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节

    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刻意冲着公祖来,以这一拙劣借口为契机接近公祖,求名职的学子;还极有可能是似张元吴昊之流的,投奔敌国,叛祖逆宗的细作,要谋害公祖。
    他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巧妙地挡在了公祖跟前,面色沉静道:“你既认错人了,何不速速退下,寻你真正的恩公去?”
    包拯急道:“但——”
    陆辞失笑,定睛再看了这一白白净净的小书生几眼,于脑海中过了一圈,没找到对应的面孔后,摇头道:“你确实认错人了。”
    他难道真的认错了?
    包拯眼底掠过片刻的茫然,又瞬间化作坚毅。
    若换作相貌平平者,他许还会迟疑更久。
    但那日,即使只是惊鸿一瞥,似恩公那般容貌气质具是一绝的,令人见之难忘,世上能有几个?
    定是恩公品性高洁,仁善好助,不将助人的恩惠放在心上,才认不得他。
    “恩公贵人事忙,许是忘了。”他满怀希冀地看向无奈笑着的陆辞,试图唤起对方些许回忆,讲述道:“三年多、近四年前的庐州码头上,若无恩公给予在下整三贯做路资,在下饶是取了解,也无余钱再雇船只前往京城应省试……”
    ……咦?
    陆辞听着听着,还当真觉得有那么点耳熟了。
    “虽不知当日恩公为何令仆从传出‘雷锋’作名讳,”包拯已认定了,这位声名远扬的陆秦州,定是因高风亮节,不愿受惠者思恩图报,才留的假名,只不在口头纠结此事:“然在下当日亦曾有言,如若侥幸得有所成,定要登门拜谢。”
    在听到‘雷锋’二字后,陆辞那关于昔日的浅淡记忆终于轰然回笼,变得无比清晰。
    狄青显然也想起来了,脸色变得微妙起来。
    面对把那随口胡说的名号记得一清二楚、还找上门来的较真报恩人,陆辞嘴角一抽,甚至还有些蛋疼。
    ……自己当年怎么就跟个中二病似的,非要折腾出那么多戏呢?
    该不会哪天还会冒出个找红领巾的吧?
    包拯讲述往事时,眼睛一直盯着陆辞不放,自然也未错过陆辞面上那细微的神色变化。
    这下,他是完完全全确定了,那惦记了好些年的‘雷恩公’,绝对就是眼前的‘陆恩公’。
    他深吸口气,如释重负地再揖一礼,恳求道:“……还请恩公莫让在下成那言而无信之徒。”
    陆辞轻咳一声,没好意思解释自己胡诌名姓的原因,只坦言道:“是你误会了。你当日所遭之祸,多少同我清查舶司受贿一案有关。令你无辜受牵扯连累,险些误了前程,我自当为你解祸,而万万谈不上于你有恩。现知你金榜题名,我心亦慰,至于登门拜谢,我着实当不起,实在不必。”
    对于陆辞的这番说辞,包拯显然是完全无法接受的。
    清查舶司受贿一案,恩公分明造福于万千黎庶,是去除附骨之疽、于长久极有裨益的义举,怎么能说令他受了牵扯之祸呢?
