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私人飞机清了,别墅清了,豪车清了,到这种地步,陈又涵竟然还不来找他们?
    “这桩事情多复杂,谁都知道。从背后看,一旦叶家出手,这背后的关系也将成为gc的潜台词,于情来说,我想飞一也是不愿意来麻烦我们的。”
    “或许是资产并购的好机会,又涵很有战略眼光,他当初拍下的资产让多少人眼红?”叶征落下一子,但随即便知道自己下错了。他想悔棋,看了眼自己父亲的脸,一时噤了声。
    叶通沉吟不语,半晌,他把黑子扔回棋罐:“三代未过,这就是你报答恩情的方式?”
    叶征不再说话。
    尴尬的沉默中,叶瑾端着托盘进来,里面是切好的饱满的甜橙。
    她微微一笑:“爷爷,我们可以主动帮陈家。”
    叶通瞥她一眼,冰冷的脸上浮现起一点笑意:“你这么认为?”
    “gc是一家很好的企业,陈家是一个有社会担当的家族,有能力救,有理由救,有情分救,为什么不救?”叶瑾拣起一块橙子咬了一口,嗯,果然挺甜,像她的声音,甜而有着某种冷质的金属感,让人不自觉愿意听她继续说下去:“叶家何苦并购gc?如果贪婪到这个程度,对于银行家可不是一个好名声啊,你说对吧,爸爸?”
    叶征瞪她一眼,倒没有真的生气或觉得下不来台。他本身只是逞口舌之快,纵然动了贪念,也不过是一息之间,并不会细想的。
    叶通被哄得开怀,脸色彻底和缓,很赞赏地看着叶瑾:“那你说,怎么帮?”
    叶瑾笑了笑:“自然是有条件的帮。”
    第59章
    “怎么有条件地帮?”叶通靠在铺了软垫的圈椅中, 清癯干瘦的十指搭在膝头交叉, 饶有兴致地看着叶瑾。
    他到这个岁数还没有退休, 是儿子叶征始终没有达到他心目中的期望。时局与早年的溺爱造就了他相对保守的个性和处事风格。相对的, 叶瑾便非常优秀。她继承了叶通的手腕和魄力, 又有瞿嘉的雷厉风行——叶通几次暗示这个孙女回宁通打理家业, 但她似乎有自己的主意。
    “爷爷信我的话, 我就去和又涵谈一谈。”叶瑾若有所思地绕了绕头发,嗲嗲地问道:“他同意的话, 我们可以提供多少的授信额度呢?”
    叶通沉吟, 比了个二。
    “两百亿?”叶瑾眨眨眼, “您考虑好了?这是和容副对着干。”
    叶通的脸上是松弛的笑意。他两鬓斑白,皱纹的走向令他苍老的脸颊有一种慈祥温和的威严。这是老人过去几十年人品作风的积淀。不是每个老人都能慈祥地老去的。
    叶瑾逐渐恍然大悟:“gc是宁市的纳税大户,我看,他未必真要置之于死地, 让gc伤筋动骨从此乖乖的, 可保他未来五年任上无忧。”
    叶征后知后觉:“他在美晖和gc之间玩纵横?”
    “应该还是偏向美晖的, 宁城这样体量的城市可以容得下足够多的地产商,但龙头只能有一个。gc最风光的年头不是他手上起来的,他必然要挫它锐气。”叶瑾深呼吸,笑容还是大小姐式的天真,但眼底的温度却很冰冷:“真脏。”
    同一时刻,陈家主宅。
    不知是因为时运不济的缘故还是气场也能被人的情绪所影响,超千平的临海别墅完全笼罩在沉闷的低气压之中。陈又涵已经处理了不少自己名下的物业,如果真的还挺不过去, 便只能屈尊陈飞一换一栋房子了。
    他陪着陈飞一散步消食。最近老头子胃口不佳消化不好,就连血压也不稳,陈又涵稍得空的晚上就回主宅陪他坐会儿。两人沿着草坪缓行,经过陈又涵当初花大价钱打造的全透明玻璃车库,陈飞一瞥了一眼,已经空了大半,千万级的跑车一辆不剩。
    回到书房,陈飞一稳着步履走向保险柜:“陈家和叶家的关系,想必你多少有听说。”
    陈又涵心里一沉:“你要去找叶家?”
    “五大行不给授信合情合理,在整个市场都在观望的时候,如果宁通愿意施以援手,以叶家背后的关系,会有更多人读懂风向。”陈飞一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个厚而崭新的文件袋,在红木书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这里有当年叶家老太爷和陈家曾老太爷的通信。”
    泛黄的信纸,工整的毛笔蝇头小楷,古典的竖排誊写方式,将近有二十多张,字迹清晰,保存得极好。
    “陈家对叶家是再造之恩,你带着这封信去找叶通,”陈飞一从里面抽出一封,两指压着,缓而郑重地推向陈又涵,“他不会袖手旁观。”
    陈又涵两手插在裤兜里,陈飞一的严峻肃容没有触动他分豪,他从喉咙里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微耸肩,纨绔的德行:“我拒绝。”
    陈飞一却并不意外他的反应,扶着椅子坐下,面容隐在阴影里,沉静地问:“为什么?”
