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节

    车厢内只挂了几盏马灯,有些昏暗,俞星城看向青年,青年也转脸看过来,似乎笑了笑。
    小燕王伸手碰了碰百合花的花瓣,似乎还在放松的跟她说笑,俞星城却感觉他的灵力一下子铺陈开来,提防着这位青年。
    青年手中的蜡烛照亮了他的脸,他五官十分清秀柔和,鼻梁窄细,头发及肩长且微卷,神态坦然真挚又看起来似乎毫无攻击性。他竟然笑着朝俞星城他们走来,落座在了俞星城对面的座位上,俞星城注意到他熨烫整洁的衬衫,衬衫领子的角上似乎绣着几个字母“p.b.s”。
    她也注意到青年手中的皮革封面的书,书名似乎是《新道德世界书》。
    俞星城依稀记得这本书,好似是一本论述空想社.会主义或者说共.产主义雏形的作品。
    这种思想在欧洲可以说是先进,甚至尖锐了。
    毕竟各个国家都把“革.命分子”“自由主义”视作暴.徒与社会不安定分子。
    ……很明显,这个人是一位英国人。而且不论是年龄,还是思想,都应该是拜伦身边的人。
    青年将蜡烛放在他们座位之间的小桌上,微笑道:“小姐很好奇我看的书吗?”
    俞星城盯着他衣领角的字母缩写蹙眉了一会儿,又松开眉头:“并不,雪莱先生。我只是好奇,您不该在拜伦身边吗?”
    作者有话要说:  拜伦:不要相信这家伙的脸就觉得他是小娇弱,小敏感,小真善美!这家伙就是个诗歌喷子,叛逆先锋!
    俞星城:……你倒是很像你的脸。一看就是个风流渣男,爱情骗子。
    第138章 旅途
    小燕王愣住了。
    他大概没记住希腊革命f4中其他三人的名字, 只是觉得有点熟悉。
    雪莱微微一笑:“你果然如同拜伦提及的那样聪明。我只不过是来与你们乘坐同一班沙轨车,顺便聊聊天罢了。我不像那个家伙一样疯狂,喜欢动刀动枪的。”
    俞星城不可置否, 沙轨车离开车站,车厢顶部的轨道并不是很平滑, 链条咔嗒作响, 车身摇晃, 沙轨车行驶过手持蜡烛的人群旁,驶向了波光粼粼的海峡。车壁上挂着的马灯也微微摇晃,月光也随着视野开朗映入狭小的车厢内, 俞星城道:“能看这样的书, 最起码在你的祖国,你算得上一个疯狂分子了吧。”
    雪莱笑:“如果您觉得公开称自己是个无神论者算疯狂的话。”
    俞星城和小燕王毫不吃惊。
    雪莱一顿,笑容扩大:“忘了忘了, 你们是远东世俗国家的人,很多人都不信鬼神。我虽未造访过, 但看到过利玛窦的历史著作集, 他说远东的人民信不同的教派也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大部分人只在病痛的时候才会祈祷。真是个好地方啊。”
    俞星城依稀记得, 雪莱的离经叛道在当时的英国让很多人无法接受,比如他就曾经因为发表《无神论的必然》而被牛津大学开除。
    哪怕在两百年后的欧美国家, 自称无神论者都可能会遭到一些质疑,更何况在当时的英国。
    俞星城:“可不信神的地方也少不了有战争的发生。可见所谓异教徒、圣战、十字军等等, 也不过是战争的外衣罢了。”
    雪莱深以为然:“我看书上说东方人谦逊有礼, 和气亲善,更有报纸说之前办过万国博览会的苏州,街道整然, 人人谈吐优雅,我以为你们从来不打仗。不过就算是这样的东方,不也几次击退英军,占领倭国,打下了淡马锡和斯里兰卡吗。”
    俞星城:“我们很少主动挑起战争,只是我们也想争取存活下去的权力罢了。英国占据了世界那么多地区,大明帝国不是攻占了其中一小部分,来通商并改善我们的人民的生活。”
    雪莱赞叹:“真的像书上说的,你们东方人说话总是很圆满漂亮——不论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俞星城托腮,垂眼看着桌子上烛火摇晃的蜡烛,轻声道:“真正有目的的是您吧,雪莱先生。看来你们和共济会在这座奥斯曼王城里的斗法,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了,我猜,拜伦的爆炸计划中好几起都被共济会发现了,而你们也陷入下风了?所以这是拜伦改变了意思,想要来找我们合作,却又拉不下脸,所以让你来了?”
