳畔蓦然传来衰弱的风声,立夏身下一空,熟悉的失重感笼罩全身。
    攀援在他脚踝上的沙之手,四散开来,重新归入沙的海洋。
    上方是压抑的黑沙,下方是深不见底的空洞。
    少年在下坠。
    无处借力的空旷里,伯爵紧紧拽着他,将两人的位置对调,尽力在坠落里调整身体的方位。
    一分钟。
    两分钟。
    ……
    十分钟。
    时间好像很久,他们的坠落远比正常情况要缓慢。
    非常非常的慢,就像是时间在渐渐的停止。
    将他们拽入地下的人,似乎没有想要他们死去的意思。
    漆黑里,立夏隐隐听到深渊底部传来的嘈杂声音。
    伯爵的呼吸打在两人耳侧的发梢上,流风呜呜的吹。
    地底的光在靠近,是一双双的手,高举着火焰。
    火花在燃木上噼噼啪啪的爆裂开,架着的锅子,咕嘟嘟的冒着水泡。
    立夏看见一双平举的,空无一物的手掌,魔力的光晕在其上闪耀。
    那人看起来很年轻,脸颊还有点未褪完的婴儿肥,以及面颊上的浅色的雀斑。
    他手掌微动,光的气泡漂浮包裹住从地上而来的少年,缓缓降落。
    “这里是……?”
    被光所包裹着,脚尖与地面轻触的少年。
    他的皮肤,是埃及人所没有的洁白,晕开的光里,有着象牙一样温润的光泽。
    眸光清湛,眼底碧蓝。
    就像是许久不见的天空。
    那些松散围着他们的埃及人,以目光致以尊崇,声声感谢着拉神的光辉。
    少年听到埃及人民,念着冠名‘拉美西斯’的人间神王。
    “拉神在人间的儿子,拉神的化身。您是众王之王,是活在人间的太阳。”
    您的光辉,照亮黑暗。
    我们上下埃及的王。
    “慷慨的人间神王,无上的法老。”
    使用魔术的青年深深垂首致谢,嘴里念着无人听懂的词汇,神秘的埃及神纹在他面前发光。
    日轮一般的光晕消除。
    外部的浮力消失,立夏踉跄了一下,险些向后摔去。
    背脊处抵着伯爵的手掌,英灵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你们是生活在埃及的人吗?”立夏开始打探关于特异点的有用信息,“这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月亮是紫罗兰色的?还有……其他人活着吗?”
    面对诸多询问,毫不作伪的焦急和没有任何恶意的目光。
    人群面面相觑,他们看着身边的人,又看向发问的黑发少年。
    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人回话。
    最后,还是那个使用魔术的青年站出了一步。
    他看向立夏的目光,是高兴的,也是希冀的。
    “您也是……来自‘天文台’的人吗?”他开口的声音有些生涩。
    “也?”意识到对方话语里的信息后,立夏的目光里带着欣喜。
    “嗯。”青年点头,肯定了立夏的想法,“您和立花殿下身上的衣服一样。”
    “是的,我和立花都是从迦勒底来到这里。我是……”少年顿了顿,继续道:“我是藤丸立夏。”
    “我是里斯,暂、暂时是大家的领头人。”他语气吞吞吐吐的,显得很不自信。
    平和,温吞,没有侵略性的青年。
    按道理来说,这样性格的人,往往是无法在危难时刻作为领头羊率领众人。
    因为不够果决,也不够强硬。
    因此,里斯他之所以能够服众,大概是因为他有别人都没有的才能吧。
    他是这些人里,唯一能够使用魔术的人。
    立夏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两眼里斯掌心里绽放的光,以及浮在他面前的魔纹。
    “之后的时间里,请多多关照。”少年微微躬身致意。
    “是!欢迎来到西岸的地下居所。”里斯以很小的幅度展开双臂,欢迎少年的到来。
    他手上,魔力的光从未停止,一直在运作着,守护这处不大的庇护所。
    里斯是施术者,但是与所使用的精妙魔术不同,魔力运转的方式形容为粗暴都显得客气。
    头顶上方不断有黑色的沙粒,脱离魔术网的隔阂往下漏着,吧嗒吧嗒的。
    显然,这个人大概率是个只进行了粗糙学习后就被赶鸭子上架的人。
    这种状态,立夏再了解不过。
    立夏拍了拍肩膀上的沙子,安顺的任由伯爵为他整理头发。
    他按照有些局促的里斯所说的,坐在那块还算干净的地面上。
    “说起来。”少年微微抬头,指了指上方,“不填补起来,真的没问题吗?”
