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不。郎君,”李殊檀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那张依旧模糊的漂亮面孔,一字一顿,“我来同你告别。”
    ——感谢你曾经对我施以援手,感谢你曾经包容我的痛苦与任性,感谢你让我在重来的这一回里撑过最初的时间。
    ——然后,再见。
    李殊檀闭了闭眼,右手的指尖猛地扣向掌心,果然在手里摸到一枚玉佩,玉质温润,云鹤环飞。
    她缓缓抬手,掌心向上,把那枚玉佩递到崔云栖面前。
    **
    李殊檀恍惚地睁开眼睛。
    这一觉睡得很长,长到日头都隐隐偏西,穿过竹林的阳光被切成一竿竿地晃到榻上,晃得她有点晕。睡了这么久,大概是做了场格外绵长的梦,但她又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只觉得好累,好像在梦里做出了什么艰难的抉择,又觉得轻松,好像终于放下了一直压在心里的担子。
    李殊檀晕晕乎乎地爬起来,在竹榻上坐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想起来。她放弃和自己的脑子作对,慢吞吞地爬起来去洗漱。
    天热归天热,昨夜打好放在屋内的溪水依旧冷得摸一摸都哆嗦,她迷糊地就着冷水洗漱完,端着水盆出去泼水。
    门一开,屋外的景象涌进屋里,惊得李殊檀半个哈欠都噎了回去。
    南诏湿热而多竹,竹楼多建得比地面高出小半层,屋外则栽着竹子,流淌的溪水、竹林和竹篱拼在一起,环着竹楼给她绕出个小院子。李殊檀在园艺方面的天赋有限,没本事打理,任由院子里的草木疯长,有几回凑巧碰上大簇的灌木开花,还挺好看,是和长安城里修整出的规矩繁盛截然不同的风情。
    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从竹楼那半层楼梯往下,一直到远处的竹篱,地上密匝匝地铺了一层花,红的白的蓝的黄的,单朵的双朵的成簇的成串的,凡是她能想到的颜色和花样,都能在地上看到。这些花显然是摘下来的,但不妨碍好看,也不妨碍蝴蝶误以为它们还开在枝头,整个小院埋在花香和花盏里,各色的蝴蝶在花朵间翻飞,何止是花开遍地,简直是各有千秋争奇斗艳。
    这么多的花,不像是她住的竹楼,倒像是个特意腾出来养花的院落,而她是一整院花的主人。
    李殊檀愣住了,呆呆地站在半截楼梯上,直到有人踩着溪水里的石头跳过来,从她手里接了水盆。
    “是我哥哥摘的啦。”阿凰把盆里的水泼到竹篱笆外边,“昨晚他带你回来,之后还不睡,居然跑去摘花,摘这么多下来,活该今天起不来床,挨阿妈的骂。”
    原来是这么来的花,李殊檀匆匆扫了两眼,真在里边看出几种熟悉的花,就在昨晚差点接了的那个花盏里。
    她哭笑不得:“真是……算了,你怎么来了?请进。”
    “我来找你玩啊,但是之前外边的人说你没出来过,是刚刚醒吗?幸好醒了,不然到天黑这些花就不好看了,而且会坏掉。”阿凰跟着李殊檀进楼,十分不把自己当外人地蹦跶了一圈,在榻边的矮柜上看见根到处都有的草,“诶……虎耳草?是我哥哥送你的吗,还是你自己摘的?”
    “啊……是他送的。”醒过来时这根虎耳草别在襟口,李殊檀不知怎么的就顺手放柜子上了,这会儿想想外边一院子的花,越发显得寒酸,她赶紧替崔云栖挽回面子,“外边的花我喜欢,但这个我也喜欢的!所以才……”
    “他都送你虎耳草了,为什么还跑去摘花啊。”阿凰完全听不出李殊檀的句中深意,盯着虎耳草看了一会儿,跳到一边,“真是奇怪的人。”
    李殊檀一愣:“虎耳草有什么特别的吗?”
    “当然有啊。”
    李殊檀更愣。
    阿凰也愣,仰头看着李殊檀,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
    “哦,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是汉人了。”面面相觑一会儿,阿凰尴尬地抓抓脸,不好意思地给李殊檀解释,“在我们这里,送花是喜欢你,想送给谁都可以。如果是女孩送你花,那就接下;如果是男孩送你花,就是想和你在一起,就在这回踏歌的时候。但是虎耳草嘛……”
    她看了李殊檀护在手里、已经半蔫的草一眼,鼓了鼓腮帮,“就是想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按照你们的规矩,就是要成婚,以后不能再给别人送花,也只能和你生孩子。”
    李殊檀一瞬心惊,护着虎耳草的指尖都僵了一下,说出口只剩下不轻不重的两个字:“……是吗。”
    “是啊。但是,嗯……别想了,他送你这个,也没什么用。”阿凰停顿一下,坚持之前的说法,“我告诉过你的,阿妈说他的身体因为毒坏掉了,不能和你生孩子了。”
    “我不介意。”李殊檀只摇头,小心地把虎耳草放回柜上。
    “是嘛……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
    阿凰眉头紧皱,盯着李殊檀,一脸等她幡然醒悟的表情。然而足足盯了半盏茶,李殊檀还是没松口,阿凰长长地叹了口气,鼓起半边脸颊,颇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好吧好吧,我会想办法的!”
