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节

    她如何不知大事不妙?
    刘圣人奋力思索着脱身之策,浑身却是抑制不住的颤抖。
    她嘶着声,想要自证清白,但紧紧制住她的侍卫们,却丝毫不为她从前的威风所动。
    哪怕是再不敏锐的人也不难看出,单是该在宫中紧闭的刘圣人会出现在此处这点,就意味着她绝无可能脱得了干系了。
    在一片兵荒马乱中,被无数人请示的赵祯,却是出奇地冷静。
    对这谁也预想不到的意外场面,他在到来之前,自然也是毫无准备的。
    但在短暂的茫然后,他心情复杂地移开了落在爹爹身上的视线,之后也未阵脚大乱,甚至是有条不紊地吩咐了下去。
    先命人押下刘圣人,将两宫中侍人一道收监,再寻合适人选彻底查清此事的来龙去脉,具体问罪;同时让御医竭力对官家进行诊治;再是回到早朝之中向百官宣布此事,旋即回大内亲自侍疾……
    令赵祯最为感到惊讶的,倒是朝臣们的反应了。
    他们在一瞬的混乱无措、议论纷纷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赵祯所不解,却被群臣们所心照不宣的是:与其让官家继续那无理取闹般的翻脸无情,让其继续因病不朝,反倒还更好一些。
    在亲眼目睹过赵恒那通不分派系地乱贬后,朝中可谓人人自危。
    除了精力仍然充沛的斗士寇准外,丁谓自是一时半会不敢再有动作,连最好揣摩上意、以求晋升的王钦若,都明智地选择了低调行事。
    前有寇准,后有陆辞、刘圣人和丁谓。
    谁能保证,在陛下最为心智糊涂的此时此刻,下个倒霉的不会是他?
    横竖从前赵恒亦未少称病不朝,将国事撇到太子头上。
    如今官家尚在,天就算不上变了,顶多算是故态重萌,只是这回从装病,变成真病罢了。
    众臣早已习以为常。
    ——对丁谓和王钦若两党人而言,此刻的风平浪静中,唯一叫他们看不过眼的,就只剩下寇准得势后那春风得意的嘴脸了。
    三日之后,在所有人几乎都不再抱有期望的情况下,赵恒却是福大地醒了过来。
    然而他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一但艰难地张嘴,就是涎水横流,鼻子哼气,舌头僵硬,只剩呃呃啊啊。
    肢体麻木,让他起不来身,也走不动路。
    干痛的眼睛所能看到的,也只剩下右半边的少许画面。
    他除了瘫在床上,绝望又暴躁地发着没人能明白的脾气外,已是什么都做不到了。
    陆辞身处秦州,因路途遥远难行,消息自然十分闭塞。
    赵祯处于漩涡中心,近来自是忙得脚不沾地。
    单是侍疾和处理国务的两头跑,就足够让他感到疲惫不堪。
    一时半会的,也就来不及去信通知自己的小夫子了。
    于是,当陆辞知道官家突然中风、从此不得不一直卧床养病、以至于朝权重新回到太子手中的消息时,已是事情过去的半个月后了。
    比那消息到得更早的,是太子对他献策的批示。
    他收到批示的那一刻起,就片刻都没耽误,毫不迟疑地捉着滕宗谅一起,要挨个命人施行,再逐个落实下去了。
    这一天,他正穿着一身破衣服,陪着忐忑不安地新茶农亲自下地,仔仔细细地检查完了头一批从其他州府买来的茶树情况。
    第二百零七章
    陆辞来秦州就职已有近两月功夫,却不曾得过京中友人的信件,正奇怪时,就收到了这个凭单臂颇难拎动的沉重包裹,以及厚厚的一摞书信了。
    原来是攒在一块,到月末再一同寄出了。
    打量着这沉甸甸的包裹,陆辞既是感动,又是哭笑不得。
    不愧最为实诚的朱弟,给他寄的物件,回回都随俸禄的上涨不住增厚。
    他摇着头打开后,入目的果真是京中大街小巷上兜售的小食,品种尽不相同,却都是他平日所喜欢的。
    也不知朱说细心地观察了多久,才把他的喜好记得清清楚楚,又亲自跑了几趟,才得以从中择出如此繁多的种类来。
    陆辞稍看了看,就先让下仆小心收好,旋即取出那一摞厚度惊人的书信,眉心莫名一跳。
    才拆了几封,就‘不幸’印证他方才猜测:每十封书信中,起码就有八份出自柳七之手。
    陆辞按着叠好的信纸末所写的月日顺序,先展开最早第一封。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
    陆辞眼皮一跳。
    “……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
    陆辞嘴角一抽。
    “……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无纍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
    一篇读下来,饶是陆辞早就了解柳七心思细腻,情感丰富,还是被这份字里行间所透出的、几要凄凄惨惨惆惆怅怅的相思情愫,给带出了一脸无可奈何。
    他分明是身不由己,遭贬谪才至这荒凉之地的。
    满纸伤心泪的柳七,才是留在繁花似锦的京城的人,怎反而似了无生趣一般?
    他信手拆开第二封。
    仍是柳七那熟悉的字迹,熟悉的哀婉怅然。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
    陆辞读得牙根发酸,默默地将信又按原样叠好,收入柜中。
    再看那厚厚实实的一堆,想到信中内容,怕是大多都与这相近时,陆辞便一个头两个大。
    要让不知情的人读了,定然要误以为他在京中有位柳姓夫人,在相思之苦中煎熬不断,痴心等他回去呢。
    这几年下来,良句佳篇轻巧如信手拈来、写诗词就如用饭饮水般容易的柳七,锲而不舍地写了上百首,连词集都出了好几本了,自己则鲜少回应。
    怎么着也得回个一两首罢?