    只是恩公心如皓月,执意不愿受他谢意,他也不好强人所难,执意勉强。
    包拯思来想去,面上神色无比纠结地变幻来变幻去,最后定格在一副任谁看都能瞧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表情上,冲陆辞长揖一礼:“既是恩公所言,在下定是信的。”
    陆辞:“……”
    在这么说之前,劳烦你装得再像一点。
    第二百三十八章
    包拯被陆辞三言两语打发走后,行在路上,神色淡然,心里却还在认真琢磨这桩巧遇。
    不好在恩公不愿承他回报,也未说出宅邸所在,好容他登门拜访;
    好则好在恩公为此地知州,需在衙署办公,正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苗。
    日后更是他的顶头上司,如有要紧公务需当面汇报的话,亦是避不开的。
    ……若是政绩亮眼的话,没准还能被多召来州治几次。
    思及此处,包拯不禁有些跃跃欲试。
    而回归眼前,先前那去香水堂的打算,自是变了。
    既然方才碰上了恩公的面,足证其正值休沐。
    即使前去衙署,也注定见不着人,办不成事。
    索性先回到客栈,不慌不忙地做个休整,明日再以不失礼于人的清爽面目,正式见过恩公。
    包拯如此计划着,就近择了一间客栈。
    问过掌柜后,得知旅客众多,以至于仅剩一间上房,他不得不忍痛要下。
    等洗浴过后,一身清爽,他赶忙要了一壶茶,旋即将未读完的那本书从包袱里取出来,放在桌上摊开。
    然而盯着看了半天,却始终半行字都看不进去,心思全飞回今日刚见过的恩公身上去了。
    等心绪由激荡渐渐转为平静后,包拯不由得想起那位行踪古怪的王尚书,这一路上所表现出的那份对陆秦州再明显不过的敌意。
    可想而知的是,即使百姓安居乐业,秦州愈发富强的事实摆在眼前,对方也是不愿相信的,而是要铁了心对恩公不利……
    包拯陷入了沉思。
    而遭他无意地扰了生辰筵席的狄青,此时与陆辞并着肩,亲亲密密地坐在靠窗的一张矮桌旁。
    他面上好似一派镇定,胸腔内却已乱如擂鼓。
    夜还未深,但方才因天公不作美,忽地下起了大雨,原定的外出逛集市的计划,也就不得不遗憾地打消了。
    陆辞起初还不死心,拉着狄青在窗边坐了会儿,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盼着它停。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雨势不减反增,大街上奔跑着匆忙收摊回家避雨的小经济。
    看来,哪怕撑着伞外出,也没什么好逛的了。
    “可惜了,”陆辞叹了口气:“明明是你生辰,却没能给你去成衣铺子里陪你挑上几身合适的衣裳,只能留在这枯坐。”
    说着,他下意识地微微侧过头来,看向狄青。
    令他意外的是,非但不见狄青面上有一丝一毫的失望,反倒嘴角那抹上扬的小小弧度,似是……窃喜?
    因那抹浅浅的弧度转瞬即逝,陆辞眨了眨眼,当是自己眼花了。
    只是许久没得到狄青的答复,他才挑了挑眉,凑过去小声唤道:“青弟?”
    耳廓被那温热的气息一烫,狄青一个激灵,彻底从那些个不受他控制的心猿意马里回神:“公祖!”
    陆辞打趣道:“我还当是你年纪虽小,却难得地沉得下心,陪得住我干坐。却不料你那神魂,早不知跑到哪家小娘子身上去了,根本就不在这呢。”
    他本意只是开开狄青玩笑,不料狄青脸色骤变,斩钉截铁道:“绝无此事!”
    他反应这般激烈,不免让陆辞一愣。
    狄青见自己急于否认,反将公祖给惊到后,顿时更着急了。
    他有些语无伦次道:“对不住,公祖,真对不住,只是我方才的确不曾——”
    陆辞先一步回过神来,却是主动道歉了:“这如何能算你的过错?我不知你不喜我说那些玩笑,才轻佻了些,日后定然不会了。”
    是他疏忽了:在狄青这一岁数的少年郎,往往处于两个极端。要么初初开窍、懂得少年慕艾了;要么还单纯得很,脸皮薄得开不起那些玩笑的。
    狄青自离乡追随他后,除却从前在书院念书,或是受柳朱二人教导,以及如今在兵营随其他兵士一同训练外,基本都不离他左右,自然还单纯得很。
    听出陆辞确无恼意,狄青是既感到松了口气,又感到无比的愧疚。
    明明是他怀着见不得人的心思,却得了公祖这般体谅,实在是太不应当了。
    不等他再开口,陆辞已笑着发问:“只是我要没记错的话,在对吐蕃大胜那回,你不是随飞鹰营的几位将士一同去花街柳巷做庆功,好歹也涨了回见识么?怎两年过去,当时还坦坦荡荡,现在反倒如此羞涩了?”
