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节

    齐建明笑道:“建树叔, 你也起得早。”
    村长叹道:“习惯啦。”
    他按灭手上的烟。齐建明看到他宽厚的手掌侧面, 一样干干净净。
    从手腕、到指甲,都不带污泥。
    齐建明挪开视线。
    隔壁。
    方婶醒来的时候, 先闻到了炕上尿骚味。
    她一愣,先看向女儿。娟儿已经好几年没有尿床了,但毕竟是小孩子, 之前还在山里走丢、受惊, 身体没准儿出现一些小毛病。
    但程娟告诉她:“妈, 是婆尿床。”
    方婶“哦”了声。她不奇怪女儿是怎么知道。既然不是自己, 也不是女儿,那当然就是婆婆。
    方婶不觉得嫌弃。她伺候老人很多年,又是在山里,和兰婆之间根本不讲究“隐私”。此刻见兰婆还在睡, 方婶只觉得, 妈睡在潮乎乎的被窝里不好,兴许会感冒。
    方婶喊程娟:“娟儿,你去烧水。烧好之后端一盆过来。”
    程娟去了。她才九岁, 不过能干活儿, 手脚伶俐。龚良玉和方敏起床的时候,程娟正坐在厨房里烧火。
    她动作熟练,看准时机往灶肚里塞玉米芯。听到见到两个女玩家的脚步时,程娟抬头, 羞涩地叫了声:“姐姐, 我在烧水, 我妈待会儿来做饭。”
    方敏和龚良玉都说不急。两人眼神闪烁,看着眼前的女孩。
    昨天事情太多,起先是被谷老师叫去开会,期间村支书仿佛找程娟问话。好不容易等谷老师问完,程娟又和方婶母女谈心。一直到现在,方敏和龚良玉终于亲眼见到程娟。
    两人的第一感觉,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山中女孩。
    方敏打亲戚牌,还是说:“娟儿啊,我和你妈妈都姓方,算是本家,咱们也算一家人啦。”
    龚良玉觉得她用力过猛。她和颜悦色,说:“我和你方敏姐姐都是西大研究生,听说你想考西大,对不对?”
    果然,程娟对龚良玉反应更热烈。她眼睛像是一下子亮起来,接下来一边烧水,一边问龚良玉,西大到底是什么样子,大学生活会如何,高考难不难。
    龚良玉本人并非西大学生。不过程娟更是对学校细节一无所知,所以给了龚良玉胡编乱造的空间。两人相谈甚欢,慢慢地,龚良玉同样把话题扯到程娟在山中的经历上面。
    程娟沉默,像是回忆痛苦。最终,被透露给两个女玩家的信息只有:那天放学,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就走散了。程娟在山里迷路,后来晕倒,被村支书和韩川发现、带回来。
    龚良玉听完,遗憾:并没有什么新发现。
    方敏倒是转而问:“你妈呢?昨天方婶好像已经开始忙活了。”
    程娟抿着嘴笑了下,脸颊边两个隐隐约约的酒窝。
    她说:“我婆有点不方便,我妈在……嗯。”说着说着,声音渐低,是山里女孩羞于表达的样子。
    两个玩家面面相觑。
    她们不知道,方婶更不知道,兰婆之所以失禁,就是被这个女孩儿吓的。
    等方敏和龚良玉离开,程娟转头看灶台。她又添了一把玉米芯,然后坐在小板凳上,托着下巴,面无表情,看跃动火焰。
    “嘶嘶……”
    火苗越烧越亮,锅里的水终于滚烫。
    一墙之隔,方婶把被尿湿的被褥推开,准备待会儿清洗。只是天气不好,不能晾晒。
    她开始为难。家里原本就没有几床被子,又多了两个女学生,这下有点麻烦。
    方婶透过小窗,看一眼厨房,喊:“娟儿,水烧好了没?”
    程娟回神。她亮起嗓子,喊:“好了!”
    然后手脚麻利地倒水,端在盆中,去东屋。
    方婶帮兰婆擦身。程娟就站在一边,帮忙拧毛巾。
    尿骚味儿憋在屋子里,迟迟出不去。
    方婶忙不过来,让程娟搭把手,说:“娟儿,你给你婆擦一下……”
    兰婆身体一抖。
    她哑着嗓子,说:“不用。不用娟儿来,我自己来。”
    方婶皱眉,说:“妈,你别老惯她,她都多大了!”
