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别

    “他脖子上是什么!他怎么会有阴印!”
    “公子快走,那些梁人太厉害了,要追过来了。”
    “……为什么会选中他!阳印难道在……”
    “快走,公主已经在等我们了!”
    脑子里净是迷迷糊糊的白光,声音像是在耳边炸开了一般,每一根神经都很脆弱。他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可是徒劳无功。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一个垂暮老人的声音:“大人,老朽亦这七十年的行医之名作保,小公子体内没有蛊虫。”
    旁边的人语气里全是焦急:“那他为什么还不醒!”
    “按理讲,应该快了啊……”
    是二哥在说话,沈秦箫想道。
    他想尝试着动一动去抱抱他,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莫青惊呼:“手动了,大人,小公子手动了!”
    下一刻,沈秦箫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双汗涔涔的手紧紧握住,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大喊:“哇——阿箫!阿箫!”
    能这样震天动地哭出声的,他不用看也知道是徐行。
    他的眼皮终于软化,被自己的想法掌控。他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沈秦筝那一张颓唐的脸。
    他的头发已经乱得不像话了,眼窝中遍布着阴翳,从内到外都散发着这个人的疲惫。了解情况的人都知道,沈秦筝已经不眠不休整整两夜了。
    沈秦筝紧紧攥着他弟弟的手,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但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莫青将他扶将起来,问道:“小公子,你觉得怎么样?”
    沈秦箫茫然地摇摇头,他觉得自己好像只是睡了一个长长的觉。
    他并不知道,沈秦筝他们一路追着傅义天到了北郊城门口,在北郊那亭子里才找到他。
    “我们不知道那狗贼到底给您喂了什么蛊,也不敢胡乱下针,只能将您先接回来。”莫青说完立刻又转向罗大夫:“我们亲眼看见那东西进了他的眼睛,然后立刻便消失不见了。我曾听过有传说称,南疆蛊毒千奇百怪,防不胜防。但有一点却很相似,那就是无论哪一种蛊毒入体都像是有生命的虫子一般,自己由表及里,因此这才有了蛊虫之说。我们看那紫色的蛊,便是这样。”
    “这倒是所言非虚。”这几天天天往沈府跑的罗大夫轻轻点了点头以示赞同:“中原大地谣传已久,不知蛊虫原来非虫。不过你刚刚说紫色……”
    沈秦筝立刻抬起头,说:“是的。那是一颗紫色的药丸。下蛊之人瞬间便将其捏成了粉末,然后在阿箫的双眼上一抹,那粉登时就消失无踪了。”
    罗大夫沉吟片刻道:“我年少往巴蜀一带行医取药时,曾见巴蜀崽西南曾有一种紫草,那里的人们又将此草成为‘绝情草’,传说是由名为‘洄’的仙子弥留之际落下的仙泪浇灌而长成。大人方才所说的蛊若是要从眼中进入,那或许就是绝情草制成的蛊毒。”
    沈秦筝等人还来不及惊诧,又听他话音一转:“可老夫方才试过了,小公子气脉平顺,四象皆稳,体内并不像有这蛊毒的样子。若不是南疆又出新蛊,那便只能是老朽医术不精了。”
    “……哥,我没事。”沈秦箫捏了捏焦虑的沈秦筝的手,轻笑一声安慰道:“有没有种蛊我自己还不清楚吗?”
    见他本人也如此这般,沈秦筝心下终于稍定,送了口气。刚要起身,头脑中的针刺感突如其来,沈秦筝眼前一黑——
    “大人!”莫青慌忙接住了他,众人簇上前去。
    吓得不轻的罗大夫赶紧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急火攻心,邪风入体,只是长久没有休息的后遗症,不打紧不打紧。”
    莫青简直哭笑不得,看向心惊胆颤的沈秦箫苦笑:“您二位如今都倒下,可是我们这些奴才们的失职了。”
    这个才刚醒,那个又倒下了,沈府每天都处在人仰马翻的状态。好在沈大人昏迷只昏迷到傍晚,天边最后一抹余晖落下的当口,沈秦筝终于补足了觉醒了过来。
    众人用过晚饭,沈秦箫跟徐行终于提起了他们将要离开回陈州的事情。
    “这么快?”莫青很是喜欢这两个小子,抛开身份不言,脾性——那种江湖初出茅庐的小二楞子的爽快与直率——就很对胃口。
    徐行:“我们俩离家已有大半年的光景。半路截了庄上飞鸽才临时转道于此。临走前虽谈不上不欢而散,但也绝非其乐融融。我们同家里承诺过中秋一定会回去,虽时日已过,但也还是要回去的。”
    “我自年初便行走江湖,迄今对这世上风物所闻所感不过寥寥,江湖瀚海风尘仆仆尚未来得及体味足够,二哥放心。我们还会再见的。何况……”
    沈秦箫说到这里,突然笑了一下:“二哥难道真的就会在这永州偏安一隅,不问世事吗?”