    雪莱抬起手指:“我们确实处在下风,但不是他改变了意思,而是我劝服了他。不过我不是来寻求合作的,我是来告诉你们共济会的计划和地点的。”
    俞星城挑眉。
    雪莱:“共济会与奥斯曼都是拜伦他最痛恨的两拨人,但哪怕这两拨人互相死斗,他也要阻止死斗中出阴招波及人民的那个人。我做不到这一点。我们的几个人都因为阻止共济会投放血兽而死,我无法接受跟随自己多年的战友,死在这座城市的阴沟里。”
    俞星城呼吸一滞:“……虽然我知道你们视奥斯曼为眼中钉,但,还请让我这个异乡人向你们表示敬意。而你们的所作所为会注定成为整场战争中,最无法被理解的。”
    奥斯曼帝国还是会提防拜伦,希腊人更无法理解拜伦为什么会救奥斯曼人。
    但俞星城知道,在战争这种级别的浪潮里,选边站队是最容易的事。
    而最不容易的是,不论自己站在哪一边,不论被什么样的恨意、目的裹挟,都坚持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雪莱:“是啊,有时候连我都要不能理解了。”他说着,打开手中那本《新道德世界书》,从中那出一张地图,顺着桌子朝俞星城推过去。俞星城拿起来,递给了小燕王,小燕王展开来看,地区比他们从总督那里拿到的地图要清晰的多,而且标注了密密麻麻的商铺和旅店。
    里面有大概八处地点被详细标红,应该是跟共济会有关的。
    雪莱:“我们早就筹备过进攻伊斯坦布尔,地图就是当时准备的。本来计划是一路带着希腊军攻打到伊斯坦布尔来,却没想到止步在了几百公里之外。不过也可以告诉你们,哪怕只有我们几个人,后续袭击伊斯坦布尔的计划不会停下来的。”
    俞星城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些端倪:“你认为希腊军不会再推进了吗?我一直不明白,你和拜伦难道不是一线的将领吗?怎么会出现在伊斯坦布尔?”
    雪莱合上了书,他手指纤长,被烛火照的如白色大理石的雕塑:“奥斯曼皇室应该早就得到消息了,他们没跟你们说吗?啊,说来话长了……”
    “最早英国没有支持希腊起义,而是我与拜伦旅行到希腊后,参与进了起义活动,并帮希腊人游说地中海沿岸各国,以获得各国支持。后来欧洲各国都同情希腊,英国又察觉到希腊地理位置的重要,积极参与了希腊起义战争,投入了大量的资金、战船和军力。”
    “但当时希腊人不怎么信任英国,英国对希腊战场的投入,大多通过我和拜伦、济慈与利亨特等人。我们得到资助后积极投入战争,却没想到,在我们势如破竹的时候,英国临时抽调走了大批战船,甚至还断了资金与粮食——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印度战场节节败退,英国把投放给希腊的大批物资战船,都调去印度战场。”
    雪莱声音柔和,娓娓道来:“在英国皇室心中,希腊自然不如原材料产地印度重要,可印度战场打的太快了,那批物资战船还没到,印度就已经击退了英军,又加上好望角风暴,战船和物资差点覆灭在海中……总之英国在印度一事上遭受了颇大的打击。”
    “他们的撤军和断粮,导致我们在希腊战场上锐势全无,有几场战役甚至一败涂地。英国皇室本来就视我和拜伦这类自由主义分子为眼中钉,不满于要通过我们来间接控制希腊,于是那几场失败战役后,就反而把责任推给了我们。很快,我们遭遇了刺杀,谣言,与威胁。”
    俞星城:“威胁?什么样的威胁?”
    雪莱微笑:“如果我们不主动交出军权,离开希腊,英国人就切断对于希腊的所有援助。而希腊这些年收成极其不佳,从打仗以来就依靠着英国提供的粮食,如果我们不离开希腊,英国人断粮,希腊可能会有大批人……被活活饿死。”
    俞星城一时无言。
    小燕王:“所以你们离开了。”
    雪莱垂下眼:“是。拜伦决定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位我们在英国时候就听说过的将领。现在希腊境内有人还以为是拜伦跑了,英方也不少渲染拜伦是个听说血兽病传染就跑了的胆小鬼。”
    俞星城也被气到了:“那他们要是真的能打赢战争也就罢了,但你为什么不看好希腊起义?”
