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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节

    太后很满意,故意做出一副慈母的样子,捏着帕子抚了抚昝宁的鬓角,含着泪花说:“儿啊,你就是操心太过,不必担忧,一切都好。”
    低头睥睨了下头跪着的一群亲贵,想着如今是绝好的机会,干脆把自己最想办的事给说了,不定今日就能办成了。
    她假装又沾了沾眼角,说:“儿啊,你大婚也四年了,倒是有两个公主,可惜都是女孩儿。大家纷乱乱的,其实也是担心你没有皇嗣这一条。你莫有忌讳,只当是冲喜——这里有你的亲兄弟,家中不乏有小阿哥,你过继一个到身边,先当亲生的大阿哥教养着,也给后宫添点喜气,指不定等你身子骨好了,孩子就一个一个都有了。”
    还有一层意思没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皇帝身子骨不好,当然要为下一任做个准备。与其等帝王崩后再乱哄哄择取,不如早点过继一个。反正不封太子,亦当太子看,若是皇帝日后无事,这位就是皇长子,若是皇帝出了“大事”,正好顺理成章作为独子继位。
    于太后还有一层,这个皇嗣立好了,她再下手摆布皇帝就有了后招,再来一个年幼的小皇帝,自然任她搓圆捏扁,纳兰家这次就不仅要把控禁军,还得把中枢、地方都安插好,她自然是功莫大焉!
    但这话大家不好接茬儿——本主还在那儿坐着,倒有讨论身后事的意思,谁能不忌讳?!也就太后自己不觉得自己吃相难看罢了!
    太后见无人应和,只道大家不好意思说话,于是自己主动说:“我看恪亲王家的二阿哥就很不错。”
    恪亲王是昝宁的兄长,母亲原是位家世不错的先帝妃子,自然被太后早早地排挤在皇位继承人之外。但旁观者清,他虽然是个闲散王爷,却看得懂朝中这些年的乱局,顿时磕磕巴巴说:“太……太后,儿臣那混小子实在太蠢笨了!”
    “我看挺机灵啊。”
    恪亲王拨浪鼓似的摇头:“笨!笨死了!都六岁了,手指头还没数清有几根;大字不识一个;晚上还要奶妈陪着睡,还……还尿床。”
    太后“呵呵”笑了两声,笑得有些尴尬。
    “孩子么,大大就好了。”
    恪亲王继续拨浪鼓似的摇头:“不成,国赖长君——啊不,过继阿哥也不能叫皇上操心教养。儿臣觉得还是七弟家的大阿哥好。”
    他的七弟,亦即昝宁的七弟,封做慎郡王的,顿时瞪圆了眼睛:“三哥开玩笑呢吧!我们家大阿哥虚龄才两岁。”
    “正是两岁好。”恪亲王言语谆谆的,把皮球踢给他弟弟,“听管教,好塑造。你想想我们家那个,正是狗都嫌的年纪,又被他额涅宠坏了。我可不能留个祸害给皇上和太后。”
    慎郡王讷于言辞,刚摇了两下头,就听太后说:“不错,慎郡王家的大阿哥我见过,虎灵灵的胖小子,一看就是聪明相。那就这么定了吧。”
    慎郡王急得跪在那里身子都直直挺起来,连连摆手,然后结巴了,“不不不不……”了半天,脸憋得通红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太后觉得弄个小小孩来当大阿哥好,他可不觉得:一来这样一个祖母,前车之鉴还在床上半坐半躺着呢,哪个当亲爹的舍得自家孩子进宫受这个锦绣地狱里的活罪?二来万一自己的孩子当了下一任皇帝,他本人是本生父,历代都是最闹矛盾的那种,到时候他不直接成了太后眼中钉、肉中刺?
    他何苦呢他?好好的富贵闲散王爷不做,来受这个罪?!
