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十月过半,天已经凉了,他只穿了衬衫和校服,有点儿嫌冷,便没有等到下课,熄了烟打算回教室。走之前他抬头看了一眼还趴在窗台上刷手机的迟扬,在从这边楼梯走和绕路之间犹豫了一下——窗台上那位察觉了他的视线,也看过来。
    那一刻两个人都有点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此时此刻他们俩这么一上一下杵在这儿,其实是很不合常理的——说是陪伴那有点儿荒谬,但显然也不是像第一次那样偶然碰见、各杵各的。
    迟扬一只手还支在窗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略微皱起好看的眉毛,又很快移开了视线,突然觉得很有意思——于是他神情自然地问了一句:“回去了?”
    这一问,就把这场心照不宣的微妙碰面拉近到了陪伴的距离,好像他们就是约好了结伴来这儿组团不良的。
    何弈放在口袋里的手摩挲着烟盒,沉默了几秒:“嗯,走了。”
    如果是后来的迟扬,哪怕几个月后,他都会很快意识到这一刻的何弈在退让,并且在竭力表达一些他不知该如何落成言语的情绪,但现在的迟扬只能隐约感觉到他们俩之间发生了什么微妙的变化——这个变化让他以后每一天的这个时候都有理由、也应该出现在这里,等何弈按灭没有抽完的烟,和他一起回到教室,或是走向食堂。
    真让优等生和不良少年一块儿吃饭就有些惊悚了。迟扬跟他前后晃回教室,没什么吃饭的胃口,便随手收拾了一下书包,跟着走读生的大部队出校门了。
    他单肩背着包,耳朵上挂着蓝牙耳机,还大摇大摆地拿着手机,个子在同龄人里已经算得上很出挑,又不穿校服,路过保安的时候老头子都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两眼,似乎很想把这人拦下来。
    然而迟扬已经混在三三两两的学生里出了校门,径直走向对面的公交车站。
    他其实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住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现在连保姆都不敢来了,但似乎除了回家睡一觉,他又没有什么别的去处——还不如留在教室混几个小时,他想着,没有在车站前停下,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找个地方喝点儿也可以,听说技校没有晚自习,一个电话应该还能叫几个不靠谱的朋友出来混,再不济去开包厢唱个歌,他请客,有的是人想来。
    天已经暗下来,就快要黑透了,阴沉沉地笼在他身上——迟扬身上有一种和年龄不符的浑劲儿,像未到壮年却已经伸开了爪子的狼,散发着蓬勃而危险的锐意。
    他就不该挑了今天出来闲逛的。
    桌板早给掀了,酒瓶菜盘哗楞摔了一地,那炸耳朵的动静似乎还纠缠在空气里,他抄着踩断的椅子腿儿往人身上掼,又反手抡回去,狠狠砸着上来箍他胳膊试图压制他的人,然后抓着那人一踹一锁,干净利落地摔到了地上。
    他在干什么——肘击精准而狠厉地捣上了对方的眼睛,是奔着亡命去的,从角度到力度无一不完美,如果不是这场面太过暴力,几乎能称得上教科书级的混混打架……
    然而他的思维和**似乎割离开来,旁观者一般面无表情地审视着自己,看自己反架着另一个人的胳膊,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又一脚踹上人的后背摔进一地碎的没碎的玻璃瓶里。
    别打了,会死人的。他慢半拍地想着,却丝毫没有停下的念头,甚至想给自己鼓个掌,这一拳实在是狠,大概能揍得人胃出血了。
    谩骂和调侃还在耳边,他是一个打三个,却生生把三个人揍成了三条丧家犬——相似的场景他是见过的,也是在这样浑浊的仿佛永远都不会过去的深夜里,在更多年幼却残忍的拳脚里,他这样不要命地推搡着别人,一拳又一拳,直到对方拿出了刀——
    迟扬一顿,在臆想出的尖叫哭喊里停下了动作——被他锁着喉咙倒在酒肉狼藉里的那位已经翻起了白眼,发出无力挣扎的倒气声,再多一秒大概就要撅过去了。
    他沉默着松开手,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站不起来的另外两位,那神情像是才尝过血气的狼,居高临下的视线缓缓扫过,几乎能斩出白骨。
    “滚远点儿,”他垂下视线,拽着手下那人的衣领一把甩过去,“再让我看见你们,大不了一起死,试试。”
    他结了账,甚至冲吓恍惚了的摊子老板娘笑了笑,似乎没意识到他一身的狼狈样,脸上还擦破了一块,笑起来比面无表情更能吓唬人。
    那老板娘战战兢兢地接过一张整钞,好半给他算对了零钱:“……你们,小伙子打架啊?”
