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节

    而对狄青而言,除却考试令他头皮紧绷,唯恐成绩太差,叫公祖失望外,这种由公祖向他单独辅导课业、不时能得微笑褒奖的神仙日子,他又忍不住感觉甜滋滋的。
    ——真恨不得船行慢一些,日子再长一些啊。
    这样的希望,自然落空了。
    五日之后,并未再遇上艰险阻隔的船只,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密州港口。
    在船员们有条不紊地卸下货物时,陆辞也不忙下船,而是领着狄青来到甲板上,感叹道:“一晃三年,这里变化还真不小。”
    从船上往下俯瞰,万户鳞栉,市声襍沓,车水马龙,人潮似海。
    比他印象中的密州,可要繁荣热闹上许多。
    这天日光暖和,无风无雪,陆辞仗着身上穿了厚厚的衣袍,带着被他也裹成一只粽子似的狄青,舒舒服服地在船头晒着太阳,往下看风景。
    白日里总喜欢懒洋洋地窝在各处打瞌睡的小梨花,也好奇地爬上爬下,往外张望。
    陆辞倒无一般离乡旧了的游子常有的‘近乡情怯’的情愫,加上乍一看来,这密州港虽是大变样了,但仔细观察后,随着记忆被逐一唤起,他所熟悉的一些店铺,也大多还在。
    只是,当陆辞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些招牌醒目的店铺上时,不受抑制地滞了一滞。
    三元澡堂、三元包子铺、三元书坊、三元布铺、甚至还有三元街……
    那都是些什么鬼?
    陆辞唇角原本噙着的笑意,很快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赶在狄青察觉之前,他勉强压下了立马调头走人的冲动,淡定自若地将视线移开,又若无其事地起了身,握住狄青一手,平稳道:“货已卸得差不多了,我们也下去罢。”
    狄青眨了眨眼,很是贴心地假装没看到那一大堆醒目的‘三元’招牌,乖巧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今天的都来自《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下》第十四章 宋朝武举制度):
    1.宋时武举再开,真宗朝并未实现,而是在仁宗天圣七年才成。
    然而才开20年,就又废除了。主要原因是,跟文举相比,武举的考试难度较低,对原本主习文者而言,自然要简单许多,容易考中,就被当做当官的捷径了。许多士子在贡举落榜后,转看兵书,权习弓马,报考武举,以求侥幸一第,或者干脆请人代考。而这样的人,在考中之后,也多会放弃武学,靠锁试转文资,并且回头再看兵书、戎器时,甚至会引以为耻。
    于是靠钻这空子,武举出身的人锁试换文资的话,升迁极快,就成了许多士人眼中升官的一条捷径了,而根本起不到选拔文武双全的武人的效果。
    2.靠荫补能得到的最高武阶官,是东头供奉官,阶次为第45,为从八品,最差也是三班借职,第52阶的从九品;靠武举能得授的最高武阶官,则只有三班奉职,只比荫补里最差的三班借职高1阶,为第51阶,第二第三的授官更低,靠后一些的,甚至连官阶都没有,全是无品也不入流的武散官。
    举个最鲜明的对比:欧阳修为文举省元,当他官拜参知政事(副相)的时候,跟他同期的武状元张建侯只是个在52阶武阶官中位列第39阶的洛苑副使。
    3.武举人必须具备一定资格的官员的奏举,才可以应举。而且保奏的官员,都有一定的资格限制,保官只包括:中央进军的将官和各地驻军的统兵官;谏官和御史;省府推、判官、府界提点朝臣、使臣,诸路州府官,此外还有高级武官如正任,横行使,副使,每人可以奏举一名武举人。
    4.武举分为比试、解、省和殿试。
    第一百七十三章
    等上了岸后,陆辞便叮嘱下仆们,一会儿先将大包小包的行囊和货物送归家去,他则亲自拿着公验,往市舶司走去。
    这回陆辞虽仍只扮作普通行商,还老老实实地排着队,但单从队伍往前移动的速度,就能看出这回验看的经过,和以往总能暗示横索的情形,截然不同了。
    显然由陆辞作为引子、引发的由监国太子亲自下旨,非要彻查艄公横索过往商船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各州也得到了不小风声。
    顿时让自知手底不甚干净的市舶司官吏人人自危,起码颇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敢有出格的举动了。
    一来是怕被他们以各种名目扣过船,勒索得不少财物的行商检举报复,也引来煞星彻查;二则更怕一不小心又撞上哪名低调出行的朝中大官,将自己直接送到了刀口上。
    当陆辞递上公验后,负责验看的那名市舶务板着脸翻开,当看清名姓和出发地时,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嘴巴微微张开,僵硬地抬起头来,看了陆辞一眼后,又猛然低下头,仿佛要用目光将纸张生生戳个洞来。
    他冻结的时间太长,半天一页都未曾翻动,让陆辞耐心候了片刻后,感到几分不正常,便笑着问道:“可有差错?”
