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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一平生难求阿堵物

    碧珠猜测是翠榴遇见之前的主人家了,但看这位“二小姐”,衣裙上全是补丁,枯黄头发只拿布条系着,凭身量,似与自己、翠榴年岁相当,但容貌憔悴,皮肤上尽是伤痕皱纹,又仿佛比她们老了十岁不止。
    碧珠疑惑想:“这等人家使不起仆役吧?莫不是家道中落,把翠榴发卖出去,翠榴才进入梁府遇见了我们?”
    那边翠榴与二小姐双目对望,竟是谁也说不出话,碧珠一手挽着一个,拉到旁边小茶坊:“在路中间傻站着做什么,我请客,大家乘凉喝茶,慢慢叙旧。”
    二小姐摸着茶盏,好半天方道:“你近年来过的可好?”
    翠榴点点头,低声道:“我很好,小姐是一等一的好人,聪慧宽厚,十分重用我,我再没有其他奢求了。”
    翠榴穿的月白衣裳虽然素净,毫无纹绣,细看尽是整块上好绸缎缝制,腕间叮当作响的金银扭丝镯子甚有分量,只怕一般小户的姑娘也戴不起这一身,二小姐心知翠榴过的比她说的还要好,又听翠榴声声句句感谢小姐厚待,想来并非被男主人收用,确实是遇见好人家了,展颜笑道:“当年的事是姐姐对不住你,如今看你活得舒坦,我也放下块心病了。”
    翠榴犹豫一下,试探问道:“大小姐呢,姑爷他……”
    其实也不必问,姑爷肯定会继续打媳妇的,尤其是有了随丫鬟离家逃跑这一出,只怕是打得更狠了,翠榴问了半句便后悔了。
    二小姐咬着牙根,半晌冷笑道:“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了,姐姐,她死了!”
    碧珠跟着翠榴“啊”了一声,追问道:“怎么就死了?为什么说对不住翠榴?”
    “翠榴?是你家小姐取的名字吗,真好,”二小姐笑容柔和起来:“为娣招弟,这种哪里算人名。”
    似乎想起旁边还有个碧珠,二小姐岔开话题,不欲再谈,碧珠打量她是怕抖出旧事让翠榴在新主人处不好过,但依着翠榴的脾性,怎可能做出伤天害理的事,遂道:“姑娘你放心吧,就算翠榴过去有一万件‘不规矩’,加起来也万万不及我家‘不规矩’处的一个尖儿。”
    翠榴郁郁道:“并无大事,不过是我看大小姐在夫家的日子太苦,想带着她逃往别处生活,没能成功。”
    “是姐姐死心眼,明明已经跑出城了,又回来哭着求那王八原谅,倒把你给连累了。”二小姐叹口气:“那日我差点以为你要被打死了,幸好人牙子来的及时。”
    “后来姐姐挨打受不住,又逃回家几次,爹爹竟将她送过去,说嫁出去的姑娘是泼出去的水,上次心软,徇情收留一次差点闹出大乱,以后再不会让她跨进娘家家门。王八蛋发觉姐姐是无人撑腰的,愈发狠毒,终于在前年除夕时,姐姐给他捏着脖子,一头撞死在石墙上。爹娘说这是姐姐的命,居然不报官追究,王八赔了五两银子就完事了。我这才知道姑娘命贱,真真儿气个半死,可又有什么用呢?直到现在,我连她葬在何处也不知晓。”
    二小姐叹口气,摸摸指尖的老茧,苦苦道:“我小时候也是傻,差点以为,真的是姐姐命苦,甚至有点埋怨你多事,等出嫁了才知道,原来命好的才是稀奇——我也嫁了个畜生啊!他平时人模狗样,喝醉了就打人砸家,我成婚第二日就差点被他打折了腿。”
    “去年年底,他醉酒后惹事,一点家底全赔进官司里,功名也给撸了去,从此越发不像话,天天喝得烂醉如泥,身上那点力气全用来打我了,我只好拿着外出做活补贴家用的名义躲着他,闲暇时到学堂听两堂课,认一些字儿,学一点算术。”
    “我偷偷问过娘,如果我和那男人和离,不等我问完,娘就说,倘若我和离或者被休了,她就不认我这个女儿,我听完马上死心了,知道两个家,我都回不去了,好在这段时日在外面,也能赚得几文钱,觉出点盼头来了,等攒上一点钱,学会了写字算数,我便开个茶摊一个人活,比像姐姐那样守着男人,等着哪天被活活打死,岂不是强了千百倍?”
    碧珠已是听呆了,翠榴含泪道:“二小姐想通了便好,还来得及呢!我家小姐就是女户,一个姑娘撑着家业,我见过的男子中绝无一人能强过她。”
    二小姐忆起京城传闻,联想到碧珠翠榴通身的富贵气派,惊讶道:“难道是沐家小姐?你是给沐家买去了?”
