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节

    他面无表情地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好像。
    他双目放空,似在思考。
    ——似乎。
    他闭上了眼。
    ——也许。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死寂中,重新睁开眼的陆辞,脸上是破天荒的一片空白。
    等最后一点怀疑,随着姗姗来迟的记忆破灭后,他忽地往前一俯,任前额结结实实地磕在了白纸上。
    ——难怪初战沙场,就能技惊四座。
    亏他还以为自己慧眼识珠,沙场淘金,当了回本会默默无闻的千里马的伯乐。
    ——却是今日才知晓,原来自己含辛茹苦养了好些时日的小狸奴,根本不是个简单角色啊!
    作者有话要说:  几位歌妓至今仍未得知的是,导致她们翻车的最大原因,是把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狄青终于在陆辞这掉马啦!可喜可贺!
    注释:
    1.军法:
    宋tai 祖时,规定“禁兵之衣长不得过膝;买鱼、肉及酒入营门者,皆有罪”。只准穿褐色衣服,禁止穿黑衣。禁兵将士无故不得离开本班,每班轮派二人出营购物。军人不准赌博,违犯者,以违制论,徒二年,降低其名次。《武经总要》载录军事法规七十二条,主要涉及行军作战。内容有“漏军事或散号漏泄者,斩”;“临阵先退者,斩”;“临阵非主将命,辄离队先入者,斩”;“贼军去阵尚远,弓弩乱射者,斩”;“临阵弓弩已注箭而回顾者,斩”;“不服差遣者,斩”;“奸犯居人妇女,乃将妇女入营者,斩”;等等。[注释]关于禁兵逃亡,宋初规定逃亡满一天,斩。仁宗时,放宽至满三天。神宗熙宁五年(1072),改为月俸达五百文的禁兵,满七天,斩。南宋人王质列举当时军人“有斗伤之禁,有博戏之禁,有禽犬之禁,有巫卜之禁,有饮禁,有滥禁,有逃禁,有盗禁,有诡名之禁,有匿奸之禁,有敛财之禁,有弛艺之禁,有窃造军器之禁,有私传兵式之禁,有出法物之禁,有结义社之禁”。这些禁约自然还有许多条文。由此可知,宋朝的军法是相当严格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军政逐步腐败,有法而不行的情况也相当严重。(《两宋文化史》)
    2.狄青戴青铜面具:
    ……狄青有的是胆气,主动请缨,承担大部队的先锋角色。每每交战,但见他披头散发地配上铜制面具,一马当先,驰射挥刀,勇猛出击,令对手望而生畏,无人敢挡。(《生逢宋代:北宋士林将坛说》)
    第二百一十五章
    意识到‘此狄青即是彼狄青’后,对这份后知后觉感到些许不可思议的陆辞,就不免多留意狄青几分。
    前有范仲淹柳永滕子京,后有寇准晏殊宋仁宗,他都渐渐适应下来了。
    又哪儿还能想到,身边竟还藏了个真人不露相的狄青?
    ……怪就怪念书时不用记狄青的人物生平罢。
    陆辞自以为是暗中观察,但狄青向来极其敏锐,又哪儿会察觉不到他不时投来的视线。
    偏偏狄青也被那日盯得心里有鬼,自是不敢戳穿,更不敢问个清楚了。
    思来想去,他索性仗着有青铜面具的遮掩,不去刻意掩饰脸部表情的变化。
    只要在公祖看得见的行为举止间,装出泰然自若的模样,就不担心会露出什么破绽来。
    等陆辞很快再次被事务缠身,不得不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后……
    狄青才既遗憾、又觉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陆辞自然不知,自己的‘窥探’行径早叫狄青察觉。
    这几日下来,他见狄青还是该吃时豪放地吃上一海桶、吓煞旁人;该练武时费尽全力,时不时得李超开的小灶;夜里回营房后,还不忘掏出书册来,练上一两篇策论才歇下。
    唯一与吐蕃那一役前有所不同的是,因狄青身为神射手的能耐已深入人心,加上他并非行伍中人,跟其他兵士冲突不来,自然就成了兵营中近来最受热烈探讨的核心。
    同样射术高超的李超身为军尉,存在不好接近的距离感,狄青虽话少了些,却要随和多了。
    一时间,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单纯兴头上来,或是凑热闹的,每日来寻狄青请教射术窍门的军士都络绎不绝。
    显然,狄青如今在他们眼里,不再是‘陆知州那个颇吃得起苦的小义弟,’而是‘百步穿杨、箭无虚发’的飞鹰狄青了。
    将这些尽收眼底后,感受到狄青是脚踏实地、认认真真地过着小日子,陆辞眉宇间那点小小纠结,也就彻底释去了。
    不论史上狄青是什么样的,眼前的这位,都只是他含辛茹苦养大的小狸奴。
    陆辞释然一笑。
    然而,一等他垂眸,读了几封新收到的信件,又觉一个头两个大。
    ……被改变了人生轨迹的不止是狄青,还有顺利当官,每日除老实出馆外,就心情好又发闲的柳七。
    这不,又怀着恶趣味,给他寄些以女子口吻、谴责‘郎君远走他乡再无音信’的薄情的诗词了。
    滕宗谅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时,见陆辞难得一副为难模样,不禁乐了:“何人那么大本事,能叫摅羽弟都难以奈何?”