    尽管文人墨客间作诗词以寄相思,再为常见不过,但对诗词从来是能避则避,唯独钟情策论的他而言,要抽空苦思冥想,正经回上几首起码不显太过敷衍的……
    着实是个不小难题。
    陆辞的笔尖悬在研好的墨砚上良久,最后还是因不得灵感而搁了下来,暂且放弃。
    还是待真得了闲暇,再仔细酝酿吧。
    相比将思念付诸笔墨,几要每日一倾吐的柳七相比,朱说的就要凝实简练得多。
    朱说牢牢记得,当初自己被任命为邕州凌云县主簿、陆兄则在馆阁中任职时,陆兄始终担心邕州的安危,给他寄去些抄本。
    如今两人处境对换,他自也义不容辞。
    一有闲暇,他就埋首于书卷之中,寻找可能帮得上陆兄的籍卷。
    看到那些字迹工整端雅,不知费了多少心思,专程为他准备的抄本,陆辞心中不禁泛起阵阵暖意。
    他将带有朱说自己的那些,从柳七的‘相思随笔’的信海中一一挑出,拆开细读。
    很快就读到了发信前所写的最后一封。
    在信件前半段,朱说因职事之故,对朝中近来形势的来龙去脉了解颇为清楚,对陆辞讲述时,自是事无巨细。
    ——官家身染重病,今后再无法理政;刘娥因谋害帝王被废,关押下狱,具体刑罚且不知;太子再次监国,且日日前往大内侍疾。
    陆辞乍然得知赵恒忽然中风的消息,不禁一怔。
    之前还能因他的直谏而恼羞成怒,生龙活虎地冲他怒吼驳斥的官家,竟已病得起不来身了?
    虽自任东宫官以来,因与太子过于密切,而招致官家猜忌和不满,但陆辞却不曾因此对赵恒怀恨在。
    这会儿听到这消息,自然也不感幸灾乐祸,更别提畅快。
    说到底,在最重资历的庙堂中,他能在短短数年内屡受擢升,跻身至此,无一不与赵恒、王旦等人的提携息息相关。
    而帝王年迈,太子年富力强,又怀一身雄心壮志,攸关朝权,有冲突是在所难免。
    赵祯最为幸运的地方,莫过于赵恒膝下唯独剩他一根独苗,不然赵恒所采取的手段,想必不会似现在这般温和了。
    对唯一的子嗣,赵恒是不得不温和,那对亲手提拔上来的臣僚,自然不必客气。
    即便如此,对为避锋芒而回乡省亲的他,赵恒也不曾有过更多刁难。
    唯在他接到太子密信后提前返京时,才爆发出尖锐的不满——虽然还没爆发到位,就被早有被贬准备的陆辞给气了个倒仰就是了。
    可想而知的是,此时此刻的小太子,会有多么迷茫低落了。
    陆辞轻叹一声。
    少顷,他目光已扫到信末述说家常的一小段。
    “……另,今日得子京书,言资满后之新委任,正是辅佐陆兄,甚是欢喜。又言陆兄精气饱满,神光焕发,唯因事务繁多,诸务缠身,难得闲暇,往往饮食无序。但请思之:千古圣贤不能免病痛,事不可尽躬亲。当歇时歇,放心逍遥,亦可事半功倍。何况陆兄康健,不止某一人心系。柳兄虽话常无遮掩,喜作风流促狭状,却对陆兄情谊真挚,至为挂心。西北一有风吹草动,尤其忧事传来,便吃食不下。东宫亦常有内臣前来,关照家宅。恳请陆兄纵仅为亲友,也当多作休憩,莫耗根本。今送陆兄所喜小食数件,望君与子京团聚之余,不忘京中尚有故友二人。”
    ——不忘京中尚有故友二人?
    读到泛着淡淡酸味的最后一句,陆辞意外地挑了挑眉,忍俊不禁。
    如此委婉和气、若不仔细,还会不小心漏过的‘提醒’,的确符合朱弟心中波澜起伏、面上仍然八风不动的一贯风格。
    陆辞有所不知的是,他眼中温柔含蓄、内敛谦和的朱弟,其实也不知不觉间受了几分柳七‘每日一词’的影响,情所感处,作了一首词来。
    只是他心敏,素知陆辞不喜亦不擅回以词作,正犹豫是否附于信上时,就被柳七瞅见了。
    当看清信上内容时,柳七可谓目瞪口呆,对面上赧红的朱弟,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柳七情不自禁地念出声道:“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违避。”
    句句深婉曲折,字字沉挚真切,端的是婉丽动人,在描绘相思恋情的‘花间’作中,绝对称得上难得一见的佳作了。
    若换作别人所作,柳七大概就多品味几回,赞美几句了事。
    但安在正经八百,越发不苟言笑的朱说身上,简直跟晴天霹雳,古树开花一般离奇古怪,叫人难以置信了。
    哪儿像是朱弟会写的词儿!
    “朱弟,”柳七聚精会神地对着朱说一阵打量,确定老弟没被人调包后,方感慨万千、情真意切道:“我今日才知,何为真人不露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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