    空空的大洞,将地底的世界,链接天上。
    “对、对不起。”年轻人的额头上冒着虚汗,他艰难的回答道:“我有在努力,但是……”
    “来了。”立夏神色一肃,他开口打断提斯,望向孔洞的上方。
    月光铺落下来的柔和光晕,暗藏着温柔的杀意。
    在人们对危险尚还懵懂之时,将他们的生命吞噬殆尽。
    无声的,月亮的光束冲击而来。
    层层热浪倒灌进入,扭曲蒸腾的空气漾出圈圈的波纹。
    立夏隔着那些在灼热里扭曲的气流,看见了人群里恐惧的神色。
    以及,名为‘里斯’的青年人,快要哭出来的神情。
    他琥珀色的眼眸里,被恍惚填满,渐渐走向崩溃的边沿。
    “里斯大人……?”老人的声音颤抖着,她拄着一节木头,颤巍巍的伸手。
    回应这声呼唤的,我青年人摔到在地的闷响。
    他一屁股跌在地上,失去了起身的力量。
    “怎么了?你还好吗?”立夏伸手,想去搀扶他,却看到提斯身边的人已经动作利落地把他扶起,于是就收回手。
    他们头顶上方的巨大坑洞迟迟无法填补,甚至更加宽阔的扩散开去,簌簌的落着漆黑的沙。
    立夏的神色愈发严肃起来,问他:“还需要多久?”
    “……”
    提斯头上冒着虚汗,好半晌后,紧咬着牙关回道:“完了。”
    他双手一直维持着的魔力运作,终于还是消散了,连微弱的光都无法维持,人群头顶上方的护持魔纹渐渐崩毁。
    大片大片的黑沙掉落,有小孩子在哭。
    老人撑着身体,停止颤抖,她举起那节充当手杖的木头,狠狠捣在地面上。
    ‘咚’的一声,如重音的鼓点。
    即使她自己也那么害怕,不安,绝望。
    在混乱里遗失嵌有绿松石的手杖,那就撑着木头。
    即使年迈衰老,也要挺直脊梁。
    因为――
    “站起来!”老人出言呵斥着神经恍惚的里斯,“人类是神之子!”
    “传承着神明力量的你,怎么能向异邦的伪物屈服!”