    碧珠情绪虽悲伤低落,提起沐扶苍时,仍不免得意地点了点头:“正是我万宝沐家!你若是遇见没法子的时候,可以来找我家小姐呀。”
    二小姐眼神里闪过一抹倔强,脸上倒是去了苦意:“多谢姑娘好意,我尚是有夫之人,一身的麻烦,不好叨饶贵府。而且我自认还有点出息,或许能靠着自己挣扎一下。唉,翠榴敢带着我姐姐出逃,我便该想到她是个有造化的人,今日遇见你们,我才信了一个女孩同样能成为富商,乃至做到巾帼英雄,平白也生出许多勇气来。”
    二小姐需要赶在天黑前回家给男人做饭,现已耽误许多时候了,三人暂且别过。二小姐临走时摸出两文钱,放在桌上算作自己的茶钱。
    翠榴想这两文大约是二小姐身上全部的钱了,连忙抓起塞回到她手里。碧珠把杏花坊的点心拆出一包送她,笑道:“早说了我请客喝茶,你若是留下钱又空手走,岂不是瞧不上我面子?”
    二小姐迟疑一下,接过点心,强忍着泪意笑道:“好,等我的茶摊开张了,还请姑娘和翠榴捧场,到时让我来请客。”
    碧珠和翠榴失却了买酒的兴趣,叫来马车直接回到沐家院子。
    沐扶苍刚看过账本与各地送来的书信,正拿着经书学习,不防翠榴进到屋,哽咽着叫了声小姐,便抱着她哭起来。
    这等大哭大笑的事,向来是碧珠红池她们做出的,翠榴一哭,倒是把沐扶苍吓了一跳,拥着翠榴向随后进屋的碧珠问道:“可是在外面被人欺负了?”
    碧珠拍拍翠榴后背,用气音说:“我们没事,是遇见其他姑娘给人欺负了。”
    翠榴流了许久的泪,心里仿佛有江河在翻涌,很多话想和沐扶苍讲,抬头却只叫了一声“小姐”。
    第一眼看见沐扶苍时,翠榴以为那只是一个漂亮的,可怜的姐姐,同她之前遇见的所有“卑微”而不自知的小姐们一样,会一步步被动地向着既定的深渊。但是翠榴很快知道自己错了,沐扶苍不是三从四德养大的女孩,她带着杀气与朝气,气势汹汹地与这个充满不公平的世间搏杀,当发现沐扶苍拒绝梁康、忤逆梁刘氏,翠榴几乎惊讶到感动,她看见了一种崭新的生命在萌发成长。而等到沐扶苍收拢势力,离开梁府的庇护与蹂躏时,她已认定了沐扶苍,决意抛弃一切跟随她。
    无须多言了,翠榴知道,沐扶苍不一样,李大姐与李二小姐的经历,绝不会在沐家发生。
    夜间,碧珠和沐扶苍挤在一张床上,把和二小姐的对话内容一五一十讲给沐扶苍听。
    “那个大小姐为什么要回去呢?她难道不知道回去了只有没完没了的凌虐?”
    “或许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离开丈夫后是无法生活的,律法和民间的风气亦没有给她留下生路。留着是等死,逃出去后不过是陷入另一处绝境。”
    前世的沐扶苍个性亦强,并非毫无手段之人,但是被休后生活依然陷入困顿,何况是笼中培养长大的李大小姐?
    娘家很难接受被休回来的女子,哪怕只一天两顿饭的施舍就能养活这条人命,也嫌她浪费了钱。就算哥哥起了怜惜,难免有嫂子跳出来指手画脚往外撵人。
    婆家更不会好心把家产分出去,能把嫁妆全须全尾地吐出来,已是极讲道理的人家了。
    “有手有脚不会自己种田打工做活吗?”
    还真不行,下乡女子是没资格分田的,纵使机缘巧合得了几亩,乡民看女人好欺负,扛着砍刀群涌而至,莫说守地,命都不一定保的住。
    城里官多规矩多,王法管的住,而且商铺酒楼针线行,林林总总,都需要人手,但除开末云城和京城这种特例,城市对女人的讲究也多了起来——乡下兄弟能共妻呢,婆娘间扯头发对骂也是常事——三从四德啊,贞洁为重啊,莲步姗姗笑不露齿啊,各地风俗审美可能不同,要求不同,但对女人的约束是一致,即使这女人抗住了异样目光,顶着压力放下身段,学婆子奴婢去有钱人家做活,那有钱人家就一定会收吗?他们也得去征求女人娘家夫家的同意啊!
    什么?你是被休的,而且没有二嫁出去?那必然是品行有问题,绝不能用!
    这一世的沐扶苍给自己争来一个女户,加上父母留下的家产,本身心机手段胆识俱全,才能风风光光地带着一群丫鬟生活。尤其是这个女户身份,保证了沐扶苍是一个律法承认的人,而不是哪个家庭的“物件”,闹出官司或是遭人欺压后,她自己有资格能上堂讲理。那个姑爷敢打死老婆,可他敢瞪一眼沐扶苍吗?
    “唉,说起来,孤零零的女人,连饭钱都难以挣到,岂不是压根没有活路?”
    “是的,世间的种种规矩,已把女人锁死在男人身边了,女帝留下的新制,定出了女户制度,方为我们破出一线生机。”
    女帝种下了希望,冯柔会教书育人,启蒙女子心智,那她呢?沐扶苍扪心自问:“万宝广聚钱财,钱也是一种力量,我能凭此为世间女子的生存争取到什么呢?我该如何扭转种种偏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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