    “别找了,”迟扬终于从那个魔怔的状态里松出来点儿,皱了皱眉,有些懊恼似的,又拿出两张递过去,“那张凳子是用不了了,客人也都吓跑了,您收着吧。”
    “没客人,没客人,本来也没几个……小伙子,你脸上破了,这个……”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道熟悉的清淡嗓音越进来,替他回答了:“没事的阿姨,我给家长打过电话了,等会逮他去医院,不好意思啊,我弟弟给您添麻烦了……”
    迟扬一怔,转头看过去——他明明不是第一次看见何弈这幅温和真诚的笑脸,却像是在污浊的泥地里看见了一块玉似的,眨了眨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何弈又交代了老板娘两句,语意恰到好处,有种意有所指的周全——说麻烦她别报警,就是青春期的小孩子不懂事,玩玩闹闹就过去了,又说祝她生意兴隆……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被何弈轻轻拍了一下后腰,带出几步外了。
    何弈收了神通,看他的眼神挺复杂,带着藏不住的戏谑,评价中肯:“挺能打。”
    “……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回答还没出口,又被迟扬堵了回去——“你就不怕我脾气上来了不分青红皂白,连你一起揍了出气么。”
    他们俩身高差了半个头——迟扬在这个年纪实在算蹿得太高的了——夜色已深,四下唯一的光源就是那一排小吃摊子,被迟扬结结实实地挡住了,何弈和他面对面站着,几乎整个人罩在阴影里,抬头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甚至能闻到迟扬身上细微的血锈味儿,那是他脸上擦破了一块不小的口子,还没有来得及结痂的血。
    “不请假就旷晚自习,班长来抓你回去,”他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也没什么必要回答——只是转而把他想说的说完了,“刚才边上有人录像,我让他们删掉了,嘱咐了别报警,不用担心。”
    迟扬压根不担心这个,住哪儿不是住,他不介意。
    “这都几点了,还晚自习,蒙我呢。”他笑了一下,裹着一身刚犯过浑的戾气笑起来,丝毫不能缓解气氛——何弈看着他的眼睛,终于松动了一般,喉结一滚。
    然而没等他再说什么,迟扬已经直起身子,自顾自走开了。被他挡住的光涌进视野,何弈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又听见迟扬隔出几米远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他又问了一遍,但含义显然是不同的。
    “我真是来抓你回去的,你班主任让我来的,”说到班主任的时候何弈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转身跟上他的脚步,“电话打不通,消息也不回,我就去网吧坐了会儿……谁知道出来吃个夜宵就看见你了。”
    迟扬:“?”
    何弈在学校似乎从来不偷摸着玩手机,现在却十分自然地拿了出来,给他亮了一下最近几个显示对方拒接的通话记录。然后他点起一根烟,衔在嘴里,又道:“你呢,你也来吃夜宵,怎么吃成这样?”
    吃成这样肯定是有理由的,但何弈不是八卦的人,说这话的本意也不过是调侃一句。迟扬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没什么,小时候的仇家,见面就得打……”
    何弈缓缓吐了一口烟雾,意识到自己站在上风口,又放慢了脚步,缀在迟扬半步之后,不至于让这人被二手烟扑一脸。
    “我小时候在孤儿院住过……”
    迟扬没头没尾地这么来了一句,又没了下文,沉默着往前走。何弈衔着烟,看着他挺直的肩骨和扭打落了一身灰的卫衣,无言良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替他轻轻掸了掸帽子上蹭的灰。
    然而下一秒他被人一把握住手腕,电光火石间踉跄几步,推到了路灯杆上。
    迟扬低头看着他,眼神里是骤然腾升的狠厉敌意,然而只是这么一晃,等他回过神来立马松开了手,皱眉道:“你干什么?”