    狄青:“……那回只是坐了一坐,就回来了。”
    陆辞莞尔,在狄青紧实的肩脊处拍了拍,揶揄道:“看来我家狄郎虽生得人高马大,却还不解风情得很呢!”
    解风情作甚?
    嗅着那点从衣袍上传来的熟悉熏香,狄青近乎屏息地望着这张近在咫尺、只稍微往前倾上些许,就能碰上的似的……漂亮得令他头晕目眩的带笑面庞。
    听了陆辞的话,他模模糊糊地想,比起解那劳什子风情,他更想解开一点眼前人的衣——
    在这一能让清醒时的狄青面红耳赤的妄念继续往下蔓延时,下仆恰好敲响房门,小声道:“郎主,香汤已备好了。”
    “好。”
    陆辞不假思索地应道,起身就要离开。
    看狄青还一脸恍惚,不知又梦游到哪儿去的模样,他无奈一笑:“青弟,你也趁汤还热,快去洗浴吧?”
    “哦,哦哦!”
    狄青面颊倏地绯红,一时间不敢看向公祖笑盈盈的脸,只低下头来,胡乱着了履,就匆匆忙忙地跟着去了。
    让狄青略感深深遗憾、又感到几分安心的是,盛着香汤的两只大木盆,由两面屏风隔了开来。
    还不是寻常的纸质屏风,在烛光晕染下,也透不过半点影子来。
    狄青在屏退下仆后,就以迅雷不知掩耳之势脱光了身上的衣服,又飞快地窜入了热汤中。
    真要命,怎么就这么不听使唤,总在不该起反应的时候起反应!
    在洗浴时,他面无表情地在心里背诵着《春秋》,才让耳朵屏蔽了隔间细微的水声,又充分利用这一阵子,拼命让身下的躁动平静下来。
    待陆辞悠悠然地换好寝服,先一步离了这间房后不久,狄青虽浑身泡得跟煮熟的虾子一般红,到底是恢复常态,能不遮不掩地走了。
    当狄青来到陆辞先回到的寝房时,就见床铺已让下仆添了一张,又铺上了厚厚棉垫,既柔软又温暖。
    床头坐着的,是穿着身雪白寝服,淡淡烛辉下,更衬得露出的些许肌肤如玉石般皎净的美人不似真人。
    陆辞捧着一本薄薄的吐蕃话本,津津有味地读着,以此打发时间。
    他虽察觉了狄青投来的目光,但并未多想,而是在读完这页的最后那段后,才不急不慢地放下了书,笑道:“你这就来了?我还当你嫌自己五成熟不够,要煮个八成熟才好呢。”
    狄青有些狼狈地笑了笑,反应却半点不慢,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快走到床边,又在陆辞惊奇的注视下火速扯过被子,侧身躺下。
    陆辞挑眉:“你在那两位小友来时,可是精力旺盛得,整宿都拖着客人练武去了。眼下你生辰,我还想好好同你说会儿话,你怎累得这么快?”
    狄青心里正充满了许会被发现身上异动的恐慌,闻言一咯噔,面上还强作冷静,含含糊糊地说着,好似真累惨了:“为伏击……近来是操练得厉害了些。”
    “我们已有定计,你不必操之过急,反而不美。”因狄青几乎从不撒谎的良好记录,陆辞对这话信了九分,便不再逗他,而是如其愿地将灯给熄了,笑着也躺了下来:“你别忘了,那最关键的人物,可还没到呢。”
    秦州同汴京之间,虽是山高路远,但水路便利,要按正常情况,绝不至于大半个月功夫过去,人却还不见踪影。
    从王钦若那明摆着的抵触态度上,陆辞已基本想好,要怎么将多少猜出前方有诈的这人,给‘骗’进圈套里去了。
    他却不知,单是自己紧挨着狄青躺下这一点,就让这位初初开窍的小郎君慌上加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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