    陆辞无奈道:“除了柳兄,还能有谁?”
    滕宗谅毫无同情心地大笑几声,才在陆辞漠然的回视中渐渐安静。
    他将怀中捧着的一摞公文,毫不客气地都铺在陆辞身前的案桌上:“先别琢磨着给柳兄回信了,这还有数不清的政务,等着陆知州来裁断呢。”
    陆辞不置可否,只在滕宗谅幸灾乐祸的注视下起身,将放在一边的一张闲置椅子亲手搬了过来,放在自己边上,对一头雾水的友人理所当然道:“滕通判既要陪我处理公务,怎能累你一直站着?快坐下吧。”
    滕宗谅:“……”
    他何时答应过要陪陆辞一同批阅这些了!
    不等他果断告辞、溜之大吉,陆辞已随手拿起一封,刚一翻开,就意外地笑了:“你读读这封。”
    滕宗谅拧了拧眉,想要推拒,但陆辞极自然地将那封文书推到他跟前后,就片刻不停地翻开了下一封,以至于他错失良机,只有耐心坐下。
    他只读这一封,读完就走。
    滕宗谅深知要不想着了摅羽弟的道,就得硬心果断,绝不能拖泥带水。
    但在读完这封后,他实在抑制不住内心欢喜,笑道:“这可真了不得,绝对是桩值得上报的大好事!”
    原来,因感念陆知州率领州兵、痛快击溃了前来进犯的吐蕃兵、成功让城中人不受侵害的恩德,秦州城里最有名望的季乡绅便主动出手,牵了这头。
    最后集来富民和僧道主动捐助的修造钱共一千贯,所出米六百二十斛,以供庇得他们平安的陆知州来修缮破败的官廨。
    “这破衙署,早该修修了。”
    滕宗谅虽嫌弃官邸破败,却也没有非要进行修缮的地步,毕竟要得批准同意,实在是难中之难。
    现得这意外惊喜,自是心情大好:“这下可真是再好不过,既用不着等着漫长节用,也不必上申等重重审批,更不必征敛民财,还是桩能宣扬出去的大喜事,为摅羽弟在监司处的历子上,也能添上极漂亮的一笔!”
    旁的州县,要么是忍着破旧窘迫不修,为避瓜田李下之嫌,或是闹心麻烦,只等熬到三年资满一走了之;要么是实在难以容忍,不得不利用节用来的公费,譬如公使库印书出卖,乞卖度牒来进行简单修葺;因所需数额往往庞大,从未存在过愿为此自掏腰包,自己却享受不得几年,到头来只便宜后来任官的大方官。
    现却是百姓主动出资,要为他们修衙的!
    在滕宗谅高兴的时候,陆辞不急不慢地给他倒了杯热茶,看他不假思索地端起来饮了一口,方亲昵道:“既然子京兄如此欢喜,待工匠到齐,便让他们先将通判用得最多的签厅修好吧。”
    滕宗谅心里感动,却又赶紧摆手:“那怎么行,摅羽弟为一州之长,于情于理,都得先修摅羽弟这的。”
    陆辞笑眯眯道:“子京兄不必推辞,你若真心感动,便陪我一同看剩下这些文书吧。”
    已将片刻前的决心抛至九霄云外的滕宗谅,想也不想地就应承了下来。
    陆辞趁热打铁,又以商量的语气,眼也不眨地滕宗谅头上又送了几桩任务:“依子京兄之见,现下可是招荒亡,增户口的时机?”
