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类

    意识在逐渐恢复，叶岚发现自己被深不可测的黑暗包围着，他置身在一个水潭底部，无法呼吸，举步维艰，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冰冷化作刀刃凌迟着他的身体，带来持续的刺痛感。
    他知道这是梦，是一千五百年前遥远的往事，却无法将自己唤醒。
    尽头似乎有一团模糊的光影，勾勒出一个挺拔的人影，一动不动，像是在等候着未来的某一种能和他相遇。
    那是谁？
    闵寒？宋诚？段璟？或是……他自己？
    那是一个男人的身影，穿着上将军装，背影刚毅，却因为孤身立于黑暗而显得落寞又悲伤。
    脑中有似真似幻的画面交错闪过，填补起星际史的空白残页，是芯片的记忆，属于卡莫上将的记忆。与闵寒毫无结果的对峙，建造起倾斜的和平墙，暗中拦下从军塔处理掉的实验垃圾，安排他们乘坐星船飞离首都星，在无界区的无名星球地下建立起这个秘密基地，帮助埃克塞尔星的居民脱逃，许诺会给他们自由，最后被闵寒禁锢在巨大的封闭容器内……
    一滴泪无声划过他眼角，即使在梦里，跨越过一千五百年的漫长时光，他也能感受到芯片的第一任主人当时是何等悲伤绝望。
    你来了吗？我在等你。你是特意跨越千年，来倾听被掩藏的往事的吗？
    不，我一点也不想认识你。不想知道你和他的事情，也不想继承你执念一般的记忆。
    但是，我会走下去的，我还有自己的命运要面对。
    唤醒叶岚的是桑飒和陌生人争吵的声音，嘈杂地在他耳边鸣响，打破了梦里平静的水面。
    光影如海潮般退去，那些陌生又熟悉的画面从脑海中一一消散，叶岚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风泽休息室的床上，他坐起身子，果然听见桑飒在和外面和什么人愤怒地对峙。
    记起昏迷前发生的时候，叶岚猛地站了起来，把偷偷开门进来的年轻向导吓了一跳。
    “将军，您、您醒了？”女孩怯生生地看着他，闪躲的眼神昭示着她的不安。
    听见女孩没有敌意地叫着自己“将军”，叶岚不由怔住。
    这些人……是把他当成了卡莫上将吗？
    一阵眩晕袭来，叶岚扶住床沿重新坐了回去，抬起头来打量起这个陌生的女孩。
    女孩的年纪不大，虽然身上很脏，但是一双大眼睛却意外的明亮。
    “桑飒让我来照顾您……”女孩走到桌旁，倒了杯水给他递过去，手微微颤抖着，似乎很紧张，“您……喝杯水吧。”
    “好。”叶岚接过水杯，注视着轻微晃动的透明液体，忽然忆起梦里那一汪善恶难辨的深潭，杯子停在唇边，被他捧在手中，没了动静。
    女孩滚动了下喉咙，目光直勾勾盯着叶岚的手，似乎自己也很口渴的样子。
    “你也想喝？”叶岚轻轻扬了下手，平平稳稳将杯子递了回去。
    女孩摇了摇头，时不时地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却又怕被他发现，过了好一会儿，大概是以为叶岚不会发现，于是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紧张，甚至凑到他身边问道：“您觉得身体怎么样？”
    “挺好。”叶岚如实回答。
    “您别难过……”女孩口笨舌拙地安慰着，眼底却闪烁着一丝丝寒意。
    “难过的事情，早就发生过了。现在只不过是再经历一次而已。”叶岚淡淡说着，好像被所爱之人伤害不过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听说……这一次要对我们赶尽杀绝的，又是您的恋人？”
    又是？
    叶岚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两个字，没有回答。她说的上一次，是一千五百年前闵寒对实验品的清扫，还是宋诚听从联邦命令处理掉埃克塞尔星的放逐者？
    女孩的话像一个警示，在两个人面前划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让气氛僵持起来。
