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李夕月端着茶盘,白荼从皇帝开始把茶碗放好,接着是皇后、丽妃、诚嫔和颖贵人。因着是皇帝赐茶,后妃们都是谢恩之后端茶抿了一口,但似乎都不太满意茶水,只抿一口都把茶碗放了下来。
    昝宁问:“这是什么水?”
    白荼答道:“回禀万岁爷,没想到今儿扎营,一路上带的泉水不够,现在只有周遭的井水了,淀过一次,怕主子要得急,没来得及淀第二次。”
    皇帝默然无语,但他是个讲究人,茶顿时就不肯喝了。
    “今日皇后车驾出了问题,上虞处责无旁贷,明日到行宫之后朕要和内务府那位荣贝勒算账呢。你们几个估计不大习惯睡帐篷里,但今日只能凑合些了。”
    皇后心里自然最不高兴,皇帝直接点在她脸上,虽说责任是内务府上虞处的,但她作为后宫之主,本该检点清楚才是,出了问题,而且恰恰出在她这里,真是没脸面。
    她忍不住看了颖贵人一眼:“其实,若赶一赶,也未必到不了行宫,有个屋顶子,到底不一样呢。以后,咱们都别矫情了吧!”
    颖贵人涨红了脸:啥意思?敢情你们要求换车都不是矫情,就我屈尊和宫女挤挤是矫情?
    只是皇后是后宫之主,她一个进宫才三个月的小贵人不敢多话,低垂着头生闷气。
    倒是皇帝出声为她说话:“这也不是矫情,颖贵人最吃亏不过,让她坐宫女的车马,不谈舒服不舒服,至少是跌架子,说起来皇后的车马出了问题,倒殃及了最低分位的那个,有这个理?”
    这护卫简直是放在脸上。
    皇后纳兰氏的脸红了白,白了青。
    颖贵人齐佳氏的脸也是红了白,白了青,也不知道是感动还是忧心,此刻不说话不行,喃喃道:“奴才一万分感念皇上的心意!其实奴才分位低,生来该让着姐姐们才是。”
    李夕月在一旁作壁上观,觉得看大戏一样真好玩!
    颖贵人那恶脾气她是见识过的,吃了几回亏,现在居然已经这么收敛了。但还是不会说话,看起来是谦虚,可在其他后妃听来,这分明是和皇帝一唱一和,一个示宠,一个以谦逊来显摆恩宠,让这些久旷的人看他们俩的卿卿我我?!
    果然,皇帝越发柔情似水:“你呀,就是个心太善!”
    又说:“入宫也不少时候了,回去该晋一晋分位了,不然老被压着一头呢。”
    皇后气鼓鼓的,诚嫔诚惶诚恐的同时自然也是气鼓鼓的,小心瞧着皇后的神色,奓着胆子笑道:“那么,今日还是颖贵人伺候万岁爷休息吧。颖贵人今儿身子应该没什么不舒服了吧?”
    李夕月突然觉得自己的胸腔里有些酸溜溜的不舒服,忙垂下头,耳朵却竖得格外高。
    皇帝说:“今日这地方大家都不习惯,各管各凑合一夜吧,明儿到行宫再说。你们跪安吧,早些回去休息。”
    李夕月忙到帐篷门边揭起帘子,皇后一行向皇帝屈膝跪安,一个个鱼贯退了出去。
    这些贵人们到了外面,自有宫女给撑起伞,摇摇地往后面自己的帐篷而去,尚能听见那大嘴巴的诚嫔还在打趣颖贵人:“哎呀,今天是怕辛苦了妹妹。明日的牌子等于已经翻好了,我这里先给妹妹贺个喜。哦,对了,晋分位的事更要贺喜了,以后说不定我得叫你姐姐了,呵呵呵呵……”
    白荼这时候说:“万岁爷,其实奴才留了一坛子好泉水呢,只是实在太少了,还得预备着万岁爷今儿晚上一碗茶,明儿早上的一碗茶,路上的一碗茶,所以奴才就大着胆子藏私了。”
    昝宁笑道:“好猴精的,去烹茶吧,这井水真是太难喝了,还带咸味呢!”
    李夕月心想:姑姑,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眼看白荼冲她使个眼色就出了帐篷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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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皇帝放松下来, 盘坐着往后一靠,然后对李夕月说:“你过来。”
    李夕月磨磨蹭蹭过去,说:“万岁爷早点休息吧, 明天还要赶路。”
    皇帝好笑似的看着她:“我不吃你!过来。”
    李夕月只能过去。
    昝宁问:“我检查检查,戒指和手串戴着么?”