    他的儿子整个人都堂堂正正、彻彻底底地剖白在书房温和的水晶吊灯下,姿态从容而倜傥,目光和表情都没有丝毫躲闪的余地——而他本也就不会去躲闪的。自然坦荡地说:“因为我要用那封信去做更重要的事。”
    “你尽可以直白地说。”
    陈飞一从暗影中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陈又涵,目光锐利,嘴角紧绷,面容如雕塑般冰冷严肃。
    “我要和叶开结婚。”
    宽敞的、铺满软包隔音材料和厚重地毯的书房在一刹那陷入寂静。
    陈又涵终日处理公务,已经近三个月没有睡过一个整觉,英挺的面颊苍白,眼底下有难消的青色眼圈,身形消瘦了许多,让他看上去有一股病态的英俊。眼神虽然疲惫,比几个月前少了意气风发,但还是从容坚定。他腰板挺直,嘴角噙着一抹淡笑,迎视着陈飞一自黑暗中如鹰隼般的审视。
    陈飞一撑着桌角缓缓地起身。
    一明一暗,父子两人像两头野兽在沉默地对峙。
    “你是认真的。”
    “我是认真的。”
    砰!黑色砚台气势汹汹地砸出,砸上陈又涵的额角,又随即沉重落地。陈又涵一步未退,少顷,额角流下温热的液体。他抬手捂住,温和但坚定地说:“别这么生气。”
    胸口剧烈起伏着,陈飞一艰难地喘息,捏着桌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扭曲,眼睛渐渐染上赤红——
    “叶开——咳咳——叶开是叶家的继承人!你发什么疯要去招惹他?!他才十八岁!”
    “对不起。”
    陈飞一咳得躬下了腰,一贯坚毅的面颊瞬间苍老了,“糊涂!糊涂啊又涵!你糊涂啊!……”陈又涵大步过去,强势而沉稳地扶住他。陈飞一流下两行热泪,手无力急促地拍着桌面:“……这么好的日子,为什么要选最难最苦的!你糊涂啊宁姝,你的儿子糊涂……”
    宁姝是陈又涵母亲的闺名。
    陈又涵的童年是在医院的雪白墙壁和消毒水味道中度过的,直到八岁时宁姝去世。宁姝出生名门,一生美满,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陈又涵。陈飞一对他溺爱,对他严苛,对他爱恨交加,他时常想,宁姝看到现在的又涵应当也会是欣慰的。他为他铺了一条康庄大道,给他最坚毅的品格和最恣意的个性——只是为什么,而立之年刚过,为什么将倾的大厦便要去他去扛,为什么他放着美满的婚姻和自由的爱情不要,要去走一条没有回路的死胡同?
    “对不起,爸。”陈又涵稳稳地扶着他,血顺着鬓角和脸颊滑下,洇入衬衫。喉结艰难地滚了滚,他哑声说,“儿子我无路可退,只想和他共度余生。”
    赵丛海克制地敲响书房门,恭顺道:“董事长,该吃药了。”
    陈又涵扶着陈飞一坐下,握着他温凉的手拍了拍。
    房门被打开,赵丛海吃了一惊:“又涵?你——”
    陈又涵不甚在意地抹了把脸:“让我爸早点休息。”
    身后传来陈飞一悲哀的声音:“我以为你足够聪明,总不至于和一个十八岁的人妄谈余生。”
    陈又涵脚步顿了顿,抬手掩上了门。
    第二天上午十点,gc商业集团总裁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她长相明艳气势迫人,一双裸色高跟鞋步步生风。顾岫与她在门外初次照面,画着上翘黑色眼线的凤眼似笑非笑地从他脸上瞥过:“顾总,幸会。”一把嗓音很有大小姐特质。
    顾岫绅士地为她推开门,从那种气质和五官中隐约猜到了她的身份。
    陈又涵额头被包扎过,很扎眼。叶瑾挑眉道:“怎么,银行现在都上升到暴力催债了?”
    “见笑了。”
    陈又涵仍然那股漫不经心的调子。两人在落地窗前的会客区坐下,过了会儿,柏仲端着咖啡和茶点进来。陈又涵给她递了根烟,叶瑾接过,很熟练地点起,保养良好的纤细双手上涂着酒红色指甲油。
    “说吧,什么事?”
    “你希望我是什么事?”叶瑾翘着二郎腿,手肘支在膝盖上。烟在指间静静燃烧,她浓烈的五官在她似笑非笑的神情下有了一丝妩媚。
    “给我发喜帖。”陈又涵咬着烟哼笑了一声。
    叶瑾冲他吁出一口烟:“两百亿授信,要不要?”
    陈又涵睨她一眼:“你怎么时候接手宁通的业务了?”
