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节

    那党项兵背上插着一根没入大半箭身的箭矢,正中心窝,哪怕没这坠马的伤,也定然是活不成的了。
    刚以为自己要逃出生天的这十六名党项精兵,顿感心惊肉跳。
    宋军之中,竟还有拥有如此精湛箭术之人!
    他们毫不迟疑,没命般地快马加鞭,只求快快摆脱那名神箭手的追猎。
    然而只是眨眼功夫,那恶鬼发出的追魂索命的箭矢,就又夺走了六名同袍的性命。
    幸存的党项兵,瞬间只剩十人。
    “愣着做甚!”眼看着他们将出骑射范围,狄青藏在面具后的唇角微微一笑,嗓音却仿佛充斥着极大愤怒地大吼道:“快追!若是放跑了他们,张郎吴郎势必危矣!”
    第二百四十六章
    尽管相隔越来越远,幸存的这几名党项兵仍旧不敢放松丝毫警惕,不要命似地快马驰骋。
    唯恐只要有片刻松懈,那索命的箭羽,便会毫不留情地出现在自己背上。
    在清晰听到为首那名头戴青铜面具、杀敌尤其悍勇的小将焦急万分地喊出这话时,他们心里倏然如明镜一般,认定搞明白这场栽得莫名其妙的跟头后面,罪魁祸首究竟是谁了。
    ——果然是那两个汉人捣得鬼!
    待终于逃出生天,所有人心里皆是沉甸甸的,根本没有丝毫欢喜,唯有满心仇恨。
    “汉人诡计多端,狡猾多诈,我早就瞧出些端倪,请求过世子离那两条汉狗远一些的!”
    然而李元昊素来刚愎自用,压抑已久的野心被张元吴昊二人道破后,以精心勾勒的蓝图给哄住了,哪里听得进去部下的规劝?
    见他一意孤行,底下人才不好多劝,也因张吴二人知晓自己身份敏感,几乎足不出户,对他们的一切安排具都毫无怨言,渐渐地也就没有了反对的声音。
    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得以知晓,连同世子在内的所有人,究竟掉入了一个如何凶险的精心设计的圈套,叫奸邪的汉人玩弄在股掌之间的!
    “倘若我劝说世子时再加一把劲,”其中一人不知何时已是满脸泪水,双目赤红,咬牙切齿道:“今日说不定便不会牺牲那么多,那么多的弟兄了!”
    他那两个同胞弟兄,皆被永远地留在了榷场上,无法回家了!
    对侥幸生还下来的其他几人而言,又何尝不是呢?
    他们之所以能成为李元昊身边备受重用的亲信,多与他们贵族出身、家族同李元昊联系密切有关,这便也意味着在方才战场上殒命的人里,就有着不少他们的骨肉血亲。
    哪怕活了下来,回去后对李元昊是问心无愧,但对痛失至亲的家人,又要怎么交代?
    几人放慢了马速,一言不发,皆沉浸在哀戚之中。
    许久之后,才有人略微缓过一口气来,慢慢道:“这如何怪得了你?只恨那俩汉狗包藏祸心,精于装模作样,才让所有人都被蒙骗了!”
    “不多!”另几人愤声道:“一定要尽早回去告知世子此事,将那两罪魁祸首碎尸万段,切莫叫宋军将人给救走了!”
    怀着这份刻骨铭心的深恨,他们顾不得歇息,撑着满身伤势拼命赶路,仅用了半日功夫就回到了部族之中,面见了还在为顺利掳走南廷高官而得意的李元昊。
    “你说什么?!”
    李元昊听完他们简单汇报后,面上由起初的难以置信,极快地转为了勃然大怒:“军机之事,需要胡言乱语!”
    “若有半句虚言,世子取了我等首级便是!”几人皆毫无畏惧,梗着脖子道:“若世子还肯相信我等,便即刻将那两头奸邪汉狗给斩了!”