    李夕月显摆一样把手伸出来, 袖子一撸:“戴着, 都戴着。”
    春葱一样的手指上套着月光石小兔子的那枚戒指, 白皙的手腕上是五彩的碧玺珠的手串。
    她看皇帝不错目地盯着她的手瞧,于是把手一收,但又不是和他别扭, 而是伸手到扣子上解了一串沉香串子, 又到汗巾上解了一块和田玉的玉佩。
    “万岁爷您看,您赏奴才的东西,奴才一件不落都戴着呢!”
    昝宁笑起来:“全挂上了啊!那以后再赏你多点, 你这腰带上岂不是一走路就要‘丁零当啷’响?”
    他想象着若是她十个指头全戴满了戒指,两只手腕全套上了镯子和手串, 汗巾上挂满着玉坠儿, 真是怪有趣的景象。
    李夕月傻笑着:“万岁爷开玩笑,奴才哪有那么多东西好戴?”
    皇帝心想:那就多赏你点如何?
    李夕月接着来了句不傻的话:“再说了, 奴才不过是养心殿的一个侍茶宫女,万岁爷赏赐太多, 人家不知会怎么想呢!”
    昝宁冷静下来,不错, 这还真不是多多益善的事。
    他在颖贵人面前知道用偏宠的法子来打击后宫, 不能在李夕月这里被冲昏了头脑。
    他点点头:“李夕月,你这句劝谏值得一赏。”
    李夕月“呃”了一声,没忙着谢恩。
    昝宁便问:“这‘呃’是什么意思?”
    李夕月说:“万岁爷, 奴才随口一句话,不值得您赏。”
    “值不值得是你说了算吗?”
    李夕月想:这主儿又来了。知道是你说了算,但你考虑考虑我的感受?你实在要赏,就赏点钱给我吧,我回去压箱底,等出宫时一总带回家做嫁妆倒也蛮好的。
    于是她皮着脸笑道:“万岁爷,奴才只是谦虚。”
    昝宁又好气又好笑地“哼”了一声。
    说自己“谦虚”,这真是不谦虚啊!
    他问:“你想要什么赏呢?”
    李夕月忸怩了一下说:“东西都得佩戴着,真的太招眼,万岁爷真的要赏奴才,赏点不招眼的,奴才也感恩呢。”
    昝宁觉得她这个提议倒没错,于是从荷包里掏出一个个金锞子:“这是中秋节前才铸的一批金锞子。当时选秀女,留牌子的赠如意,撂牌子的赠荷包,荷包不能是空荷包,就用金银锞子压荷包。多了好些,挺精巧的,你挑几个玩罢。”
    大手一挥,把七八个金锞子一排边地放在桌子上,顿时在烛光中闪出诱人的金光来。
    不仅是金子,还能挑几个!李夕月意外之喜,伸着脑袋开始挑。
    昝宁诱惑她:“挑金子还离那么远?靠近些,花色可是各不相同呢。”
    李夕月警觉地瞥他一眼,心想:应该也不会怎么样。到底受不住金子的诱惑,于是靠那案桌又近了点,又近了点,最后基本是趴在桌上,细细看金锞子上的花样。
    一枚是梅花状,上头铸着寒窗梅花图;一枚是笔锭状,上头铸着如意图案;一枚是菱花状,上头铸着西番莲……李夕月想着不能贪心,“几”这个数字她就选个二好了。但好容易拣出来的三枚漂亮的金锞子,实在是哪个都舍不得放弃。
    她在那儿翻来覆去挑金锞子,昝宁支颐在看她的小表情,她犹豫不决、贪心不足的模样实在是太真实可爱了。他看着好笑,特别是她一撮唇思考,颊上两个小酒窝就变得若隐若现、捉摸不透。
    昝宁忍不住伸手去摸,好像要逮住那小酒窝似的。
    手指一触及她的脸颊,她就瞪着闪亮亮的眼睛瞟过来,好像在问“你干嘛”。
    昝宁笑着说:“你挑你的,我就是看看你这酒窝。”
    李夕月飞快地选了梅花和笔锭如意两枚金锞子,飞快地捧着金锞子给他谢恩,然后他就摸不到她的脸蛋了。
    昝宁有点失落,知道她还是有些警觉,他不忍让她每每到自己身边都是这样的警惕,于是收了手随意问:“收起来吧。将来打算用这些金子做什么?”