    但见太后似乎就要拍板了,年轻而讷言的慎郡王突然“咣当”一声栽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闹把大家闹慌了,七手八脚上前又是扶又是劝。
    太后自然难堪得不行,眼睑的褶子全随着抽搐,强笑着说:“怎么回事?这难道是什么坏事?”
    在贪财的人看来,世上哪有人不贪财货;在好权的人看来,世上哪有人不好弄权!
    太后觉得不可思议,怎么想扶谁的娃儿当皇帝的嗣子他们都推三阻四的。正如她也想不通昝宁和一个普通的宫女怎么会有两情相悦的真心。
    她见昝宁冷笑着在迎枕上撇过头去,不愿意看这样的乱局。她只能皱着眉说:“赶紧的,扶慎郡王出去吧。大家也看过皇帝了,你们的孝心皇上也晓得了。这会子别扰了皇帝的清净,赶紧地都撤了吧。”
    慎郡王哭闹的时候,把一串朝珠都扯散在地上,乱哄哄被一群人扶了出去。
    荣聿嘟囔着:“嗬,这可是好沉香的珠子,背云记捻儿可是蜜蜡的,就这么散了一地,回头老七又要心疼东西了。”
    蹲在地上一颗一颗捡拾着珠子,一路捡到了皇帝的御榻之下。
    他飞速地抬头,看了昝宁一眼,恰好昝宁也朝下注目,目光便对上了。
    荣聿朝旁边歪了歪嘴——那里有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他瞧着面生。
    昝宁很轻微地摇了一下头,意思这是太后塞来的,不可信。
    荣聿一咬唇,他是个活络人,大声说:“嘿,奴才僭越了,这颗珠子在万岁爷榻下滚着呢。”
    转脸对离得近的那个太监说:“去外面拿根鸡毛掸子来。”
    只剩离得较远的那个宫女了。
    荣聿趁她不大在意,对昝宁伸出两根手指,极低声说:“都在奴才那儿。”
    又高声说:“两颗沉香珠子。”
    荣聿见皇帝点头,他借着御榻上一排西洋玻璃镜张了张帘子边站的宫女儿,然后低声说:“都还好,她没对奴才起疑,皇上放心。”
    昝宁几乎泪都要下来,此刻必须忍着,微微颔首,说:“那边桌脚下也有两颗沉香珠子。就是深了点,捡不捡得到?”
    荣聿朗声说:“奴才尽量去捡。”又一次说:“奴才腿脚还不老,能为皇上办事,皇上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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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得文押解治水患和赈灾的款项,一路从京城到山东,还好不用他管灾款的来去,缴清纳库了,他就又从山东回来缴旨。
    回来听说皇帝病了。
    李得文心里琢磨,前次面圣,昝宁的气色还相当不错,疾言厉色里还有点少年郎的羞赧和明快,怎么说病就病了?
    一般来说,在外当差的官员要先把公事交接好,才能回家。他交差的地方自然是内务府广储司的长官,几个朋友见他回来,都笑着揶揄:“嘿,到东省发财回来了?”
    李得文摇摇头笑道:“发什么财呢!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能一点不错地回来,我就满意了。哥几个,晚上摆碗酒去?在东省,财虽然发不了,但是当地的蓝宝石玩意儿我带了不少回来,不值钱,给大家玩玩。”
    他就是这样一个朋友人,待人好,真挚,又会玩,处处为别人着想。大家一起笑:“好嘞!今日为咱们李主事接风洗尘,咱哥儿们请饭!燕菜席和海菜席请不起,咱就普通的五两银子一桌的大菜加老酒,吃个舒服劲儿!”
    李得文笑道:“好嘞!山东扒鸡虽然好吃,我吃了十天八天也就腻了,还是想念咱们京里的吃食!再请几个一起?我还带了些好阿胶,晚上你们带回家给家里女人熬些膏子,养人。”
    着个长随回家报了信,说晚些再归家,行李先送回去了。
    接风宴上,有内务府好几个司的伙伴,大家平日就玩得来,今天拿了李得文的礼物,又吃了几盏老酒,一个个都开始忘形。
    内务府离皇宫最近,聊忘形了自然要扯宫里的消息,显摆自己消息灵通有本事。
    “宫里这件大事,真真叫人琢磨着有趣!”营造司的一个说,“我不是派着人在清漪园修屋瓦么,听说,皇上身子不适根本就不是真的!”