    李元昊面色沉沉,不置可否。
    一边是近来交谈甚欢、给他出谋划策的张元吴昊,一边是追随自己多年,家族与自己联系紧密的亲信。
    孰重孰轻,一看便知。
    若他理智尚存,说不定还能保持对此事的怀疑。
    但大战失利,手下精锐尽数折损,仅剩下这么几人的哀痛,已将他那本就为数不多的清明给焚烧殆尽了。
    他更清楚,若非惯他们对自己忠心耿耿,怕是根本不会等到前来汇报过军情,而直接杀到那处秘邸去,把那俩元凶大卸八块了。
    也难怪。
    一将张元吴昊二人套上大宋忠臣的面具,过往一些叫他生疑的地方,便能看得清清楚楚了:若当真对他怀有敬意,当初又岂会以那样无礼之至的方式,引他出来?
    那所谓的激将法,不过是刻意羞辱罢了。
    他眯起眼,顺手取了一旁的长刀,唇角露出一抹残忍的弧度:“安心罢,莫说是胆敢愚弄我的贼子,哪怕只为了还你们一个说法,他们也休想活着走出那宅邸了。”
    此时此刻还在秘邸处焦急地等待着消息、好知道精心勾画的策谋是否生效的张元吴昊,很快就迎来了杀气腾腾的李元昊一行人。
    目光触碰到他们面上的可怖杀意时,饶是最近没少同这些蛮族打交道、在刻意逢迎下有所了解的张吴二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旋即便是心里一沉——看李元昊神情,只怕进展并不顺利。
    张元吴昊对视一眼,一同迎了上去。
    “好啊,”李元昊看着明明眸光闪烁,却硬要装出毫不知情的二人,几被气笑了:“大计已成,二位智将还装什么?”
    计成了?
    张元吴昊心中更是不解:若真成了,李元昊对待他们,不说该敬重有加,也该加重礼遇,怎会是这么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张元面色微沉,隐约感到几分不妙,面色却尤做镇定。
    他先是不悦地轻咳一声,接着一拧眉,不卑不亢道:“若是我等计谋有误,令世子失利,世子直言便是,何必说这反话来嘲讽?胜败乃兵家常事,若世子真是那般输不起的人,也真是枉费了我与吴兄呕心沥血,为君筹谋的这些时日,要杀要剐,便悉听尊便了。”
    “好,”李元昊不怒反笑,甚至饶有兴致地鼓了鼓掌,只是那份冰冷的笑意并未透到眼底:“这副大义凛然中不失冤屈的模样,演得可真好啊!难怪我们皆叫你们耍了个彻底!”
    吴昊一听这话,迅速以为猜出缘由,心里反而放松些许,轻笑道:“世子信不过我等,也就罢了,但世子难道还信不过自己的能耐么?自投于世子麾下以来,我与张弟连这大门都鲜少涉足,偶有出行,必先请示过你,从未自作主张。而这院中,素来有严密看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何谈通敌?”
    张元亦坦然道:“原以为世子胸怀雄才大略,绝非轻听轻信之人,却不想听了居心叵测的外人三言两语的挑拨,便为我等定了罪。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而此事一但传出,世子面临的,自不可能是归心,而是彻头彻尾的失心局面了!”
    对于这点,他们还真是坦坦荡荡:在决定离开宋境、投奔党项时,二人便歃血为誓,此生再不以汉人身份入南地半步,又好不容易博得了李元昊的信任,怎么可能在这时自毁长城?
    李元昊面色阴沉,吴昊仿佛丝毫无惧道:“世子也不想想,我等自入府后,便注定在宋地众叛亲离,身败名裂,哪儿来别处可去?”
    “放你娘的屁!”
    一直没开口,只死死盯着这俩巧言令色的始作俑者,等世子质问完的那几名党项精锐,再忍无可忍了:“死到临头,还巧舌如簧,如此狡辩!”
    竟还敢污蔑他们是‘居心叵测的外人’,真是荒谬至极!
    话音刚落,已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其中一人,便手起刀落,直将刚还在大放厥词的吴昊当头劈下。
    脑壳在重击下猛然破开,浆水和鲜血混杂着喷溅出来,而失了生命的躯体,则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张元离得最近,被溅了满满一脸的血,做不出任何表情来。
    他与吴昊虽知自己是与豺狼为伍,知晓早晚有兔死狗烹的那日,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出人头地的梦尚未实现,就已粉碎得如此彻底。
    李元昊面上亦有被溅上的温热鲜血,越发显得他面孔冷酷无情。
    他毫不在意地擦去眼睛附近的那些血渍,笑着问傻愣愣矗立在原地的张元:“你若没别的话说了,不妨告诉我,在如此严密的看守下,你们究竟的怎么同陆姓小儿搭上的?”
