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节

    陆辞固然心细,却也没能猜出陆母这微妙的停顿背后的意思。
    对相貌渐渐与现代的自己靠近这点,更是并无察觉。
    他见陆母顿住脚步,只弯了眉眼,稍一俯身,就从从容容地将与近些年来身量抽高、修长挺拔的自己相比、要显得瘦弱矮小多了的娘亲轻轻拥住,轻笑道:“在我眼里,娘亲芳华仍在,却还是从前模样。”
    陆母不由失笑。
    那点因这三年来容貌气质上的变化而产生的些许隔阂,仿佛也随着这熟悉的玩笑烟消云散了:“净瞎说。你怎还是这么个喜欢玩笑的性子?”
    陆辞叹息:“仅是过去了三年,连我这发自肺腑的大实话,娘亲竟都不肯信了。”
    陆母哭笑不得,随口道:“这般油嘴滑舌,怎不见你娶个娘子回来再对她说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她这大郎人长得俊、才学也是顶天的好,年岁才及弱冠,也是时候物色好人家的小娘子了。
    虽还没看到陆辞如何反应,听到这话的瞬间,狄青面上的笑容就倏然消失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因陆辞一贯的优异表现,陆母很是清楚独子不但再聪明不过,且行事极有自己的想法,又拥有超出岁数的沉稳和成算,她习惯了不做什么干涉,是再放心不过了。
    真说起来,若是连让密州人乐滋滋地敢对外自称家乡人杰地灵的陆文曲星,都不足以让娘亲放心的话,那偌大密州里头,恐怕也再挑不出第二个能让家里安心的人了。
    她似是仅这么随口一提,就很快被陆辞自然地带离了这颇含催婚意图的话题,转而谈论起生意经来。
    无人注意到的是,狄青也悄悄地松了口气。
    舒完气后,他却愣住了。
    平白无故的,自个儿在这紧张个什么劲儿?
    等夜深了,回房之后,狄青独自躺在床上,望着帐顶久久难以成眠。
    对先前那股莫名涌现的不安感,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他竟是那般自私坏毒,贪心地只想叫公祖对他百般照顾千般好,却不愿见别的女子与公祖结为连理,为公祖生儿育女,主持中馈么?
    这一念头乍一浮现,狄青就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赶紧否决了。
    ——他绝无此念。
    天地可鉴,他铁定是想让公祖,越过越好的。
    只是公祖若是成亲的话,最受影响的,不仅是自己,还有柳兄朱兄吧。
    毕竟一旦有女眷入住后,他们哪怕只是为了避嫌,也不好再赖在公祖家不走了。
    然而再仔细一想,狄青又赫然发现,面临无处可去的窘境的,好像只剩自己一人:朱兄与公祖年岁相近,早就听说其母正积极为其寻觅合适亲事;柳七则早已成亲,有了家眷,缺的也就是在京中置办家业,将妻室从乡籍接来同住罢了,甚至可能还借此机会出去花天酒地,眠花宿柳,不亦乐乎……
    以公祖的好心,肯定不会将他随意送走,但又有哪家贵女,肯接受他这么个不是做活下人,还净需要公祖照顾的累赘白吃白喝,还不时占用公祖的关心呢?
    将心比心,狄青想,若他是那名有天赐的无双好运气,嫁予公祖为妻的女子的话,决计是不愿有这么个不明不白的人来碍眼的。
    ——这么看来,待公祖成亲之后,他最好还是得走了。
    狄青仅是稍微想象了下要离开陆辞的画面,浓重的不舍就倏然涌上心头,沉甸甸的失落也瞬间淹没了他,难过得连眼睛都不想睁了。
    只勉强安慰自己说,能得公祖这么久的照顾,这辈子也不算白活了。
    说不定回乡后好好读书,哪天还能祖坟冒青烟地中个进士,再来京里拜会公祖呢。
    这事儿愣是被他琢磨出个不快得紧的结论来了,却因悲从中来,他根本是睡意全无,索性开始将心思放在细忖要怎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公祖的这茬上。
    首先得有柳兄的诗赋才华,婚后才能相敬如宾;又有朱兄的沉稳,才能妥善主持家中事务;还得有太子殿下的仁善体贴,最好还有自己这样的结实体魄,既不会轻易生病,还能照顾好公祖,还能不时上山打些公祖喜欢的野味来……
    狄青不知的是,让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可谓操碎了心的陆公祖,这会儿已好梦正酣,根本没将陆母的随口催婚当回事。
    当翌日一早,陆辞神采奕奕地起身时,更早起床的陆母已用过简单的早膳,精力充沛地去各个铺子里巡视去了。
    倒是一直精力旺盛的狄青,这会儿怎么看怎么透着萎靡,眼底也有些许失眠导致的青黑。
    陆辞不禁调侃:“小狸奴可是背书背多了,叫颜如玉也入梦来了?”
