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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八章风骨

    落幕时分,大军缓缓抵达沙溢城。
    冬日的傍晚少了初秋时太阳落幕的镀金之色,就像是一抔清水被点了墨,越来越暗,越来越黑,直到将人吞没。
    一路走来,本已经被踏实的积雪又被风雪掩盖,逐渐消失在夜幕之中。城墙之上,有人燃起火把,紧接着城门大开。
    曾来过沙溢城的将军们如临大敌,坐在战马上已然挺直了脊背。谁都知道沙溢城是块难啃的骨头,人一旦穷怕了,便什么都顾不得了。至于饿死不吃嗟来之食这一说,怕是那人当初还没饿得狠吧。
    沙溢城常年缺水缺粮,哄抢朝廷派播的军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是以诸将军看到这火龙,均是心里一惊,已经做好了恶战的准备。以往并无战事,朝廷不能随随便便的大开杀戒,才将这祸患流到了如今。而今离阳王朝内忧外患,就算是真的做了什么过激之事,朝廷也顾不得了。
    就在众人整装待发,已经做好了开战的准备时,两条火龙渐次排开,围成了一道中空的长廊。以沙溢城太守焦青染为首,各等级的官员从城门一直排到了大军的正前方,官员身后跟的便是未着火把的普通民众。
    焦青染挟妻儿直行到马车的前方,恭敬地双手扶臂请王爷下车。众将军怔了怔,这年头,怎么抢粮也可以拖家带口的来抢了?
    沈言璟目色如常的下车,又回身扶下了陆千凉。刚一露面,焦青染与其妻儿一喜,陆千凉也一乐,心照不宣的闭了嘴。
    四周的光亮本就不真切,这般小的动作,旁人自然是看不见的,还以为这沙溢城太守是要先礼后兵了。庞帅半路上殉职,他手下的将士自然不服气,见到沈言璟这不紧不慢不急不恼的神情,心里一股火气。
    可他又不敢拿沈言璟撒气,只好向着焦青染大声吼道:“我等乃是朝廷派拨,援助沙溢城抵御无终之乱的,还不快快开城门放我等进城?”
    三品太守,怎么说也是朝廷认命的正规官员,丹袍玉绶执一城之事,被一个不闻其名的将军吆喝,怎么也说不过去。陆千凉向那方瞧了一眼,便见暮色之下,齐王与王妃都已经下车马,却还有人跨坐于马匹之上,神情倨傲,嘴脸丑恶。
    焦青染显然意识到了这其中的不对劲儿,却也没说什么,带领地方官员叩拜齐王,放大军入城。数以万计的民众自发的让到两边,并没有多少的言语,只是沉默的迎接着予他们衣食,宛若予他们新生的恩人。
    一年的时间,饶是有了换米粮和银子的方法,也不能做到让整个沙溢城的人吃饱穿暖。道路两旁,依旧有目光胆怯,衣不蔽体的妇女和孩童,沉静而渴望的凝望着沈言璟二人。
    粮草行过长街,行过无数民众的眼前,路过一处土坡,运粮的板车一顿,一只承装米粮的蛇皮口袋封口不严,竟散落了小小的一撮米。
    押送粮草的士兵骂骂咧咧的停下脚步扎进了口袋,火龙之下,诸本地住民的目光都胶着在那只露了米的蛇皮口袋上,眼中闪烁的光彩不言而喻。
    渴望太过暴露,很难想象,在这缺衣少食的边城之中,这些民众的双眼怎会如此之亮。那兵士忙推着板车追赶队伍,试图避开那些目光。
    突然,一个身穿破洞的夹袄,小脸儿被冻出两坨红的小女孩儿从人群之中跑出来。押送米粮的将军一惊,手中长枪一惊横了过来,见那小女孩只是捡拾着地上的米粒,没有再上前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一挥手道:“都跟上,不要掉队。”
    陆千凉回头望着那小女孩儿,心中不舒服却说不出话来。粮草是大事,饶是心有不忍,她也不能劝沈言璟,让其不顾三军啊。
    同是离阳子民,一城丰饶富庶,鱼米之乡,食百石之饷。一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拣弃地米粮。
    如何叫人不心酸啊。
    众人沉默着望着小女孩,无人出声,也无人哄抢,就像是心照不宣的默认了这份场景一般。最后一颗米粮拾起,小女孩儿在掌心处攥成小小的一把,站起来跑向了大军离去的方向。
    同样的背影,同样的衣裳和板车,小女孩儿怔了怔,也不知道找谁好了。看守晾车的将军再一次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凶神恶煞的模样。
    小女孩儿吓得哆嗦,空着的手搓着袖口瞧着他,突然一转身,跑向了走在人群最前方的沈言璟和陆千凉。
    焦青染早就注意到陆千凉在看那个小女孩儿,便也停步在原地,不再上前了。小女孩儿虽说个子矮小,却跑的极稳,踩在被踏实的积雪之上倒也没有滑倒的趋势。
    小小的身影气喘吁吁地跑近了,虽说衣裳破烂,小脸儿有些花,可一双眼却亮晶晶的,丝毫不逊色于那些京城之中的孩童。
    她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的模样,瞧了瞧沈言璟,又瞧了瞧陆千凉,果断的选了一个面善好说话一些的,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摊开手掌将那一小撮的米粮放在陆千凉的掌心上:“给你。”
    “给我?”陆千凉诧异,又有些好笑的问她道:“为什么给我?”
    她向来以为,自己对小孩子已经足够和蔼可亲了,可不知为何,一句话说出口,却叫那小女孩儿带了哭腔:“爹爹和太守大人告诉我们说,您和王爷是沙溢城的恩人,我们不能抢你们的粮食。我们沙溢城虽然穷,但不能没有骨气,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双手,我们也可以吃上米粥。”
    正因为言语稚嫩才更加可信,正因为年龄幼小才天真无邪。那语气中不含怨恨,丝毫不提这被朝廷放弃了十余年不管不顾,让百姓民不聊生的边城,只是平淡的诉说着感恩。
    真正的难得的,不知是这份骨气,更是这份不怨不艾的风骨啊。谁说穷人无风骨?那些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高门大户,才是真正的没有风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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