    这倒是实话。
    沈秦筝被贬来此地的确不假,但他是万万不可能就这样一蹶不振的。以前甘心做棋子是因为李肆让他建起一个皇党新贵,最后落了远离京畿的下场。
    但如今不同了,他再一次想去朝廷中争上一争。不为别的,只希望还能给他们两个人争出一个未来。
    秦国公府倒行逆施,迟早会自食恶果。他得提前行动部署,就算万一不能阻止他们,那他至少得有能力将阿箫保下来。
    飞扬北去的马蹄带去了阵阵飞扬的尘土,狂风席卷黑岩上的浮灰,经倾盆大雨冲刷后,终于露出了原本狰狞的峥嵘。
    马背上的人还在回想着方才莫青那几日说过的话。
    “你知道明明少林武当声威赫赫,为何江湖上的武林盟主从来不出于此吗?”
    “少林武当习武本为了强身健体,除恶扬善,外修功德内修心德。而当今天下太平盛世,并不需要这样的人。当今的武林,需要的是一把能聚锋芒的利剑。此剑一出,天下臣服。你太白山庄如今在武林中拔得头筹并不在于武艺突出剑法精妙,而是其武功之本原非救人,实乃杀人。”
    其他门派武出同源,各放异彩,但总会在各式绝招中留下一丝生机。但太白山庄起于朝堂,本就是一柄掌天下金戈之利的刃。
    没有生机,也就没有弱点。
    “最根本在于出剑的目的,而手段次之。”只要能硬下心来,练剑之时与同伴放手死斗,那便能体会其中真意。
    沈秦箫喃喃道:“在于出剑的目的……”
    他回头望了一眼十里相送的沈秦筝,他的身影已经几不可见。
    扬鞭立马,沈秦箫暗自下了一个决心……
    章和六年秋,永州第一富商,江南傅家被官府查封,傅家家主傅义天不知所踪,山南道赋税不齐,经济一再重挫。
    而后,两江巡抚胡大人一道奏折直抵天听——章和二年瘟疫之祸与流民之乱的罪魁祸首,原来就是这位不翼而飞满城通缉的傅义天。
    一时朝堂皆惊,满座哗然。朝廷传诏下旨彻查举国商贾,逐一清算。商贾地位一降再降。
    然而没有人清楚,最先起草的折子上面清楚明白地写明的事情原委,却被不知什么人给拦了下来,到达皇帝手中的时候,便只有一个荒唐的“商贾祸国”。
    没有人敢出来说话,因为每个人的手脚都不干净,虽然他们都清楚自古官商勾结,仅凭一个江南富商,是根本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的。
    章和七年?夏,风雨飘摇的山南道永州府地陷,动静之大甚至惊动了远在京畿的都城长安。永州太守沈秦筝临危受命安抚民心有功,在短短两月之内,将无数永州失家失亲之人安顿好。等到冬季的时候,倒霉的永州百姓已经过上一个好年了。
    皇帝李肆龙心大悦。年终考铨时,吏部力排众议将其作为加分项写进了今年的考铨事宜,沈秦筝连升两级,擢升为山南观察使并永州太守。
    章和八年冬,吏部举行今年科考。
    九年春,三试毕,秦国公后人梅开二度,沈秦箫会试第九入殿试,因为一手好字写得分外出众,引得李肆赞叹不已,连连直呼“虎父无犬子”,将沈秦箫破格升为殿试第五。
    开春吏部定选,沈秦箫不出所有人意料的被塞入了御史台,封“左拾遗”。毕竟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地方如今早已经是沈府的后花园了。
    这让朝中重臣们不得不想起九年前那位三元及第的传奇状元郎,以及其后那些满是腥风血雨的朝堂岁月。
    秦国公府这一位后人,又会掀起怎样的风浪呢?权倾朝野的沈家与他们这些身世浮萍一般的朝臣接下来面临的,又会是怎样的狂风骤雨呢?
    七月十二日,通往山南道的官道上,两匹马闲庭信步而来。“银鱼袋”飘摇地勉强挂在为首一人的腰带上,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被主人遗失在这人烟稀少的郊外。
    “你可省点心吧,我觉得今年不一定会让你进门。”后面那个人对着那“银鱼袋”说道。
    那“银鱼袋”道:“我求一求,他会心软的。”
    “阿箫你能要点脸吗,还有几天你就要行冠礼了,还能跟小时候一样撒娇。”说话那人正是徐行:“我就不信二公子这么些年,还能吃得下这一套,他没有底线的吗?”
    沈秦箫轻“哼”一声:“你走着瞧吧。”
    “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他不希望你踏足宦海的。说到这个,我也很疑惑,你好好的,干嘛要去考试啊。我看当时庄主收到官府送来的喜报,嘴都要气歪了。江湖世家传人里出了一个秀才,我看庄主没打死你就算他这些年溺爱你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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