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节

    一想到自己回到古代后寒窗苦读多年,没能如愿去地方上当个天高皇帝远的父母官也就罢了,偏偏还被迫留在一群拿捏自己生死的大佬眼皮底下,进入国家图书馆干起了与专长毫无干系的修勘的活……
    陆辞就越发感到微妙。
    他这在现代时,踏足图书馆的次数加起来恐怕还不超过十次的人,竟都能掺和进编撰、勘阅图书的活计里了?
    怎么看都很是不可思议。
    无奈这般玄妙的事情,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在晚陆辞一步,通过公榜得讯的其他人犹在震惊中时,当事人已平复好心情,淡定地赶着上任前剩下的这三日里跑了趟牙人处,雷厉风行地在上班地的附近买了一处不大不小的房屋,立马收拾好行囊,找房东退租之后,就带人入住了。
    最早的馆阁官署位于右长庆门东北,但因太近市井而过于嘈杂,房屋亦然狭小,设施破旧而难蔽风雨,很快就引起了重视藏书的太宗的注意。
    在宋太宗的亲自督工和设计下,新三馆仅用了一年,就在左升龙门东北地建成了,之后更是屡屡扩建和修缮。
    单就工作单位的条件来看,馆阁就比地方上那些破败不堪也不敢动手修的官署,要好上不知多少。
    当然,汴京本就寸土寸金,更何况是位于左升龙门一带的房屋了。
    陆辞揣着三千贯的交子进的门,出门时竟只剩了一半,就这才买下一处够五人居住的小院落,不由感叹汴京房价之贵。
    等他忙完搬家的事务,时间也一晃眼地就到了入职的五月二十八日。
    哪怕只是个清贵闲职,陆辞自知有不知多少双眼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就等着揪他错处,自是无比郑重地起了个大早,穿上发放的绿油油的原谅色官服,再戴上乌色官帽,脚踏墨色官靴,手中持笏,就骑马出发了。
    尽管买房时挑得近,也还是隔了段并不适合靠走来过去的距离。
    尤其临近市井,陆辞更不想地还没到,就让簇新的官服沾上清道司尚未来得及洗去的路上尘土。
    骑着良马,不一会儿就到了地方,陆辞无疑是来得最早的人之一了。
    他安心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了吏人,让其牵去马厩拴好后,便轻咳一声,走入其中了。
    头一件事,自是要去找直属上司,直集贤院的院士苏嵩报道。
    因陆辞来得太早,足足等了近一个时辰,苏嵩才慢吞吞地掐着点来了。
    “你便是陆辞?”
    苏嵩漫不经心地接过陆辞的敕黄一观,听得陆辞有礼的回应,也毫无反应。
    等看完敕黄,他才抬起眼来,定睛看了陆辞一阵,眼底迅速拂过一抹愤怒和嫉妒,轻轻哼了一声,就算核对过身份了。
    “去吧。”苏嵩身上还有挥之不去的酒气,往座椅上懒洋洋地一坐,就打发陆辞去了:“不懂的事情就问同职的宋家父子。”
    陆辞早在等候的时候,就观察过集贤院中的环境。
    书是放得整整齐齐,却有不少在上头积了灰,显是许久不曾动过。
    陆辞微微阖眼,颔首应下,就安静地领命而去了。
    苏嵩眯眼看他潇洒好看的背影,不由又哼了一声。
    诚如陆辞所料的那般,馆职虽清贵而引人憧憬,但也非所有官员都会认真投入到职责之中的。
    尤其在枯燥且毫无尽头的校书方面,除非有朝廷下达任务,不得不在一定期限内完成的紧急校书工作,在这清贵地方,也存在着‘不恤职事’的敷衍塞责者。
    毕竟在这馆阁里,有日后逢云化龙、备受恩宠的天纵之才,名扬天下的名臣贤相,但绝大多数,还是籍籍无名地日日埋首于书卷中,在三馆间来来回回的小官。
    尤其还是以藏书为主,不似史馆还有顾问等诸多职能的集贤院,就如老潭枯井,连人走路的步履仿佛都要慢上一些。
    既是嗜学好古者的梦寐之所,也是咸鱼的划水盛地。
    陆辞抬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古籍,他却毫无阅读的欲望,只耐心寻觅起方才苏嵩提过的‘宋家父子’了。
    宋皋与宋绶皆任馆职,曾为一时佳话,陆辞在上任前那几日做过一些调查了解,当然知道甚详。
    现二宋同为集贤校理,连子宋绶进入馆阁的时间,都已有七年之久了,完全称得上是老资历。
    陆辞找到三楼去后,才在靠窗的一个书架边,找到了正捧着本书,看得如痴如醉的宋绶。
    听得陆辞声音后,他猛一激灵,差点没把手里的书摔下去,好险接住了,才心有余悸道:“哦哦!你便是陆辞陆摅羽,三元及第那个?”