    叶岚顿了顿：“我不是将军，别这样叫我。”
    女孩一怔，语气里有着深深的歉意：“……我知道了。”
    没过多久，却又听她开口，带着他无法理解的执着。
    “您很爱您的恋人吗？”女孩的声音平静，目光却复杂，让他感觉到一种很强的压迫感。
    叶岚回答得坦荡：“是。”
    “能不能说说他？我很好奇他是什么样的人。”女孩不知出于什么心思问道。
    “他是很优秀的将军，也是很好的恋人。”叶岚的声音平静，心却像是被划开一道口子一样。
    叶岚怔了怔，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比我生命中任何存在都要璀璨。
    当双眼被蒙蔽，我愿意选择相信他。
    “将军，有没有人告诉您，您提起他的时候，眼神会特别温柔，像是会发光一样？”女孩咧开嘴笑得天真，笑容中却似乎藏着深深的讽刺。
    她固执地唤他将军，与他对视的时候，就好像在看另一个人。
    叶岚眉头微微皱起，来不及多想，就听见休息室外爆发的激烈的争吵。
    “他和我们一样？那为什么他没有被放逐到埃克塞尔星——”
    “凭什么他不用和我们一样被关在塔底不见天日，凭什么他可以在军部任职……”
    “明明我们也是实验的受害者，最后却被当成垃圾一样丢弃！”
    “当年卡莫上将不是说会救我们、帮助我们的吗？可是后来呢！多了‘他’的存在，他们直接当我们是垃圾！”
    “帝国人和那帮雇佣兵不是在到处找他吗，拿他去交换就是了！”
    争吵逐渐演变成了难以控制的情态，叶岚扣紧手指，霍然站了起来，朝休息室门口走去，手刚触碰到门把手，就有一把匕首出现在他腹部下方，狠厉地刺了过来。
    叶岚轻而易举就遏制住那只刺向他的手，紧接着扭过对方的手腕，逼着她将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腹部。
    “你……”女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没入自己腹部的匕首，看似天真无邪的面庞终于显露出深藏的恶意，“你早就看出来了？”
    叶岚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淡淡道：“不，我只是没有理由对你放下防备。如果是我信任的人，这一刀我未必躲得过。”
    意识到了两人力量的悬殊，女孩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可能杀掉叶岚，苦笑着摇头，泪水溢出了眼眶，语气充满了憎恨和埋怨，还有深深的绝望：“哈……真可惜，居然杀不掉你……”
    叶岚的眼神渐渐变了，面庞冷了下来。
    “你以为你和卡莫上将有区别吗？”女孩的声音颤抖着，泪珠一滴滴滑落，“你知道么，就因为有了你这个最成功的实验品，我们才会变得毫无用处……”
    休息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闯进来的桑飒看见坐在地上的女孩腹部插着的匕首，愤怒地捏紧了手指：“你做了什么？！”
    看见桌上盛着的透明液体，桑飒快步走过去，端起来嗅了一下，嘴唇微微颤动起来：“这杯水……”
    “我没喝。”叶岚摇了摇头，松开了捏着女孩手腕的手指，目光落在了挤在休息室门口的几个人身上，眼神冷了下去。
    桑飒松了口气，嫌恶地看了女孩一眼，却知道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
    为首的男人面目狰狞，只剩下一只眼睛，脸上有着火烧一般的巨大疮疤，让人无法辨别他原来的模样。他直视着叶岚，缓缓开口，吐露出一个他注定摆脱不了的名字：“卡莫上将？”
    他的嗓音听上去十分沙哑，显然声带受到过损伤。
    叶岚没有说话，他是叶岚，不是任何人，不是卡莫，不是黎曼，不是闫初也不是楚夜……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哪怕他不愿承载起这些不属于他的记忆，这一个个名字，都已经成为他摆脱不了的噩梦。如果这一刻他不去面对，或许将伴随着他永生永世。