    狄青的反应,明显要迟钝许多,比平日慢上半拍不止:“……不曾。”
    陆辞也未多想,只当他是水土不服,笑道:“原想着带你出门逛逛,现在看来,还是让你再睡上一会儿比较好。”
    狄青赶忙就想解释,陆辞已笑眯眯地揉了把他脑袋,宠溺道:“去睡吧,才是头天,也没人会说你懒。”
    狄青哭笑不得,唯有听话去了。
    他原想着,只合衣躺上一会儿,让公祖放心后,就赶紧起身,装出休息够了的精神模样,以免破坏了公祖原先的计划。
    却不料刚一沾枕,难以抵御的睡意就阵阵袭来,很快让他真就睡着了。
    待到醒来,已近夜幕,只让他在震惊之余,是又气又羞,胡乱地换上衣裳,漱口洗面后,就不管不顾地冲出门来。
    更让他羞惭万分的是,这时连外出一整日的陆母,都已经回来了。
    按照平日的话,她还要更晚一些,但好歹是独子难得返乡,她心里有着记挂,便将事务破天荒地往后推了一些,尽早回来陪伴陆辞。
    听到狄青凌乱的脚步声,正在小厅里有说有笑的母子俩同时侧过头来,陆辞先笑着打了声招呼:“小狸奴醒了?”
    刚准备开口的陆母,顿时回头嗔道:“你怎老喜欢给人起些绰号?从前你就老喜欢唤朱郎朱小正经,得亏他脾气好,不同你计较。”
    陆辞莞尔道:“不打紧。他们其实也喜欢我这般称呼,对吧,狄弟?”
    狄青猛力点头。
    事实上,不管陆辞说什么,他都决计会毫不犹豫地表示赞同的。
    尽管对狄青还远远算不上熟悉,但陆母也多少摸清了这小郎君的一些特性,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辞笑着招呼狄青在圆桌空着的座上坐下,一边吩咐下仆将一直在灶上温着的膳食送上来,一边习惯性地连发询道:“睡得可还好?床和寝具,我都好偏软些的,你若睡惯了硬的床枕,可能不太适应。天有些冷,光一床厚被和小炭盆,够不够暖和?若是不够的话,你可别不好意思开口让人添……”
    狄青不住应着,脸上不知为何感到有些发烫,不禁偷偷看向陆母。
    然而陆母早习惯了自家郎君凡事都为友人操尽心,家里从前还曾长住过一个内敛温和,还爱讲客气的朱说,此时更不觉有任何问题了,还有些怀念道:“朱郎也还好吧?”
    陆辞笑道:“一切都好。馆职清闲而清贵,他又是个稳妥的性子,也不可能出什么岔子。除却忙公务外,便是趁机读些珍藏古籍,再有就是以文会友了。”
    陆母幽幽道:“你自个儿不急着成亲,也就罢了,还带个坏头,叫朱郎也当没这回事似的。”
    狄青一个激灵,倏然竖起了耳朵。
    陆辞却只是轻轻一声叹息。
    陆母斜眼睨他:“怎么?想好要拿什么理由糊弄我了 ?”