    能干什么,傻子都看得出来。何弈动了动僵痛的手腕,几乎要怀疑被这人一把握折了——他还没来得及意识到此时此刻该抱怨两句,迟扬已经出人意料地规规矩矩道了个歉,又好好地谢了他今天帮着收拾烂摊子。
    这话实在不该从他嘴里说出来。何弈幅度细微地抬了一下半边眉毛,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他以为迟扬打起架来这么不要命,怎么着也该是个打死不肯说谢谢的恶霸选手。
    “我认真的,今天谢了,”迟扬又重复了一遍,垂眸看着他那截被握红了的手腕,似乎很想碰一下,“刚才不是说家长逮我回家么,哥哥,可以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过夜
    “刚才不是说家长逮我回家么,哥哥,可以回家了?”
    “回谁家?”何弈似乎被他这声哥哥弄得讶异了一下,他的手腕还疼着,好看的眉头略微皱起,认真问道,“我家大概去不了,我爸妈都在。”
    迟扬扯了扯扭打时候被拉歪的衣领,似乎这时候才想起来整理自己,闻言一笑:“回我家——逗你的,你该去哪儿去哪儿吧,真想教训我啊?”
    他这一笑,沉在两个人之间那种微妙的尴尬气氛终于松开了——这人大喇喇地摊开手,也不管手心里还沾着灰,又说:“借根烟,班长。”
    何弈看了一眼他脸上被人随意抹开、还未凝结的伤口,屈在口袋里的手指动了动,似乎在斟酌什么,许久才拿出烟盒来,连带着打火机一起放进人摊开的手心里,低声道:“我是出来吃夜宵的,本来还要回网吧……太冷了,饭也没吃上,没心情了。”
    夜里确实是冷,迟扬看着他拉紧的外套和领口那一层单薄的衬衫衣领,若有所思。
    “好歹补偿我一顿夜宵吧,”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何弈这样笑起来,眼角一弯,里头不是逢场的周全和无懈可击的温和,更多的是闪闪烁烁的、小狐狸似的意味深长,“你家有人吗?”
    迟扬实话实说:“没有,我一个人住。”
    “那走吧。”何弈轻声说。
    迟扬家在学校附近,拐个弯再走一段路就到。他带着何弈换了个方向接着走——学区就是这样,热闹也热闹不过放学那半个小时,现在骤然清冷下来,偶尔有车驶过,拉长的路灯光一晃,又重归平静。
    少年人脚步轻轻的,他能听见何弈摆弄打火机的细碎咔哒声,气氛缠缠绕绕,居然透出了一点儿微妙的、近于安静温和的感觉来。
    何弈就是这样的人,即使见过他抽烟逃课世故圆滑的样子,还是能感觉到他身上沉淀出的书卷气,那种让人不自觉安静下来的温和教养。迟扬和他一前一后走着,惊觉自己先前想要杀人偿命不死不休的血气不可思议地消失了,甚至有一点微妙的愧疚——不该闹成那样,让何弈看见他不要命的丑态。
    他衔着烟,嘴角一动,含混道:“刚才是孤儿院一起住过的人,他们嘲讽我惯了,嘴上没把门的,不是我先动的手……”
    话没说完他又觉得荒谬,这有什么可解释的。
    何弈轻轻“嗯”了一声,摁灭抽足了十分钟的烟,放进垃圾箱里:“打个架而已,没什么。”
    倒像是反过来在安慰他。
    他还想说什么,就听见何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板上钉钉、直钉进棺材里:“没什么。”
    迟扬不说话了,他的书包甩在摊子上没带回来,好在里面也就一个耳机壳一条数据线,也许还有随手塞的两本作业,都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他摸出钥匙,哗楞楞地转了两圈:“快到了。”
    ——这次轮到何弈无言以对了。他眼睁睁看着迟扬在保安室门口刷了脸,又跟保安打了声招呼说“这是我同学”,然后面色如常地把他带进了这附近出了名的富人社区。
    何弈:“……你家?”