    陆辞:“……”
    看来这三元及第的头衔,一时半会是洗不掉的了。
    宋绶嗜书如命,虽在馆阁中多年不见升迁,也心满意足,对陆辞也很是友好,还玩笑道:“前几日院士说起你时,还没人肯信呢。谁还不知晓,要入馆职,需人举荐不说,还得一任替回再试?谁知官家对你如此厚爱,还真将这事办成了。”
    陆辞莞尔:“如此圣眷,我亦觉愧不敢当。”
    “馆中会来到三楼的,通常就我一人,寻常人也不会上来此处,你不必太过拘束。”宋绶却笑道:“不怕与你说,官家素爱少年俊才,由陛下亲手破格提拔到这馆阁中的,你也不是头一人了,不必这般诚惶诚恐。”
    说话间,宋绶将读了小半的书小心翼翼地放到一边的案桌上,就领着陆辞在这楼中走来走去,权当参观。
    又因难得遇到个能说得上话的,他竟滔滔不绝了起来:“你年方十七吧?其实你这年岁,还不是馆中最小的了。两年前的李淑,就得了官家亲试,被赐童子出身,试秘书省校书郎,可谓轰动一时。不过他也就这点动静了,这一两年都没任何变动,也不见官家问起;还有……”
    陆辞认真地听着宋绶分享憋了一肚子的八卦,不时点头作为回应,可算是让宋绶痛快地满足了一回说话欲。
    宋绶早在看陆辞第一眼时,就瞧这爱笑又生得极漂亮的小郎君顺眼,现见他还愿听自己唠嗑半天,更觉高兴了。
    他有心将陆辞介绍给家父,结果两人把集贤院给逛了个遍,都不见人。
    宋绶顿时有些尴尬,后悔地犯起了嘀咕。
    他是惦记着没看完的那本书,才今日起早了,独自出了门。
    难道爹爹他起晚了,这会儿还没到?
    因宋皋在几年前的确干过类似的事情,还遭御史弹劾了,导致他也不好问吏人,省得落下话柄。
    陆辞看出他窘迫,善解人意道:“走这么一阵,我大致也了解情形了。不如容我试着处理些日常事务,再耽误宋兄一会儿,劳请你在旁稍作监督?”
    其实就这集贤院的事务,要能难住陆辞,那才叫见了鬼了。
    不过是为让宋绶有个台阶可下,光明正大地转移话题而已。
    宋绶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回道:“你可千万别叫我宋兄了。一会儿见着我爹爹,你又要称他什么?既是同职,便以表字相称,也省得辈分混淆。”
    陆辞欣然从之。
    宋绶高高兴兴地将陆辞领到他们平时办公的一层,被安排给陆辞的那张案桌,已被细心的吏人提前擦得一尘不染,椅子也选的新的,文房四宝摆得整整齐齐,一看就让人心生好感。
    宋绶道:“你初来乍到,就一样样的慢慢教你吧——”
    “陆校理可在?”
    宋绶的话才刚起头,就被突然闯入的吏人给打断了。
    “怎不先叩门?”