    尽管自知不是独子的对手,但对打小心眼就多、又极有主见的陆辞究竟会是听从自己的唠叨、还是寻些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搪塞过去,答案陆母还是可想而知的。
    陆辞淡淡道:“榜下捉婿的热闹,娘亲真以为只是看重新科进士的才貌?朝中正是局势不明,斗争不断的时刻,娘亲眼里是简单的娶妇,落在他们眼里,却只是一场利益相合的姻亲,攸关派系,也攸关前程。如今我尚且根基不稳,如若掺和进去,并无自保之力,为免避嫌,自然急不得。”
    一听涉及朝廷中事,陆母也敛了玩笑的神色。
    随着陆辞的讳莫如深,默默地噤了声。
    一颗心被吊得七上八下的狄青,这时也终于落地了。
    陆辞清楚的是,陆母并非是抱孙心切,当真急着让他成婚——充其量是听多了冰人的话,加上惦记他孤身远在京城,没个贴心人照顾,不免担心,才想着给他相看女子罢了。
    在宋人眼里,男子适宜婚配的年纪,范围颇为宽泛,小至十五,大至而立之年。陆辞算上虚岁,也才及弱冠,还能被看在较早的行列了。
    况且其他条件不谈,他如今单是事业有成这点,就全然与‘愁娶’二字搭不上干系,陆母也的确不必过于急着成婚。
    当然,拿朝廷来做推脱,也只靠自己的确是公认的升迁过速这点,算一条缓兵之计。
    再过个三四年,随着他年岁渐长,陆母催婚的力度,也定然会变得猛烈起来。
    但那又如何?
    陆辞对此浑不在意。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若真的不想娶,自然不愁‘正当’的理由再进行推脱。
    陆母为岔开话题而想着别的话题时,还真叫她想起一桩事来,连忙回了趟自己屋,将一摞衣裳抱了出来:“给你做了好些衣裳,都已洗得干干净净的了。就是尺寸不知估得对不对,穿着会否合身。你不如趁着这会儿难得有闲,挨个穿上试试?”
    对陆母的一片慈母心,陆辞自是充满感激的。
    然而就在他亲手接了过来,取出顶上一件由陆母亲手所缝制的成衣,抱持着无论如何,都要变着花样夸奖的念头刚一展开,唇角的微笑就滞住了。
    “娘亲,”陆辞盯着明显短了一截的裤腿,神色微妙道:“……这是短衫?”
    陆母理直气壮道:“谁让你太久不曾回来,个头又窜得太快了些?若非如此,尺寸也不至于没能摸准。”
    陆辞表示接受这一解释。
    于是他心平气和地点点头,将其他几件陆续摊开,然而清一色的都是短了一截的裤腿,腰身上也过于宽松了。
    饶是再违心,也无法睁眼说出‘这极合身’的瞎话来。
    连陆母也没声了。
    陆辞诚恳道:“我试一件瞧瞧?”
    “胡闹。”陆母若无其事地将他手里的衣裳抢下,随手就往边上一脸纯良无辜地站着的狄青身上比划,惊喜得眼前一亮,登时乐了:“瞧,这不正好?”
    狄青:“…………”
    陆辞忍笑:“可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的担心多余啦……陆辞不想干的事情,根本没人能勉强他干(太子之所以能坑到他也是因为他并不是真的特别排斥干多些活)。
    关于婚龄之前注释里提过,但可能很多人忘了,就在这里再作补充。并没读过男大不婚会有恶劣影响或者惩罚呀。倒是有不少人批评过太小结婚不好。
    唐初贞观二年,诏书规定男年二十、女年十五必须“婚媾”,而开元年间,唐玄宗又提早至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听婚嫁”。而宋代的婚嫁年龄,大致与唐朝相仿,仍属早婚。宋代大臣诸书中的建议,略有上下:
    宋仁宗《天圣令》规定婚龄男十五岁,女十三岁;
    宋司马光《书仪》中的婚龄,男十六至三十岁,女十四至二十岁;
    南宋嘉定(12081224)年间,朝廷规定婚龄,男十六岁,女十四岁;
    南宋朱熹《家礼》中的婚龄,男十六岁,女十四岁。
    从上述得知,唐宋的婚龄,以男十六岁、女十四岁为起婚年龄。这当然为法定婚龄而已。王肃据《孔子家语》、《服经》等,以为“男十六可娶,女十四可嫁”。司马光也说:“男子十六精通,女子十四而化,是则可以生民焉。”
    这个婚龄,宋人认为可以,不能提早。宋人袁采曾批评幼小而议婚的现象。他说:“人之男女,不可于幼小之时便议婚姻。大抵女欲得托,男欲得偶,若论(判定)目前,悔必在后。盖富贵盛衰,更迭不常,男女之贤否,须年长乃可见。若早议婚姻,事无变易,固为甚善。或者昔富而今贫,或昔贵而今贱,或所议之婿流荡不肖,或所议之女狠戾不检;从其前约则难保家,背其前约则为薄义。而争讼由之而兴,可不戒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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