    对上他清朗面容上的盈盈笑意,这名吏员却生生打了个哆嗦,冷不防地往后大退一步,语无伦次道:“陆陆陆陆陆——”
    他虽知陆辞将于近期返乡,却做梦也没想到,会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嗯。”陆辞从容接上后,笑盈盈道:“公验可有问题?”
    “并、并无。”
    一想到掀起各路舶司惊涛骇浪的大凶神就自跟前站着,这市舶务显然已被吓得不轻,哪儿还敢细看这份公验。
    当场就当烫手山芋一般,立即战战兢兢地双手奉还:“请请请陆——”
    陆辞点点头,信手接过,不慌不忙地堵住他话头:“那你接着忙。我先走了。”
    结果他刚一转身,就听到身后的这名市舶务已抑制不住地松了口气。
    ……
    他有这么吓人吗?
    陆辞心里啼笑皆非,索性又转过身来,故作意味深长道:“莫要声张。”
    对方就如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瞬间没了声音。
    陆辞这才满意地离开了。
    他倒也不是刻意为吓唬对方:若是自己返乡的消息,立马被人闹得人尽皆知的话,岂不是不得清静,连带着狄青逛逛的时间差都打不上了?
    这下就自在多了。
    顺利地办妥了公验的验看后,陆辞就独自带着狄青,戴着斗笠,在这下着绵绵细雨的密州城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按理说已近腊月,又逢冬雨,气候很是阴冷。
    但狄青与陆辞一手牵着,另一手揣进兜里,只觉幸福无比,浑身都暖融融的。
    陆辞的手也算温暖,仍赶不上火气最旺的小狸奴暖和。
    于是怀揣着小心思的狄青,就在露在外头牵着陆辞的那手被风吹冷一些后,就机灵地挪到陆辞的另一侧,拿捂热了的另一只手重新牵住陆辞。
    陆辞的注意力,大多都放在了四周渐渐熟悉起来的场景上,并未留意到狄青这点细腻的小心思。
    他不疾不徐地走着,一面为狄青对街道周边林立的大小商铺做简单介绍。
    当看到聚精会神听着的狄青聚精会神,眼底不禁流露出几分向往和艳羡来时,陆辞唇角微弯,趁热打铁地鼓励道:“密州虽不比汴京繁荣,亦不乏颇具特色的好去处。从明日起,你若念书念得好,我便多带你出来转悠,省得总闷在屋里。”
    这话说完,陆辞果不其然地看到,小狸奴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倏然就被期待的情愫点亮了。
    只是陆辞有所不知的是,能让狄青这般喜形于色的那根被拴在前头的萝卜,可不是‘出去玩’这事本身,而是‘多带你’这三字。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过了四五条街。
    狄青一路上只惦记着拿自己的手轮换着暖他公祖手的最好时机去了,一没留神,就叫陆辞在路过的几件成衣铺里挑着买了几身新衣裳。
    陆辞向来是不肯自己拎东西的,最早是理直气壮地使唤钟元,后来是更理直气壮地使唤下仆,现在见东西不重,就顺理成章地将衣裳顺手塞进狄青随身背着的小背囊里了。
    直让陆辞都忍不住感慨:这小狸奴也不知道怎么长的,吃的东西虽然多,但半年里蹭蹭蹭地窜了小半个头的个子……还真是让他好生羡慕。
    就这窜个头的速度,怕是要不了两年,就能赶上他的了吧?