    问完,突然有些害怕:她不会又说将来出宫嫁人带他赏的金子当嫁妆吧?这话说出来真是叫他难受呢!于是飞快地又说:“不必回答了,东西收好就是。”
    李夕月望望他,怎么感觉他反而有些紧张的模样?
    她甜甜一笑,把金锞子放在荷包里,又收拾皇帝案桌上的其他金锞子,说:“万岁爷,这些还放回您荷包里?”
    昝宁便张开手,露出腰带和腰带上的若干物事,让李夕月来放锞子。
    皇帝的明黄腰带上缀着十字花形的东珠,上头用“别子”系着扇套、表套、扳指套、荷包、火石褡裢等七件“活计”,都是螭龙缂丝缀着金珠,打着杏黄色的络子。她琢磨了一下配色,才凑近打开荷包的抽绳,把剩余的几个金锞子放了进去。
    一抬头,见他正在俯瞰下来,笑容有点怪怪的,目光说朦胧又觉得尖锐,说尖锐又觉得泛着朦胧,反正就是盯着瞧。
    正忐忑着,突然听见外头李贵在说:“万岁爷,您睡了么?有加急的折子。”
    皇帝的目光顿时收敛了,对外面说:“送进来!”
    居然也忘了让李夕月出去,等李贵的奏折匣子捧进来,飞快用钥匙打开就看。
    用匣子的奏折,一般都是密奏,是仅有皇帝本人才得见的,不经军机处,不会被礼亲王和太后所见。
    他看完里头的奏折,表情变得极其凝重肃穆,突然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胆大妄为!”
    “万岁爷!”李贵慌忙制止,“噤声!”
    这里是帐篷,不是隐秘的暖阁,他这要是一发火,只怕四周的帐篷里都知道了。
    昝宁沉沉地点头:“朕知道。”感觉眼珠子里都是暗绿的荧光在闪,但是说话都是牙缝里挤声音,低沉得直往地面里砸。
    李夕月腿肚子转筋,直觉自己该告退了,但是说得晚了,这会儿开口告退只怕非挨一顿臭骂不可。
    她不敢打扰这两个人,只恨耳朵无法关上,只好缩在一边。
    但昝宁好像在找发泄口一样,转脸对她冷笑着说:“你信不信,小小一个知府也敢只手遮天。现在赈灾、剿匪、协饷,几件事一来,倒是有些人可以中饱私囊了。夕月,你说,派去查赈的候补知县突然自杀身亡,可疑不可疑?”
    李夕月本来不打算回答,可惜好奇心实在克制不住:“自杀?为什么呀?”
    昝宁给她解释:“说是夫妻吵架,一位年近不惑的候补官员就一怒之下悬梁自尽了——好容易得了差使,却为丁点儿小事自尽,大老爷们家,可能么?”
    李夕月摇摇头:“不可能。”
    昝宁问她:“我不懂普通人家是怎么样的,比如你阿玛额涅吵过架没有?”
    “有啊。”李夕月老老实实说,“牙齿还有咬到舌头的时候呢,一般都是我额涅开吵,嫌我阿玛没出息、净会玩,或者我阿玛他和狐朋狗友出去喝酒、斗蛐蛐之后,回来赞叹人家家的小妾多体贴多会伺候人,我额涅就发飙了。”
    她噗嗤一笑,想着母亲那个时候通常咬着牙用手指戳父亲的脑瓜,说着:“哦哟,人家家的小妾就是好!怎么比自家老婆都是又老又丑又脾气大。你想纳个小的,你说嘛,说了我给你物色去。”
    然后她阿玛立刻醒过来一样赔笑脸:“哎哟喂你胡说什么呀,纳个小的我养不起啊!”
    她额涅“哼”了一声,戳倒不戳头了,接着戳心:“那是,要有钱了,想必纳小就得提上议程了。你呀,也别玩鸽子养鹰了,费钱!省着点花用,养个小妾伺候你多好!”
    她阿玛自保的能耐不是盖的,也是皮着脸笑道:“小妾再俊,能有我的鹰俊?小妾再有意思,能有我的蛐蛐有意思?再说,不还有你嘛,要美貌有美貌,要贤惠有贤惠,我还缺啥?”
    额涅通常这时候已经满意了,但还要骂两句“死鬼”“德行”“没出息”,然后喜滋滋到厨下做大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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