    为首的男人注视了他许久，忽然纠正了自己的称呼：“不……叶少校。”
    叶岚的唇角抽动了一下，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复杂心情。
    “桑飒上校，您为什么一定要维护他？难道你也变得和他一样了？”
    “要不是有我们的牺牲，你又怎么会有那枚精神芯片！”
    “明明你也是实验品，却去给联邦做走狗，你得到的一切，都是我们的牺牲换来的！”
    “除非你把精神芯片取出来，我们才相信你和我们是同类！”
    同类？
    听到这个词，叶岚恍惚了一下，隐隐约约间，又忆起闵寒在军塔的地下实验室对他说过的话。
    ——“在这世上，除了我，也没有人是你的同类。”
    闵寒的话言犹在耳，如今他听见的，看见的，都让这句话得到了印证。
    女孩跌坐到了地上，抽泣起来：“就算你是我们的同类，为什么要躲到我们这里来……如果不是你，埃克塞尔星就不会被摧毁了……”
    “你错了，我没你想得那么重要，联邦和帝国在无界区开战，对你们赶尽杀绝是联邦的命令，抓我也只是顺便。”叶岚平静地回答道，他不得已背上了许多罪名，不在意这些人怨毒的目光，不代表他就愿意继续把不存在的罪名都揽在肩上。但是他忘了，这世上存在许多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哪怕把真相一一呈现在他们的面前，他们也只会蒙上自己的眼睛。
    “不可能，他们一定是为了抓你才会轰炸这里——”女孩失控地尖叫了起来，手在空中乱抓着，仿佛面对着的是狰狞的恶鬼。
    “够了！”叶岚的目光冷冷扫了过去，拿出枪指向女孩的脑袋，片刻的停顿之后，扣下扳机。
    枪声响起，子弹贯穿女孩的头颅，血飞溅开的刹那，模糊了视线。
    “取出芯片，请恕我无法做到。我的芯片已经和腺体融合，”望见这些人眼中升起的恐惧，叶岚将枪举至头顶，充满了骇人杀意的眼眸中倒映着一望无际的冰冷海水，字里行间却透露着走投无路的悲凉，“谁敢乱来，我就让他立刻死在这里，我说到做到。”
    看着那些混杂着恐惧和鄙夷的眼神，叶岚心中升起深深的厌恶：“滚出我的休息室。”
    “要我再说第二遍吗？”见他们无动于衷，叶岚重复了一遍，再次拿枪对准了其中一个人，只觉得自己的骨血间都涌动起了名为阴暗的情绪。
    不知道是谁颤抖着双腿率先退开了一步，紧接着慌忙跑开了，冲着外面大喊：“救命——”
    一个又一个人离开，到最后，只剩下为首的那名男人，似乎并不害怕他。
    “三天，我的机甲需要时间恢复和维修，”叶岚有些疲惫地补充了一句，放下了手里的枪，“三天之后，我会自己离开。”
    “你还真是——变了很多。”为首的男人只说了一句话就离开了，语气里的讽刺让叶岚一瞬间以为那是他熟悉的人。
    熟悉？他差点忘了，五年前，自己就差点死在这群疯子手里。
    地面上的血迹触目惊心，叶岚坐回了床头，麻木地望着死去的女孩，忽然觉得自己的血已经冰冷到了让自己都害怕的温度。
    我还是我吗？
    我变了吗？
    “别去想了，答案其实没什么用处，你只需要向前看就足够了，”桑飒的手覆盖上他的肩膀，轻轻拍了一下，那一下的分量却压上叶岚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所有的回忆最后都会变得毫无意义。”
    叶岚突然觉得很累，身体朝后仰躺了下来，拿手臂挡住了眼睛。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接手了卡莫上将的秘密基地，一直是我在将塔底的人转移。对不起……我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桑飒的语气里有着深深的抱歉。
    “不是你的错，”叶岚长长叹了口气，低声说道，“谁也没想到会有今天的结果。”
    “嗯，”桑飒顿了顿，又道，“还有件事情，我想该告诉你……段上将落在了他们手里。如果你想见他一面，我可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