    兰婆痛苦,喃喃说:“不用,真的不用。”
    可程娟已经提了鞋子,爬到炕上,笑眯眯说:“婆,我来给你擦。”
    她低头,与兰婆对视。
    程娟微笑:“婆,来,转个身。”
    兰婆“呜”了一声。
    她转过身子,视线呆滞,看着眼前墙壁。
    也是仿佛透过墙壁,看着更远的地方。那座熟悉的山,山上的人……
    她想:娟儿到底在哪里?
    我到底……叫回来了个什么东西?!
    山上。
    季寒川先前写的纸条,大都被雨水冲到地上,泡足了水,纸页变软,字迹模糊。
    但也有幸运的,恰好被遮挡住,能勉勉强强看出上面的字迹。
    一只枯黄的、干瘦的手捏上去,手指却从纸页上穿过。
    女孩儿愣了片刻,终于低头,捂住脸,失声痛哭。
    可她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这样哭了良久,她擦一擦眼梢,打起精神,开始认真看上面标出的路线、图标。
    不能把纸带着,那就全部记下来!
    自己总能找到出去的路的。
    总能回家。
    村支书家。
    “掰手腕?”吕和韵惊讶。
    “嗯,试一试。”季寒川淡定地说。
    吕和韵狐疑,觉得季寒川一定有阴谋。
    他先前就觉得,季寒川的种种表现,完全是在给自己施加心理压力。照这个思路想下去,如果自己真的随了季寒川的愿,和他掰手腕,那接下来的结果,八成是自己惨败,心里更添一重压力。
    这样之后,后面无论遇到什么危险,只要季寒川和自己一起,自己都不会自信、觉得能够逃脱。
    吕和韵咽了口唾沫。
    不知不觉间,他好像已经落入陷阱。
    要拒绝吗?
    季寒川看着他,微微笑了下。他这张脸,实在不应该出现在山淮村,更应该出现在电视上。
    他问吕和韵:“你那么不愿意吗?”
    吕和韵心中一凛:对啊,我“不愿意”,岂不是我一开头就认输了?
    他仔细想:接下来,我唯一的路,是不是就是掰赢他?
    可他那么从容……
    季寒川有点纳闷。
    掰个手腕而已。前几局中,吴欢她们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怎么到现在,吕和韵那么踌躇?
    季寒川拿自己的游戏经验反思:这是个为难人的邀请吗?
    他只是太久没有经历高级场,所以想确认一下自己的力量系数而已。
    吕和韵转过百八十圈心思,艰难地点头。
    季寒川试着安抚他,说:“你别紧张。”
    吕和韵更紧张了。
    季寒川看出来,反思:我刚刚,是真心想安抚他,还是想给宁宁加点零食?
    他想不出来,所以愉快地放下这个问题。
    见两人找地方掰手腕,村支书颇有兴致地凑过来观察。起先,两人势均力敌。可很快,吕和韵就发现,季寒川只是在“跟从”自己。自己出多大力气,季寒川就跟上来,恰好与自己旗鼓相当。慢慢地,吕和韵小臂青筋暴起,旁边村支书屏息静气,觉得是否要分出胜负。
    村支书给吕和韵鼓劲,说:“和韵,加油啊!”
    吕和韵咬着牙,艰难地把季寒川的手往另一边按下。
    季寒川微微皱眉。两人各挽起一条袖子,相较于“游戏”降临之前生活习惯很宅、几乎从不锻炼的吕和韵来说,季寒川的小臂流畅凝练,带着漂亮线条。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
    吕和韵想着自己肚子上堆起的几层厚肉,再看季寒川,想:他肚子肯定不是这样。
    此刻,吕和韵拼尽全力,季寒川跟着上心,慢慢评估。
    最终,吕和韵颓然落败。
    村支书安慰他:“哎,你别那么失望啊!你看韩川这胳膊,这肌肉。以后多练练,你也和韩川一样!”
    他拉起自己的袖子。做了很多年农活儿,村支书的手臂黝黑紧实,看上去比季寒川更为结实。他说:“我到这儿报到之前,和你一样。现在,嘿,和韩川一样。”
    吕和韵捂着眼睛,想:你不知道,我以后没机会练啊。
    这一刻,吕和韵忽然有些绝望。难道玩家的身体素质差距,在第一轮游戏开始前就确定下来了吗?之后的所有加成,“游戏”对所有玩家一视同仁。所以两个同场次玩家站在一起较量,一定是“游戏”降临之前锻炼更多的人得胜。
    这种公平,在此刻,让吕和韵无比无力。
    村支书爱人在外面叫他,让他过去端饭。
    村支书答应下来。他出东屋,看着外间的雨,原本的笑容淡化下来。
    而在东屋内,季寒川看了会儿吕和韵,莫名其妙,说:“你在难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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