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节

    公祖未明确吩咐过,而按照他的小小私心,是不愿意熄那么早的。
    公祖素来入眠颇快,尤其灯熄之后,顶多说上一小会儿话,就静静入睡了。
    难得能有独处的机会,更遑论这还是一年里少有的几回能与公祖同眠的天大甜头,他着实不愿就这么囫囵吞了。
    可不熄灯的话,他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近看公祖了……
    哪怕是被友人们誉作拥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的陆辞,此刻也绝无可能猜到就这么一个对着烛火发呆的简单举动里,蕴含了这多重心思的较量。
    他在被汤婆子捂得暖融融的被窝里幸福地眯了会眼,还没等到狄青躺在身边,不由睁开眼来看了看:“青弟还愣着作甚?快将灯熄了躺下吧,莫大意下受了风寒。”
    “公祖说的是。”
    陆辞这句来了个一锤定音,便终结了狄青犹在激烈交战的两股念头。
    他赶紧伸手,将灯掐灭,便在电光火石间完成了‘将被子掀开、躺进去,被子重新盖好’的动作。
    他生怕动作慢了,导致进去太多冷风,吹坏了那盆名为公祖的宝贝花儿的娇嫩枝叶。
    这般迅速,连陆辞都微微一讶,半晌才轻笑出声,却是误会了狄青举动背后的含义:“刚才冷着了吧?让你愣神不择时机。”
    受了‘冤枉’的狄青并无丝毫辩驳的意思,认认真真道:“公祖教训得是。”
    人认错爽快,且知错就改,倒让自诩是坏心眼的家长的陆辞没了捉弄的借口,一时陷入沉默。
    狄青凝神静气,致力调整自己的呼气进气声,让它显得平稳而自然。
    他虽管不住怦怦乱跳的心脏,却还是能够让呼吸装得正常的。
    尚未适应黑暗的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他规矩躺着,静心等待。
    未过多久,他终于能欣赏到窗棂间透入的淡淡月辉,还有仿佛独得清白月色的喜爱的,因而尽落至上头的那俊美无俦的面容轮廓了。
    陆辞丝毫未察身边人偷偷投来的目光,因并不觉困倦,便不忙闭目入眠,而是笑着侧过身来,与狄青聊起了天:“虽这时问,还嫌太早了些,只我的确好奇,青弟待致仕后,欲做什么去?”
    对于仍是一介白身,需专心等待还要个几年才会来到的制举的狄青而言,现在便考虑‘致仕’后的生活,的确太早了些。
    但这一问题,陆辞还真不止问过狄青。
    凡是同他关系亲密的,包括朱说、柳七、滕宗谅和晏殊,都被他这般问过。
    几人虽颇感啼笑皆非,仍是认真答了,答案自是各不相同的:朱说愿回乡创办学府,无事与好友聚聚,平日便做一名寻常夫子;柳七不爱寂寞,笑说要在陆辞宅中缠上一世,闲了去花街柳巷听听小曲,倘若兴头一来,便谱上几首趣词……
    尽管还处于精气旺盛,胸怀凌云壮志的岁数,但对‘致仕’这一词,以及其所代表的那层功成身退后的悠然憧憬,几人显然也曾有过。
    只是几人说时随意,并未留神陆辞看向他们的目光,温和而认真。
    别人不知,陆辞却或多或少是清楚的:与他交心的这几位友人,虽以各种各样的原因名垂青史,但更多留下的,还是死于任中的遗憾。
    因遗憾而令人惋惜,也令人印象深刻。
    无一曾有过致仕后享清福、培育子孙的美满光景。
    他既有幸来这大宋,又得他们知心结交,自当尽全力。那单冲这份奇妙缘分,不说要让他们夙愿得偿,至少也当少些颠沛流离才是。
    ——致仕后如何?
    啊?