    “办法?”
    “嗯!我知道怎么治他,但我还没学那么难的制药,阿妈调的药都藏着……我去试试看,偷一个出来,这样就能治好我哥哥啦。”阿凰一开口,鼓起的半边脸颊缓缓消下去,她吸了口气,把另半边的脸颊鼓起来,“我之前听阿妈和哥哥说话,你们是不是快要走了?”
    “我不着急。”李殊檀戳了戳阿凰鼓起的小脸,“看你哥哥调养得如何吧。”
    “……那就是要走了。”阿凰扁扁嘴,任由李殊檀戳完,她抹了把脸,“总之你等着吧,等你们走的时候,我偷偷把药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阿凰,反向助攻第一人(x)
    虚假的恋人不仅只送1根草,还能送1院子花bushi
    第58章 纠结
    一只瓷瓶。精细、小巧, 外层镀着双蛇环绕的银纹,一只手就可以结结实实地掩在掌心。
    这瓷瓶是阿凰给她的,李殊檀当日以为是小孩子一时兴起, 不指望阿凰真能从云珠夫人那里窃来灵药。之后几天也确实没有动静,但在今早, 即将离开南诏回长安城的船队停靠在码头,云珠夫人带着的人和当时来迎接时的一般无二, 只是中间多了个盛装的阿凰。
    小孩子藏不住心思,阿凰脸上写满了不舍得,对崔云栖这个兄长倒是懒得多看一眼, 只黏黏糊糊地贴着李殊檀, 一双大眼睛像小鹿或者小狐狸那样盯着她。
    送李殊檀上船时阿凰突然揪住她的手,一个动作,就有什么小小的东西从她手里滚到了李殊檀手里, 然后她两步跳回岸边, 朝着水上使劲挥手, 看着就是个活泼天真的小娘子,除了李殊檀,谁都不知道刚刚有这么一场隐秘的传递。
    她喊的倒是和药相关的事情,该怎么用药全藏在话里:“嫂嫂下回来的时候带酒来吧, 我还没喝过长安城的酒呢!一定泡什么都好喝!”
    该是化在酒里, 里边盛的却不是李殊檀想象的丹丸或是药水, 而是一层白腻的脂膏,看着像是凝固的油脂,闻起来一股苦涩的药香。刚开瓶时她还不怕死地蘸了一点抹在手腕内侧,既不发痒也不红肿,只有腕上多了股药香。
    这东西不像用来吃的灵药, 倒像是香膏,李殊檀拿捏不准到底该不该用,躺在榻上,直勾勾地盯着手心里的瓷瓶。
    舱外有脚步声,旋即是门帘撩开的声音,昏黄的光斜斜地照进室内,李殊檀一个激灵,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装睡。
    “已睡了么。”站在门口的人往里瞄了一眼,低声说了一句,转身要走。
    “……没睡!”李殊檀脱口而出,半撑起身才觉得自己发傻。装睡是下意识,挽留也是下意识,但都入夜了,本就是该睡的时候,这人要走就随他去,干什么开口留他。
    李殊檀在心里恨自己管不住这嘴,但起都起来了,只能铺平堆叠到膝上的被子,随手把瓷瓶藏到枕下,抬眼看还站在门口的人:“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崔云栖和阿凰不愧是一脉相承地不拿自己当外人,风灯往门口一挂,十分自然地进门,“起风了,船上摇晃,我来看看殿下。”
    风灯挂在门口,照出崔云栖的模样,长发仍像在苗寨时那样,拿银饰松松地固定在背后,身上的衣服已换回了汉人的,宽松的寝衣外边披了件防风的外衫,看来真是要睡了,突发奇想过来的。
    李殊檀奇了:“你真没事?”
    “刚才风大,怕再不停,船晃得厉害,殿下独自在舱内害怕,不如过来陪陪殿下。”崔云栖拢起衣袍,紧挨着榻跪坐下来,“可惜这会儿风都快停了,倒是没给我机会。”
    “去你的吧。”李殊檀一听就知道他后半句是胡扯,跟着他胡扯,“知道风停了还过来?老实交代,是不是觊觎本公主的美貌。”
    崔云栖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这么个长发漫卷的美人坐在榻边,李殊檀为自己刚才那句话红了红脸:“说实话,到底来干什么的?”