    雪莱笑了笑:“你在替我们不平吗?你想要希腊打赢战争吗?”
    俞星城哑口无言:“也不是,我只是……”
    雪莱笑容像月光一样柔和,让俞星城想起自己曾经读过的他的诗,情感浓厚,先锋叛逆,却言语微妙真挚,轻灵美丽,生机盎然。他不同于拜伦的嫉恶如仇,雪莱没有给俞星城他们划分阵营,只是如同共乘的友人谈天般,说起这些事。
    雪莱笑着道:“我很喜欢你的态度,你不经意间就把心灵放在第一位,而不是把利益与目的放在第一位,虽然我相信你会口头上强调后者。总之,英国接手之后并没有赢得战场上的转机,毕竟希腊社会本就割裂,奥斯曼军的手段让人胆寒,他们曾经的调离战船又丧失了战争中最关键的节点,希腊的颓势很难逆转了。”
    俞星城眯起眼睛:“哪怕知道正面战场不行了,你和拜伦还是选择来到伊斯坦布尔,偷袭这里,以为希腊争取一些机会?”
    雪莱:“算是吧。”
    俞星城:“那让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们对共济会利用血兽这一点,知道什么吗?我有理由相信,以共济会为主导,有人在把血兽变成军团。”
    雪莱蹙眉:“果然是没处理干净吗,连你们都知道了。你们不会也想要驯化血兽吧——”
    俞星城:“我不可能。不过我就算承诺也没有用,我也不会问你关于驯化血兽的细节,让世界上多一个人知道,都是罪恶。我只是想问你,共济会到底想要干什么?血兽病的爆发是否也跟共济会有关?”
    雪莱:“关于血兽病爆发的源头,我也很感兴趣,不过我目前还没有得到一个答案。但我确实知道共济会在利用血兽。他们本来是为了医治在希腊扩散的血兽病,但后来由于战场上的不顺利,某位军官提出把血兽投入奥斯曼的军营,就有了这个驯化血兽的计划。不过这十分危险,因为控制血兽注射血液的过程中,很容易被抓伤咬伤,让血兽病扩散,而且给血兽注射用的针管、玻璃瓶,都会被污染。”
    “驯化血兽的计划,在我们离开希腊之后展开的,我听说在计划过程中,几个村庄被污染,几百上千希腊人因此被感染,他们将能变异成血兽的抓起来,不能变异的就集体杀死焚烧……现在往伊斯坦布尔投放血兽,不过是他们计划中第一环试验。毕竟如果能在伊斯坦布尔传染血兽病,更是一举两得了”
    俞星城震惊:“他们真的打算把血兽投入战场——!可这些低级的血兽也就算了,我可见过一个身体巨大,毛发纯白的血兽,那是怎么回事?”
    雪莱:“啊,我听说有人叫他贝希摩斯。我有所耳闻,关于它的事,我也还在查。我和拜伦有一些共济会的内线朋友,但关于白毛怪物贝希摩斯,连共济会内都没多少关于它的消息。我总觉得这背后还有更大的事。”
    俞星城对这些事情也有极深的好奇,她试探性道:“比如,复活的古神?”
    雪莱看向她,目光似乎有深意也有思考:“对于你的猜测,我不能说什么。……拜伦不想抛弃希腊的人民,我也不想,虽然我提供消息给你,但我们仍然是敌人——但等这一切结束,我或许会选择亲自去一趟教宗国。”
    俞星城吓了一跳:“教宗国?!不是说那里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的地狱了吗?”