    对身体正紧绷着,勉励克制住心中乱起的杂念,警告自己不得鬼迷心窍、越雷池半步的狄青而言,这题来得万分突然,叫他好半晌都未能反应过来。
    这一迟缓反应,结果就让他的公祖产生了个小小误会。
    陆辞轻轻地“咦”了一声,安静地端详狄青侧脸一阵,知晓人还醒着,于是话中含笑地来了个明知故:“莫不是已入睡了?”
    狄青完全不知,这是公祖准备捉弄自己的前兆,只赶紧老实作答:“不、不曾,只是方才不慎跑神了。实在对不住。”
    “噢。”
    陆辞微眯了眼,嘴上则难掩遗憾地应了一声:“不过随口一问,你未听到,倒也无妨。”
    狄青嘴唇翕动一下,原想着请公祖再说一次的话,又默默地咽了回去。
    其实怪不得他魂不守舍,实在是公祖……离他太近了。
    上回同塌而眠时,天气虽不算冷,但也绝不凉快。
    具体如何,狄青已记得不是多么清楚了:故意穿着他衣袍的公祖的模样太有冲击性,叫其他的记忆都淡得只剩些许虚影了。
    但肯定是离得不远不近的:对身上一年四季都‘热乎乎’——公祖评价——的自己而言,要想得到公祖的主动凑近,就只有冬季的大冷天里了。
    按理说,能得公祖靠这么近,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才对。
    偏偏他那点贼胆,早在上回那趁公祖熟睡时,偷偷凑近了碰触指尖的举动,被耗去大半了,这会儿还没积蓄够下一次‘冒犯’的份量。
    就在狄青准备装睡时,公祖就做了件叫他险些当场魂飞魄散的事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不等他侧过头来查看情况,就忽然有条清清凉凉的胳膊探了过来,摸索着挽住他的手,就往床铺的里侧拉。
    狄青只觉此时的自己,仿佛浑身被绑满了炮仗——就是一点就着,能马上在天上炸开一朵花的那种。
    偏偏拿着引光奴的公祖,还一点不知他的危险性,就在引线边不住徘徊。
    狄青生怕身上又莫名起些叫自己窘迫的反应,便有意把全身绷紧,弄得硬梆梆的。
    但对公祖那突如其来的举动,他丝毫不‘敢’抵抗。
    那只犹如被‘献祭’出去的手,就这么被陆辞一路顺畅地拉到了枕边。
    不等狄青那颗提起的心落下,就倏然被抛上了天——手背被稍嫌冰凉的右侧脸颊,给轻轻地压住了。
    陆辞有意逗他,其实根本没将头部的重量真全压在那手背上,但也控制了角度,巧妙地叫狄青难以挣脱,轻轻笑着说道:“果然比汤婆子还暖些呢。”
    狄青的脑海之中,唰地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恍惚惚地回过些许神来,但关注的重点,则全在那笑声末尾带来的轻轻颤动,和那沁凉柔软的脸颊的玄妙触感上了。
    不愧是公祖……愈发清楚如何兵不血刃,却能轻松要他的命了。
    “公祖,”狄青好半晌才收回四散的魂魄,声线中尤带微不可查的颤抖:“怎么了?”
    “到底是年轻力壮,”陆辞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难掩羡慕道:“火力足得很。”
    狄青:“……”
    热天令他嫌弃得厉害的温度,这会儿则成了最讨喜的自热大暖炉。
    同他记忆中那回回乡访师长,自落雪的山中,俩人共乘一骑下山时相比,狄青由小狸奴变成狄大狸奴后,火力明显要更旺盛了。
    三个汤婆子虽帮着暖了身,但露在外头的脸却还感到冷的陆辞,自然是稀罕这一热源的。
    作为对扯了‘刚刚走神、才没听到自己问题’这一小谎的狄青而言,也算是小小惩罚了。
    狄青沉默许久,极不自然地侧了侧身体,才以略显虚弱的声线,慢慢说道:“公祖若还觉冷,我愿去传下仆来,再备几个汤婆子。”
    “不必麻烦了。”陆辞以似是理直气壮的口吻,玩笑道:“养你千日,用在一时。天难得这么冷,我没让你卧冰求鲤去,就已算厚道人了。现只要你凑近些,替我暖好被窝,怎你还好意思推三阻四,只想着劳烦刚刚歇下的可怜下人?”