    陆辞正思忖着,要不顺道去买些羊乳牛乳来时,不经意间就看到一道颇远处的门上方,一个高高悬着的、红艳艳的很是醒目的大挂壶了。
    时隔三年,虽被日晒雨淋得有些褪色,但一路走来见到太多变化的陆辞,看到熟悉的物什时,不免感到几分亲切。
    那不正是他以前带着朱说和钟元二人,常光顾的那间香水行吗?
    最让陆辞满意的地方还是,这家香水行十分识趣,明明是他过去最常去的澡堂,却未似其他丧心病狂的商家那般跟风改名,而是不忘初心,用得原本名字。
    陆辞遂放下警惕,领着狄青步步走近,笑道:“从前我与朱弟、钟兄常来此处洗浴。现你我风尘仆仆,天亦冷得很,便也带你来此沐浴一番,再归家去吧。”
    狄青自是毫无异议,也不知他想了什么,低着头,脸红红地跟着陆辞往那澡堂走了。
    然而随着二人越走越近,陆辞终于看到了之前因角度问题看不到的那行被人写在对联般的大红纸上,贴在两侧门柱上的偌大语句来。
    即便是大多数人都还在上工的大白日里,这间香水行也尤其来客济济,较其他同行的生意要好上不知多少。
    狄青还未察觉到陆辞忽然停滞的脚步,只好奇地抬头看去后,就下意识地念了出来。
    左边笔势舒展——“天池无垢得文曲”
    右边龙飞凤舞——“凡夫可敢试一遭”
    念完之后,狄青才回过神来,顿觉大事不妙。
    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硬梆梆地扭过脖颈来,看向面无表情的陆辞,脑中开始飞速运转。
    ……若是从现在装没看到过,还来得及吗?
    就在狄青思忖着要如何应对时,陆辞已漠然回视了,口吻不容商榷道:“走罢,换一家。”
    狄青火速回道:“嗯。”
    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乖顺地被陆辞‘拖’走了。
    将狄青‘拖入’另一家生意较为冷清的香水行,娴熟地寄放好了衣裳,又从兜售皂团的小童处买了两块,整个过程一直一言不发的陆辞,终于向这位操着别地口音、显然不认得陆辞、只因他长相俊俏而不时好奇打量的店家开了口:“搓澡的要一个。”
    “好嘞。”店家赶忙收敛心神,询道:“大的小的?”
    陆辞毫不犹豫道:“最大的。”
    店家点头:“晓得了。请客官进去先洗着,人立马就派来。”
    狄青自知闯了祸,不敢吭声,此时听了这打谜一般的话,也还是云里雾里。
    什么大的。岁数最大的?个头最大的?
    若换作平时,见他困惑神情,陆辞早已笑着主动替他解释了。
    但此时陆辞明明看见了,却仍是神色淡淡,并不说话。
    狄青于是也只好将疑惑憋在心里。
    ——况且,他很快就分不出多的心神,浪费在别的无关紧要的事务上了。
    片刻后,这几年中习惯了被下仆贴身伺候,越发矜贵的陆辞,此时也坦坦荡荡地当着零星几个外人的面褪下衣裳,仅着一层雪白的薄薄里衣,就慢慢地下了水。
    水温偏烫,又是刚从湿冷的外头进来,陆辞将全身徐徐浸入水中后,不由皱了皱眉,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
    也就在这时,他一抬眼,就看到狄青还傻愣愣地站在池边,身上披着大巾子,裹得严严实实,一副望着他怔然出神,好似不知所措的呆傻样。
    饶是陆辞故意装气,这会儿也被逗乐了,招呼道:“你还愣着作甚?快下水来,莫着凉了。”
    “喔,喔!”
    狄青如梦初醒,却仍死死揪住大巾子不肯放,一步一步地慢慢往池里挪,才一点点地松开蔽体的大巾。
    陆辞忍笑:“你当你是小娘子么?这间里的都是男子,你有什么好羞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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