    “啊?”大家听稀罕一般,“不是太医院脉案都放出来给军机大臣和六部大臣看过了吗?”
    营造司的人说:“嗐!御医多滑头啊,要在脉案上做点手脚你们看得出来?不过呢,御医也怕担责任嘛,所以故意弄些云遮雾罩的玩意儿,就是要叫人看不懂,将来也为推卸责任留些地步——咱们张军机已经看出门道了,只没有说破。”
    他“滋溜”喝了一盏酒,又眉飞色舞的:“咱不扯闲篇,只说那瓦匠,在高高搭着的凉棚上修屋瓦,低头一看,嘿,一个穿明黄袍子的——你们说还能是谁——在院子里舞剑呢,据说舞得行云流水的,绝不是病人的架势。”
    其他也有人摇摇头说:“我早猜到里头有幺蛾子,皇上早不病、晚不病,这个时候病!前因后果想一想,无非是和太后那些事撕破脸了,太后先下手为强在园子里把他治住了。唉,可惜了皇上身边的人,白白做了筏子。”
    李得文先听得发愣,及至这一句就有些慌了——他闺女不就是“皇上身边的人”嘛!
    他要紧问:“皇上身边的人怎么了?”
    说话那位指了指旁边一个:“这得问慎刑司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不是进展慢,是我在铺线
    可以攒一攒一起看,会比较酣畅淋漓,也知道这些看似闲笔之处还是有内容在的
    拜谢
    第170章
    都是内务府的人, 不过内务府管辖的官吏极多,彼此不是一个司的不一定认识。这位慎刑司的司官就是个生面孔。李得文低声下气给他拱了拱手:“啊,请教请教。”
    慎刑司这位慢条斯理:“这可不敢说呢。”
    李得文陪着笑:“咱们这里都是嘴紧的。”
    慎刑司这位说:“我么, 也就是个誊抄公文的小吏,只知道皇上身边好些宫女太监都重新造册换人了, 大名册都在内监那里, 我这里只是耳闻。宫里自己的家法教训有哪些, 咱也不知道,但入了内务府刑责的是两位。”
    他特意多看了李得文一眼,而后陪笑道:“说起来怕得罪。两位都是您的本家呢。”
    李得文嘴唇有点哆嗦, 努力挤出一个笑问:“啊, 我听说万岁爷身边的大总管就姓李?”
    慎刑司那位说:“不错,一个就是大总管李贵——我说这里面不寻常嘛,哪有万岁爷生个病, 却把人家最亲近的大总管给下了狱的?而且进来时一身是伤,昏迷了两天才悠悠醒转过来, 现在还只能躺着, 肋条骨断了三根,胳膊腿全紫了。据说, 擎等着开刀问斩呢。”
    李得文不由地就是喉结滚动,紧张得口腔到咽喉都干燥不已, 努力地咽着唾沫润一润。
    “那还有一个……”他吃力地说。
    慎刑司的人说:“也姓李,是个宫女儿, 叫……”歪着头想:“名儿也寻常, 看了一遍卷宗没记住。反正这姑娘也给毁了,明儿就动刑打板子,打完送辛者库去, 估计一辈子就这么完蛋了。”
    李得文哆嗦着,终于憋出了几个字:“这宫女儿……不会……叫……李夕月吧?”
    那人一拍大腿:“着啊!就叫李夕月!你怎么知道的?……”
    说了半截不由地停下来,因为周围已经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了。
    李得文想着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宝贝闺女,眼泪都要下来了。他就说嘛,别起其他心思!在皇家当差是好当的?想和皇上有一段情是容易的?这不,把自己赔进去了吧?!