    雪莱笑了笑:“嗯,但我更想知道真相,比如神,比如血兽病,比如我这样的无神论者为何依旧能拥有魔法。教宗国是个探寻这一切的好地方。”
    叮当一声响,沙轨车已经跨越海峡,到达了军事学院前的沙轨站,雪莱起身,对俞星城伸出了手:“或许不会再见了,东方小姐。跟你聊天很愉快。”
    外头路灯昏黄,俞星城有些恍惚,仿佛跟他共同度过了一趟小小的旅程,伸手和他握了握手。
    雪莱跳下车前,忽然道:“啊,至于这本书,你盯了好一会儿,不如送你吧。说不定你们东方那个不被宗教控制的世界,能够诞生这样天下公有,没有阶级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出生的马克思表示:这本空想社会主义就大可不必了,不如听我的科学社会主义理论。
    第139章 望月
    俞星城随手翻了一下, 就将这本书仔仔细细的收在了桌子上,那里还摆了几本从肖潼那里拿来的诗集。
    她这里的书不如肖潼那儿多,肖潼才是真正的博览群书, 放眼世界。
    不过回想起来,有多少影响世界的思想, 诗歌, 书籍, 科技,都在这几十年爆炸般的诞生了,一面天上飞艇, 地上火车, 货船远航,报纸新闻层出不穷,各国商品琳琅满目;另一面, 种族屠杀,宗教暴行, 偏远村庄与种植园里的农民, 庙宇中喃喃自语跪拜的信徒,仍然遍布各个角落。
    文明的外衣还未真的到来, 中古时代的野蛮与弱肉强食仍然无遮无掩,俞星城有些感慨。
    就算是神, 也无法预言这样的时代吧。
    她将书收好后,走出房间, 丫鬟炽寰跟貔貅一起靠着栏杆吹海风, 俞星城看他又掀着裙子把腿蹬在台阶上,便顺手给他把裙子放下来,走去了上层的议事间。
    小燕王买了好几包奥斯曼的烟草, 在屋里抽的烟雾缭绕,裘百湖也坐在那儿抽烟斗,俩人跟两台加湿器似的对着吐气,看俞星城进来,这老少二人连忙起立推窗散味儿。
    俞星城看着桌子上铺开的地图,正是雪莱送给他们的那一张:“你没把这地图给哈丽孜?”
    小燕王:“给了,这张是命文官连夜誊摹的。留一张伊斯坦布尔的地图在手里,也不是坏事啊。睡得好吗?我看得出来你最近太累了,所以才给你放了半日的假。”
    今日上午,小燕王去托普卡帕宫会见哈丽孜,并没有带俞星城去,就是为了让她能歇个半天。
    俞星城拖了凳子坐下:“太后应该会派人去处理这件事吧,我们也算是忙完这件事了。”
    小燕王:“热法皇后下葬后第七日,伊斯坦布尔会有大规模的宗教集会活动,我和哈丽孜都认为到时候共济会必定会有动作。现在已经是第五日了,还有两天左右。伊斯坦布尔城内有些人手不足,哈丽孜希望我们也能从旁协助。”
    俞星城微微蹙眉:“可我们带来的人大多都是仙官,如果被血兽抓伤,就会立刻感染变异啊。哈丽孜不能调派警察吗?”
    小燕王:“这座城市的平民区一直是无人管状态,警察数量也没有你想的多,哈丽孜也调派了大部分警察,但就算这样也不够,所以她会派圣训者去突袭地图上标注的这些位置,就希望曾经与血兽有过作战经验的我们也来帮忙。”
    俞星城托腮:“你怎么想?”
    小燕王:“送佛送到西吧,既然都应下说要查这件事,就协助到最后。更何况现在还没查到那白色怪物的行踪,只是解决了伊斯坦布尔内的危机而已。不过从旁协助的事儿,我建议你就不要参加了,一是怕你出事儿,二是你如今也无法御剑飞行,不方便跟队。”
    俞星城垂下眼睛,思忖道:“也好。”
    小燕王把烟灭了,坐在太师椅上,笑:“也有好消息的。奥斯曼派了使臣,与我们的两名仙官一同回大明,将修建苏伊士运河的协约递交给朝廷。大概十日左右能到朝廷,如果效率高的话,一个半月以内,就会有运送着劳工与工部官员的大船,到达埃及。”
    俞星城松了口气:“那就好。只盼着这事儿顺顺利利的。”
    当日夜晚,裘百湖带队,大批仙官离船,连戈湛、胖虎和特行卫都被调走了,亚瑟之前就对血兽病的事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自然也加入了队伍。
    只留下俞星城和炽寰与一众凡官看守船只。
    秉烛游街依旧举行,蜡烛点点光芒汇聚成的人流依旧流淌在街道上,俞星城单是从船上看,只觉得城市繁荣平静,看不出一点危机隐藏的端倪来。
    她虽然心事重重,但炽寰却很高兴,俩人并肩在栏杆上,他跟衣服里有虱子似的乱蹭着挤过来,俞星城眺望着远方脑子乱糟糟的时候,被他挤的都快贴到栏杆拐角处,无处可逃了。
    她总算是反应过来:“你干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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