    陆姓小儿,是指得陆辞?
    在巨大的惊吓下,张元的神智已有些恍惚,闻言半晌才摇了摇头:“我……不知世子在说甚么。”
    自陆辞高中之后,他们与其仅有的交集,便是请托对方批阅自己文章的那次。
    之后,连面都不曾见过了啊!
    “不肯说啊。”李元昊略带遗憾道:“那便留着下黄泉后,再与你那吴兄好好聊吧。”
    既然决定再不信汉人,那也没了将人留下拷打的必要了。
    说白了,不管是真是假,在计谋全盘失败的情况下,他也绝无可能再任用二人。索性将这罪名扣牢,再把人速速杀了,好安抚蒙受惨重损失的亲信的家族。
    随着一道雪白刀光划过,张元脖颈被利刃利落地割开,鲜血喷涌下,轰然倒地。
    他们当初来时,是想着党项王的世子年轻气盛,怀有浓重野心,只要投其所好,定好糊弄。
    ——却漏算了,既然是他们能轻易糊弄的程度,也极容易被别人所利用,令他们遭到惨烈的反噬。
    除此之外,还有蔑视道义和臣格,所代表的冷血无情。
    “书房里剩下的东西,都给我烧干净了。”李元昊嫌恶地踹了二人的尸身一脚,漠然下令道:“去查查,我掳来的那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若是假的,当场格杀;若是真的,我暂还有用,姑且留人一条性命。”
    痛快地看着二人的惨状,对世子的怨气,也很快消散许多,几人迅速领命:“是。”
    在党项忙着清理门户时,陆辞也已来到榷场,召来李超等人询问战情了。
    李超正要开口,眼角余光瞥到正老老实实帮忙打扫卫生的狄青三人,不由一笑,主动道:“其中具体经过,还是由狄郎同知州你说罢。”
    “哦?”陆辞挑了挑眉:“这是何故?”
    李超并无嫉贤妒能之心,反倒高兴军中渐渐变得锋芒毕露的年轻一辈,闻言便将原本被众人耻笑的万胜营里特批入场的这三人,在战事时的优异表现,给大说特说了一遍。
    见着李超手势,以为有要务,赶紧撇下手中事情前来的狄青几人,就将这番吹得天花乱坠的话,给听了个正着。
    狄青:“……”
    他无助地看了眼唇角含笑、正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瞧的公祖,只觉耳根滚烫、都快被羞耻心给烫熟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陆辞早已习惯了狄青在自己跟前就是一副小害羞的模样,笑眯眯道:“听闻青弟今日大发神威,斩敌无数,果真是英雄出少年,不容小觑啊。”
    狄青被调侃得面红耳赤,半晌才轻声道:“……只请公祖莫再笑话我了。”
    听出他话语里的讨饶之意,陆辞加深了唇角的笑意,倒是大方地放了他一马:“你们随我来一趟。”
    狄青力持镇定,但耳廓上的高温,一时半会却是下不去的。
    于是发现这个不得了的大秘密的高继宣,就忍不住边走边一脸惊奇地盯着那红通通的耳根瞧,直到狄青用杀气四溢的目光狠狠地瞥了他一眼,才讪讪地有所收敛。
    杨文广在眼角余光瞟到后,就明智地回避了那处,只专心平复因战斗余韵而还显激烈的呼吸。
    尽管已听李超大体汇报过一次战况了,陆辞还是极其看重奋战在最前头的这三人的看法。进到营房中后,他便逐一问过细节。
    在听狄青客观评价党项兵勇力卓群,人人皆悍不惧死时,陆辞若有所思地以指节叩了叩桌面:“看来还是低估他们了。”
    他虽早对两军较为悬殊的实力差距有所预料,但也没想到,在宋军占尽先机,人数上也有绝对优势的情况下,打这么一个令对方措手不及的反伏击,竟然还是让逃走了好几人不说,就连歼灭那千人部曲的效率,也是低得可怜。
    若是李元昊在场,有主心骨在的党项兵定然更加棘手了。
    思及此处,陆辞更坚定了要击败党项,收回马场的决心。
    别看大辽和西夏对中原的瓷器与茶十分青睐,但对机要的军需物资的管控上,却是半点都不曾松过的。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