    “真是来看看殿下的。”崔云栖一脸纯良,“若是殿下要歇息了,我立刻就走。”
    李殊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好意思顺势让他滚,往榻内侧缩了缩,别扭地拍拍前边空出来的位置:“算了,上来吧。底下没铺毯子,别硌着膝盖。”
    崔云栖从善如流地脱了木屐上榻,且不是和李殊檀对坐,直接在空出的位置上躺下来,行云流水地仿佛是在自己榻上。
    李殊檀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人是自己放进屋的,榻也是自己让他上的,这会儿再改口让他下去未免显得小气,她思虑良久,干脆跟着往边上一躺,绝不坐着吃亏。
    崔云栖没想到她能跟着躺下来,密匝匝的睫毛颤了颤,人倒是纹丝不动。他轻笑一下,缓缓闭上眼睛。
    李殊檀轻咳一声,怀着最后一点乱跳的羞耻心,背过身贴在舱壁上,被子卡在两人之间,算是个毫无威慑力的屏障。
    一个平躺,一个侧卧,两人都不说话,船外不知何时又起了风,吹得河上荡起水波,夜泊的船在水上摇摇晃晃,晃得照进舱内的星月碎了一地,直淌到榻角。
    李殊檀背对着崔云栖,指尖在舱壁上勾勾画画,含混地说:“……没想到我们还有这么一块儿躺着的时候。”
    “往后还多着呢。”
    “嗯?”
    “殿下亲口答应说要嫁给我,”崔云栖安然地闭着眼睛,“难不成往后公主府里,我连殿下的榻都上不得?”
    李殊檀指尖一僵:“你真要娶我?”
    “殿下是什么意思?”崔云栖睁开眼睛。
    “没什么意思啊……就是,”李殊檀皱了皱眉,想着这话怎么说比较正常,焦躁地按下去,按得指甲微微泛白,“我想过了,成婚毕竟不是小事,你不再考虑一下吗?”
    崔云栖默了默,半晌,缓缓侧身,对着李殊檀的后背,咬字阴恻恻的:“我看是殿下不想成婚吧?怎么,真想效仿前朝的长乐大长公主,只想让人做入幕之宾?”
    他冷笑一声,右手挪到李殊檀脸上,精准地揪住她颊侧的软肉,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想都别想。信不信我弹劾你。”
    这一句不只是语气,连称呼都变了,脸颊还让崔云栖揪在手里,李殊檀迅速认怂:“不是,我才没她那种心思。你先松手,松手!”
    崔云栖在女孩柔软的颊侧又捏了两下,意犹未尽地收手:“那是什么心思?”
    李殊檀也默了默。先前在紫宸殿里,她以为崔云栖必死无疑,当然什么都能答应,但如今即将回长安城,冷静下来一想,冒出来的就不只是爱慕这回事。不是少女情思,也不是别扭,更不是看不起自己,只是顺着当世郎君固有的念头,忍不住要多想。
    “若你真娶我,君臣之别,别说是大理寺卿,就算将来拜相,记在史书上,放在最前面的,也是驸马都尉。”李殊檀闷闷地说,“可你是博陵崔氏的郎君,今年的状元郎,不会和旁人一样觉得自己吃亏吗?”
    “原来殿下是在想这个。”崔云栖轻轻笑笑,“我倒是觉得挺好。往后的人翻看史书,见我吃着长公主的白饭,再看史书上夸赞殿下美貌,恐怕还要羡慕我呢。人死如灯灭,百年后你我都是白骨陈沙,让活人艳羡我一回,求之不得。”
    他翻了个身平躺回去,小小地舒展身体,语气轻松,“骂我的自然也有,不过八成是既没有美人作陪,又吃不了美人家的白饭。我就喜欢看他们气急恨急的样子。”
    李殊檀:“……”
    她把对此的评价吞回去:“那我问你,你身上的蛊……唔,还有毒……状况如何?”
    “尚好。蛊让醉骨激醒,睡回去要些时日,再过一阵子就好了。”
    “让蛊睡回去的药,云珠夫人没有吗?”
    “有。”可惜药效不止这个,崔云栖懒得和李殊檀解释,毕竟真解释起来,可能要吓得她退避三舍。他想了想,毫无心理负担地装可怜,“只是那药用的药材精贵,我阿娘舍不得给我用。”
    李殊檀果然信了,焦躁地动了动腿。过了会儿,她转成面对着崔云栖,手臂越过被子搭在他腰际,额头抵在他肩上,安慰似地在他身上拍了拍。
    崔云栖在她手背上拍回去,拍了两下,翻身起来:“不早了,风也该停了。我回去了,殿下好好歇息。”
    “怎么突然回去?”李殊檀跟着坐起来,“你困了?”
    “倒也不,只是晚睡伤身。”崔云栖套上木屐,回头朝着李殊檀笑笑,顺手把长发挽到背后,起身往外走。
    本就是不速之客,在的时候盼望他早些回去,真要回去,又有点微妙的不舍。李殊檀呆呆地看着崔云栖一步步往门口走,目送他快到门口,寝衣宽松的郎君忽然急匆匆地回来,大袖和长发一同垂落。
    “突然想起来,殿下先前问我的问题,还有一个没答。”
    李殊檀茫然地看他:“嗯?”
    “殿下所言不错,”崔云栖微笑,低头在李殊檀额头上落了个轻轻的吻,“臣觊觎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  翻译成人话就是“我馋你身子”(n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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