    一边在心里责怪李夕月,一边还是痛心得难以自持,赶紧用手遮着脸,低头闷闷地忍了一阵,才说:“我这闺女……太不争气……”
    慎刑司的那位很是尴尬,但也很是同情,拍拍腿说:“嗐,宫里的情形,都凭运气,谈得上什么争气不争气的。”
    刚刚才吃了人家的酒饭,拿了人家老大一盒阿胶,欠着偌大的人情。他怎么的也想要回报些许,主动说:“时间是有些急了,但是还可以想想办法。”
    李得文抬起头问:“可以想什么办法?”
    那位慎刑司的文书道:“因为是出奏了太后的,要免刑只怕做不到了。但是刑责轻重之间还是可以有办法的。”
    李得文顿时把椅子拉近了一点,移樽就教:“免责也不敢想,只要能让我那闺女不受太大的苦,就心满意足了。”
    文书道:“您读过方灵皋的《狱中杂记》么?”
    见李得文摇头,他笑道:“也确实,隔行如隔山,你们广储司日日见的是琳琅满目的物事,我们慎刑司每日却和刑律打交道。虽不如三法司庄严,但三法司的弊病,我们只会加倍的有。”
    李得文俯首拱手:“愿闻其详。”
    “其实也就是各种贿赂的花样。”慎刑司那文书摇头晃脑先背了一段,“方灵皋文中说:‘逮以木讯者三人:一人予二十金,骨微伤,病间月;一人倍之,伤肤,兼旬愈;一人六倍,即夕行步如平常。’钱送够,刑责也就是做做样子。太后若是在宫里、园子里用家法打宫女太监,当着主子的面,没有人敢弄鬼;但送到我们这儿,全凭那帮掌刑的小鬼做主,他们愿意怎么打,难不成太后还派人过来剥裤子验伤?”
    这话说的有点粗鲁,那人急忙自己打招呼:“海涵,海涵,我就是这种粗人。”
    李得文这会子求人帮忙,根本顾不上在意他说了些什么,更加是凑近扶手问道:“您能指条路子吗?钱,我可以立刻去凑。”
    慎刑司那文书说:“李哥,我就不跟您拿乔了,慎刑司里的人我还是熟悉的,不过人家吃这碗饭,赚这点外快,我也不敢挡人财路,所以钱您还是得自己去凑,不过有我在,折扣总是可以有的。”
    李得文摆摆手:“于我,现在最要紧的是人,家资虽然不厚,为闺女,钱该凑还是得凑。”
    那文书打量了李得文一眼,说:“我也不瞒李哥您。四十板的刑责,您给个六十两到八十两,我可保姑娘不褫衣受辱,且只是皮肉轻伤,痛上五七天就能痊愈,亦不影响以后行走坐卧。”
    六十两是李得文大半年的俸禄——还是升主事之后的俸禄,但此刻女儿要紧,他咬咬牙说:“我奉八十两!您那份,容后再补——我这个人大家懂的,绝不是赊账拖欠的人。”
    那人动容,摇手说:“我绝不敢要老哥您一文钱。今日就当交你这个朋友!六十两其实够了,还多的二十两,我帮你再去打点说动,毕竟到辛者库,活计轻重还是有些不同的。”
    酒宴虽毫无欢乐,但之于李得文绝对是有收获。大家也劝他:“姑娘无端获了罪责,倒霉是倒霉透了。但是‘遇赦不赦’云云,也就是一说。太后都六十了,总有熬不过去的一天,那时候事情早过去了,再请托求情,谁还盯着小小宫人不放?迟早而已!您也放宽心。”
    又切切叮嘱慎刑司那位一定要实心帮忙。
    李得文掩泪道:“总归是家门不幸。多谢各位了!今天本该与诸位兄弟尽欢,没奈何,还得回去凑钱,下次我做东再聚。”
    他丧魂落魄地坐上了回家的马车,一路上目光失焦,心情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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