    迟扬不明所以,还当他担心家里有别人,难得耐着性子解释了两句:“嗯,我叔叔……也不是,我亲爹的朋友,他的房子,正好在学校这儿就留给我住了——没别人,保姆不来,我一个人住,没事。”
    饶是何弈少年老成,早早学会了含蓄做人那一套,现在也有点儿迷惑——但他没有问出“那你还上什么学”一类不礼貌的话,点了点头,默默跟着迟扬穿过他家一看就没人打理已经杂草丛生的花园,又换鞋进了家门。
    他家确实不像是有人打理的样子,连沙发上都空无一物,只有角落里放着一件外套,校服,何弈都怀疑这是开学第一天发下来就被人随手放在那儿的。
    “坐吧,”迟扬按开了客厅的灯,几块区域接踵亮起,自己则径直去了厨房,“要喝什么,我家没吃的,要补夜宵也只有酒。”
    何弈本来也不饿,当时不过是闷在网吧烟酒嘈杂的环境里坐久了,出来透一透气——他很少在学校寝室过夜,多半是混在晚自习结束后那几个留校自习的走读生里出去,找个附近的网吧坐一会儿,凑合到天灰蒙,再翻墙回学校。
    这么做其实很无聊,他也没有网瘾——就像他抽烟一样,只是要抽到十分钟,一天三次,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迟扬半天没听见他回答,以为这人是不喝酒,便给他拿了罐可乐,又翻了翻冰箱找他记忆中的半碗剩饭,拿出来放在那儿,转头去洗手洗脸。几分钟后他趿拉着拖鞋回了客厅,把可乐放在何弈面前,手里还抱着个药箱:“冰的,嫌冷就等会儿喝。”
    他家进门就有暖气,地上似乎也有中央地暖,何弈却还是本能地拢了拢衣襟,规规矩矩地道谢。
    迟扬“嗯”了一声,面色如常地从他那个药箱里翻找出碘伏和红药水,给自己上药。他做这些似乎很熟练,不用镜子也能找到脸上的伤在哪儿,准确且干净利落地拿碘伏棉球滚了两个来回。
    好在深秋入冬穿得厚,也没有别的要处理的地方——就是他手心里被那条凳子腿磨破了,八成是用力过猛,现在看起来秃噜一片皮儿,又被水洗过冲开了,蒙着一层流出的血水,有些触目惊心。
    何弈在边上啜着那罐冰可乐,安安静静看他包扎自己,消完了毒又上一层红药水,然后拿干净纱布随手缠了两圈。
    “饿吗?”迟扬做完这些,突然问道。
    “……还好,”何弈慢半拍回答道,“有点儿困了。”
    他很少这么直白地表达诉求,话出口了才察觉不对,皱了皱眉。
    迟扬没察觉,收拾完了桌上的东西,把药箱一推站起身来:“客卧在二楼,再坚持一会儿吧,给你炒个饭吃。”
    他没给何弈拒绝的机会,低头冲他笑了一下,意有所指:“你说赔一顿夜宵就行了,不欠你的。”
    何弈看着他缠了纱布的手心,很难把这只拿凳子腿儿抡人的手和饭勺锅铲联系起来。这样明亮的灯光下他才注意到迟扬手上有很多结痂的伤口,并不美观地横在那儿,手腕往上藏在衣袖里,看不清。
    迟扬塞给他一个电视遥控器,转身走了。
    何弈端正地坐在沙发一角,脊背还是挺直,却不知为何在这片晃眼的水晶灯光下找到了一点儿微妙的松懈感——也许是迟扬不会介意他在这里点根烟来抽,大概还会伸手问他分一根。
    他摸了摸口袋,才意识到烟和打火机都在几十分钟前那条无人途经的路上给了迟扬。
    但在人家里抽烟不礼貌,他也没有这个意思,连伸手摸烟的动作都只是那一刻恍惚的鬼使神差。他腿上还放着那个遥控器,面前是夸张的落地电视屏——蒙了尘,显然很久没人去动。
    他低头看了许久,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动了动,缓缓后仰,试探着靠在沙发上,找了个其实并不那么放松、甚至有些累的姿势倚靠下来。
    这是何弈第一次试着从坐姿端正的规矩里短暂逃离出来。
    他靠了一会儿,觉得不舒服,又很快坐直了,心里却仿佛刚刚经历完一场盛大而愉悦的出逃,连眼底都带上了点儿不自知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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