    滕宗谅细忖片刻,颔首道:“守军刚大败吐蕃骑兵,近来于百姓中声望将至鼎沸,若能好好宣扬一番,辅以屏除城外奸盗,定能使流民重获安居,也令城中多添户口。”
    “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陆辞眉眼弯弯道:“子京兄这话,当真说到我心坎上去了。”
    滕宗谅唇角刚一挽起,就见陆辞爽快拍板,撂下一句:“此事关乎考课,十分紧要,我不敢假托他人之手,唯有请子京兄多加劳心了。”
    滕宗谅的心差点漏跳一拍。
    不过,他转念一想,认为此事倒也称不上繁重:尤其借着大胜的这阵东风,多半能事半功倍。
    就是事项繁琐,需讲究一个耐心了。
    他于是颔首,笑道:“摅羽弟既敢将这至关紧要的事交托于我,我何以推辞?虽打不得包票,我却必将全力以赴,绝不叫你失望了。”
    陆辞展颜一笑,一手搭上滕宗谅的手背,眸中宛若流光溢彩,真挚道:“原以为通判一来,定让我处处受人制掣。得亏来的是子京兄,有你在此,可真是为我雪中送炭来了。”
    美人如玉,又被那双清亮温润的乌眸注视着,饶是见多红尘、又与陆辞相处多时的滕宗谅,也忍不住有稍纵即逝的惊艳和恍神。
    陆辞笑道:“再有一月,便是此路监司依条按巡的时候。虽说那位转运使上半年时便未出巡,仍当做好接送准备。此事也劳烦子京操个心,帮我一把了。”
    滕子京险些彻底忘了那位不曾露面过的监司,听陆辞提起,忙应承道:“这是当然。”
    陆辞道:“因事项渐繁,人手难免不足,举廉能上,也请子京兄帮忙看看。”
    滕宗谅想,这是为官署增加能吏,自己底下添加助力的好机会,自得亲自掌眼,进行筛选,便又点了点头。
    只是想到自己头上越来越多的事务,他面上的微笑,此时已有些勉强了。
    陆辞一直仔细观察着他面上神色,此时迅速见好就收。
    他之所以给滕宗谅分派那么多任务,除了的确是信得过对方的能力,也用得趁手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想在磨勘考课上,拉上滕宗谅一把。
    他不清楚自己能否在秦州做至资满,还是会受到朝中势力拉锯的波及,不日再被调往别处。但可想而知的是,滕宗谅是不可能被他随身打包带走,而多半要在这秦州老老实实呆到三年资满,再等轮转的。
    趁现在,让滕宗谅在考课的十项中接触得越多,日后在历子上就能越出彩,于其最有利。
    陆辞一边与滕宗谅商讨几句公文上的内容,一边品着他所点的佳茗,面上瞧去,倒也悠闲。
    一晃眼便是午时,正当陆辞与滕宗谅有说有笑地出了签厅,要往茶园进行巡看时,就见望楼上的兵士跑得满头大汗,直冲到跟前。
    陆辞微微一讶。
    按理说,在吐蕃军刚栽了个偌大跟头后,周边更小的部族断无可能轻举妄动、以卵击石的。
    还会有什么紧急军情?
    他面上不动声色,看兵士分明还处于上气接不上下气的喘息状态,就着急要汇报情况时,便温和道:“不必惊慌,你先缓缓。”
    那兵士感激地看向陆辞,好不容易将气喘匀了,才说清楚方才在望楼上的所见所闻。
    只是在听完之后,陆辞难抑微妙面色,同不知作何表情的滕宗谅交换了一眼。
    原来,负责在望楼上瞭望的兵士,刚刚看到的大股军队,并非是来自境外的外族犯兵。
    甚至恰恰相反。
    来者是友非敌,正是来自东南方向,听庙堂下达的诏令,由临近郡县紧急调动来的两万大宋援兵。
    毕竟早出发上几日的求援急报,注定比大捷的喜报要早到许多。
    单算上急脚兵在路途上必要损耗的时间,能在半月之内,就将两万周边兵马调度至此增援,朝中的反应绝对称得上是极其迅速的了。
    只是眼下这尴尬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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