    ‘咚’
    又是一声木杖敲击地面的声音,老人的呼吸非常沉重,目光也是。
    大山一样的自尊和期待。
    “记得‘拉’的目光,不要忘记那位殿下的信任。”
    她独自走向没有火焰的无光之处,镇静的不可思议。
    老年人特有的混浊眼眸里,竟是不可思议的清澈,坦然的走向死亡。
    “我太老了。”她留给年轻人们一个背影,尽管尽力的挺直背脊,也依旧显得佝偻。
    时日无多。
    立夏所看到的人群里,只有这么一位老人。
    恐怕之前的那些,也已这样的方式死去。
    名为提斯的青年,眼角溢着泪水,却不敢哭出声。
    就像一直以来的怯弱一样。
    老人坦白而直率,叹息着说出:“带着孩子们离开吧,提斯。”
    “不、我……我没有您只会一事无成。”他挣扎着,向那道背影伸出手。
    然后,顺着自己的指尖,看到无法挽留的注定。
    “今后,你长大了。”即使在最后,她也依旧是严厉的,“为了未来,握紧你手中的力量。”
    “不要松手。”
    老人走向远光之处。
    那关于信仰和太阳的一生,将被压在漆黑的地狱之沙里。
    提斯散乱的目光愈发混浊。
    明明是不想要任何人死去,才向法老自我举荐。
    结果到现在,也什么都没能做到。
    提斯捡起老人遗落的耳坠,深深的埋着头,这将是唯一还活过的证明。
    他流着泪,努力将魔力灌注进土地深处。
    飙狂的热浪在奔涌,他感觉上方的空气在燃烧。
    于是脸上滑下的,不知道究竟是汗水还是眼泪。
    立夏熟悉这样的神色和疲惫,重压里产生的绝望感,什么都无法做到的自我否定。
    浑浑噩噩的一味向前,以至于迷失懵懂的目光。
    他有些生气,却不是针对提斯而来。
    而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过去的影子。
    那些曾想过自暴自弃的日日夜夜。
    “给我――站起来啊!”
    一声带着怒火的高喝里,提斯看见一道背影。
    不高大,不强壮,甚至略显消瘦。
    那个人没有成年,没有完全长大,看起来还是个能继续长高的少年。
    就是这样,略显无力的人,毫不犹豫的为了早已苍老到无法挽救的生命,奔出了还算安全的地方。
    一腔孤勇,绝不回头。
    他抓住了老人的胳膊,一心只想要阻止她的死亡。
    他深知对方无法逆转的苍老,和生命的枯竭。
    他只是,只是没法做到,就这样看着这个枯瘦的背影。
    孤寂沉默,且尊严的,走向黑暗的深处。
    只有一个人的逝去。
    这不好。
    所以,他想记住这个人。
    每一个生命,都应该被尊重,每一次的死亡,都并非毫无意义。
    “啊呀……?”老人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紧接着露出释怀的笑容,“回去吧,可爱的孩子。”
    动荡的黑沙与黄土,碎石在砸落。
    她看向黑暗,自觉这一生,已经足够了。
    在遥远的西台长大,回到故乡埃及,生活在尼罗河的下游,见证人间神王的王权。
    立夏和岩窟王,人类少年和他的英灵。
    他们可以为老人击碎迎面而来的碎石,却无法让她避开每一粒沙子。
    黑沙是有毒的,在风的呼吸里扩散着。
    老年人的身体状态不如年轻的人,她说的不错――‘太老了’。
    弥留的模糊里,老人对着眼前这个少年絮絮叨叨。
    她说,他们这地下的一行人是‘希伯来人’。
    是跟随圣人摩西的指引,未来将会渡过红海,前往神明所赐予的应许之地。
    “嗯……”
    少年握着老人枯槁的手,声音很轻的回应着她的每一句话。
    但是――
    与老人所说的不同,立夏发现他们……这群人的肤色,是埃及人所特有的麦色,而非希伯来人的白皙。
    立夏豁然睁大眼睛看着目光混沌模糊的老人。
    他紧咬着有些发颤的牙关,对此,一字未提。
    “别难过,孩子。”老人叹了口气,“我的眼睛早就看不见东西了,味觉也不灵了,我的耳朵听东西有些吃力……这些,绝对不只是这些该死的沙子的原因。”
    “我只是老了,只是这样。”
    “……好。”
    朦朦胧胧的光,是月亮的网。
    魔物端坐高天之上,冷冷嗤笑。
    暴风骤起,鸣雷落雨。
    来自远古的威能和震怒,在狂风和暴雨里燃烧。
    炸响的雷鸣中,老人最后得向少年发问――
    “来自‘以后’的少年人,我问你……拉美西斯之名是否一直随岁月流传?摩西大人的仁慈,是否一直被世人所称颂?”
    她问,她说。
    脊背笔挺。
    就像是……灰尘一样的,那些掩藏在历史深处的骄傲,和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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