    狄青许被这一串串的话给打得哑口无言,半晌一言不发。
    陆辞挑了挑眉,尾音上扬道:“怎么,你难道不肯?”
    以前他与柳七和晏殊这俩一个明骚,一个闷骚的老司机打闹,夫君娘子的玩笑话常挂嘴边,又跟成亲多年的滕宗谅相互调侃惯了,比这更‘出格’的举止,可没少做。
    自然不知这点简简单单的动作,能在一慕艾少年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狄青张了张嘴,却压根儿就说不出话来。
    若不是他身上这令人羞耻的突然反应,急需做些处理的话,那别说只是暖一夜被窝,要能暖一世被窝,他都是千肯万肯的。
    第二百五十九章
    二更时分,月色微微,墨云轻轻。
    狄青的心情,则像一杆摇撸,随着那促狭的划杆者的一举一动,浮浮沉沉。
    哪怕他明知这是公祖为捉弄自己的明知故问,却还是在竭力平复了心绪后,认真回道:“公祖说笑了。我力微薄,迄今为止,总受公祖恩惠。若有能为公祖所用的,实乃三生有幸,求之不得,岂有推拒之理?”
    听着如此耿直真挚的答案,陆辞反倒消停了。
    这人太老实,逗弄起来,不仅缺了斗嘴的原意,还会难得地萌生几分欺负人的‘罪恶感’。
    还未等陆辞再说什么,以偃旗息鼓,狄青已鼓起勇气,乖乖地将另一条胳膊也伸了过来,以示‘诚意’。
    就如一只被主人逗弄得不知所措的大猫,还讨好地摊在地上,大方地露出柔软的肚皮,任人搓揉。
    陆辞:“……”
    狄青原想着只挪近一些,方便公祖‘使用’。
    可当他慢慢地动至半途,却见公祖没有丝毫反应,胆子莫名又大了几分。
    鬼使神差下,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让掌心覆在了陆辞随意放在身侧的那只手背上。
    在温暖得近乎灼烫的体温,轻轻熨上微凉的肌肤的那一瞬,双方都不由微颤了一下。
    狄青是彻头彻尾的做贼心虚,全副心神都放到那接触的部位去了。
    等他好不容易壮着胆子,完成这一不可思议的‘壮举’后,先在心中长舒了口大气,浑然未觉公祖眸中掠过的微妙和茫然。
    刚陆辞还未狄青的顺从任欺而感到哭笑不得,受温热手心相触的手背,就倏然传来一阵触电般的感觉,叫他的心也跟着悸动一下。
    陆辞不禁愣住了。
    狄青浑然不知公祖的愣神,兀自强忍着快叫红透的脸颊烫得爆炸的羞赧,小声而坚定道:“……公祖若嫌不够,手臂其实还有一只。”
    说完这话,他便不敢再开口,而是满心忐忑地等着公祖的答复了。
    陆辞沉默许久,才故作轻松地揶揄道:“不错。一条胳膊够枕,再来一条也不嫌多。横竖它精壮扎实,无腻口肥白,正适合交予厨娘做一道旋炙羊皮肉,还免了再从酒店叫灯烛沽卖。”
    狄青微愣。
    听这熟悉的玩笑口吻,他心里那点不可告人、甚至都不自知的旖旎心思,就像惊飞的鸿雁一样,一下消散不少。
    待凝神思考一阵,狄青才正儿八经地回道:“若真以旋炙法烹饪,这胳膊怕不是上选,而至少需留二分肥,才不显干硬,更符公祖喜好。”
    只有精瘦肉,不带一丝肥,口感能好到哪里去?
    他自己是丝毫不讲究的,但公祖素来要食得精细些,定会不喜。
    “……”
    本就只是为分散那点来得奇异的小情愫,才胡说八道的陆辞,罕有地被较真的狄青给辩了个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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