    “如果是公事,当然不会是我来。不过既然是我坐在这里,你就该知道是家事私事。”
    陈又涵没说话,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神色。
    叶瑾打开爱马仕黑金,从里面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慵懒地递向他:“好手段啊,陈又涵。”
    陈又涵心里一沉,漫不经心的表情在看到第一张照片时便倏然变了。
    每一张的主角都是他和叶开。大庭广众之下的亲吻,牵着手出入繁宁空墅的高清影像,透过车窗拍摄到的激烈拥吻,各种角度各种场合,从去年夏天到今年春天,时间跨度超过六个月。
    血液在身体里一瞬间静止,偌大的办公室寂静无声,只有宁城cbd永不停歇的车水马龙近乎严酷地重复在晴空之下。
    陈又涵镇定地从第一张看到最后一张,而后在掌心拢了拢,动作很慢地将它们重新塞入信封:“拍得不错。”
    “你把小开当做什么?你又把我们叶家当做什么?”叶瑾面无表情地讽笑一声,“我们全家默许小开和你同进同出,信任的是你们陈家一贯而来的家风和人品,信任的是你陈又涵虽然滥交但好歹真正把小开当弟弟!你做了什么?陈又涵,十几岁的男生,你引诱他!你要脸吗?”
    喉结上下滚动,陈又涵过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早就知道。”
    “从去年在歌剧院里碰到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八个月,我一直侥幸地希望你们玩玩就结束——”
    “我们是认真的。”
    叶瑾嗤笑一声:“认真?小开懂什么?他连恋爱都没有谈过!你呢?你真让我恶心。”
    “你想怎么样。”陈又涵摁灭烟,只是过了两秒便又重新点燃一支。
    “离开小开,”叶瑾很快地说,“两百亿授信三天内就会安排好。”
    陈又涵站起身,高大的身躯笼罩在一种冰冷而深沉的气息中。
    “请回吧。”他语气毫无起伏,但却暴戾地将新点燃没抽两口的烟重重拧灭,“我不会答应。”
    叶瑾仿佛预料到了他这个回答,无动于衷地说:“gc还有几块优质地块供你贱卖?楼村一半停摆一半推进,你哪里来的钱去开发?不开发,超过五十亿的赔偿款等你,瞬间吃掉你所有赖以支撑的现金流。每天一睁眼要还几千万的利息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何必呢?”
    陈又涵短促地笑了笑:“不劳你操心。”
    “实话实说,今天是爷爷让我来的。他其实原本就有借钱的意思。你和小开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你敢越过我直接去找爷爷吗?嗯?爷爷今年七十六,是小开最亲近的人,你敢吗?”
    陈又涵深吸了一口气:“谢谢你的隐瞒。”
    “你可以慢慢考虑。”叶瑾收拾好挎包,“我不急,等你山穷水尽的那一天,你还会不会这么选?gc两千多名员工的生计在你身上,陈家七代人的心血也在你身上,外面虎视眈眈等着并购重组的有多少你比我更清楚,你敢吗?你又有资格吗?”
    陈又涵重重地抹了下脸,半插着腰无可奈何地转了半圈,抬手狠狠扫落边柜!
    名贵的瓷瓶应声而碎,叶瑾连眼都没有眨一下:“或者你觉得亏的话,娶我也可以啊,你爱玩,我也爱玩,大家各玩各的也不错。”
    “没有必要这么恶心我。”陈又涵冰冷地看着她。
    “这就恶心了?”叶瑾终于拎包起身,“上周末我和小开聊天,我问他,你对陈又涵是真心的吗,你知道他怎么说?”叶瑾没有温度地微微一笑,闲聊似的续道,“他说姐姐,虽然我只有十八岁,但我可以确定我爱他,如果你一定要问我是多么确定,那我只能说,我比数学试卷上第一道填空题的答案还要确定。姐姐,第一道题是送分题,没有人会做错的,是百分百的、无可置疑的正确。”
    叶瑾说完这句话,一直紧绷的脸庞留下一行眼泪。她深呼吸,纤细的手指抹掉泪痕:“陈又涵,如果小开不是这么认真,我其实不会来阻挠你们。玩就是了,两年,三年,那又怎么样?总有一天会淡的散的。但是我了解小开,你也了解小开,他的个性就是那样,他有把事情贯彻到底的清高,他这么说,你知道我这个当姐姐的心里什么感觉?”
    眼泪越来越多地涌出来。
    “陈又涵,我给你机会,在你们惹出更大的麻烦之前,让事情在我这里就彻底结束。放手吧,小开他有全世界最多的爱,不差你这一份的。一定要让他那么辛苦吗?爷爷七十六了,你知道他对小开是什么期望?小开打算高考后出柜你又知不知道?如果爷爷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和你……”叶瑾哽了一下,反复深呼吸,“你们谁都背负不起的。”
    叶瑾什么时候走的,陈又涵并没有很鲜明的意识。他一直垂首坐着,十指无力地插入发间,一动不动。
    顾岫送报告进来,终于惊动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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