    宋绶不悦地质问道。
    那吏人是直集贤院专用的,此时带着苏嵩的指令来,加上陆辞初来乍到,他难免心态才轻慢,想要欺生。
    谁知宋绶如此维护陆辞这一新人,直让他皱了皱眉,暗道一句晦气后,还是恭恭敬敬地告了罪。
    宋绶面色稍缓:“可是苏院士有指示了?”
    “正是。”
    那吏人将苏嵩的话传达后,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宋绶蹙眉,莫名其妙道:“你才头日入院,于朝臣也不熟悉,院士怎就安排你做这桩事务?”
    要不是怕隔墙有耳,加上这的确是校理职务的一部分,宋绶几乎想要明言,那苏嵩怕是刻意为难陆辞了。
    馆阁的藏书,不但馆阁官员刻意随意阅读,朝臣等在汴京供职的官吏,都可以借阅使用。
    只是出借的书多,按时归还的却少。三年五载的下去,连官家都发现‘宫中藏书散失颇多,多为朝臣所借’,才开始重视起督还方面的事务来。
    不过说来容易,做着难,馆阁官员心高气傲,不愿行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使,而吏人上门的话,又不被借书的朝臣重视,轻易敷衍过去。
    这一来一去的,就导致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
    现苏嵩故意派给陆辞的头个任务,便是叫才入仕不久,于朝中情况一抹黑的这位三元及第状元郎,去催促借书久久不还的官员还书了。
    相比于宋绶的烦忧,陆辞倒无所谓,甚至因借书不还、久居集贤院黑名单头位的那人叫晏殊,而产生了一点将见历史名人的小小兴趣。
    他笑眯眯道:“宋子元不必担心,我跑一趟便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先补上昨天我以为你们知道所以漏掉的2个。
    另外做说明的一点是,这篇文的时间虽定在大中祥符8年,但一些人文背景,因为历史资料的缺乏,加上政策不断地变化(尤其科举这种每几年可以变一变的)我基本上是能严格遵照时间线,就遵照;若资料实在有限,我就干脆连南宋的都拿来用了。
    但绝对不会出宋朝这个范围,所以,就麻烦你们就视作方便剧情的小bug吧……
    1.交子:
    北宋真宗时交易,当时的十六户富民便联合起来,成立“交子铺”,印造、发行一种纸质的“交子”。四川的商民只要向交子铺交纳现钱,便可兑换成等值的交子,这叫作“纳钱请交”;人们用交子来交易,比使用铁钱方便多了。交子也可以随时通过交子铺兑成现钱,只要缴纳3%的手续费,这叫作“见交付钱”。此时的交子,类似于银行券。作为银行券,只要保证兑换正常,它本身是不会贬值的。
    不过直到南宋,才在全国范围流通开来。之前多在益州盛行。
    2.关于活字印刷
    诚如一些读者在上章结尾说的那样,活字印刷刚开始并没被广泛运用。但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台湾学者黄宽重先生在周必大文集中,发现周氏在给程元成写信时言及:“近用沈存中法,以胶泥铜板移换摹印,今日偶成《玉堂杂记》二十八事,首慁台览。尚有十数事,俟追记补缎续衲,窃计过目念旧,未免太息岁月之也。”由此可见,毕昇的方法还是流传下来,并在以后得到改进和发展。
    而且陆辞是现代人啦!他所提供的方法,当然不完全是毕昇的发明,而是经过后世改良的,只是我为了没灌水的嫌疑,所以没仔细写而已。毕昇的不可以,但陆辞的却是可以广泛运用的。
    再然后是今天份儿的注释:
    3.馆阁须经召试而后除,但极少数的人出于皇帝特别恩宠或奖赏功劳,还是可以免试进去的。
    4.除史馆有修纂国史、实录、日历的具体职掌,昭文馆、集贤院则只有书库,职官设置也不成系统。
    5.馆阁的旧址和新址,设计人为宋太宗等文中关于三馆的详细内容,可看《宋代馆阁校勘研究》。
    6.宋绶、宋皋这对父子,以及李淑皆确有其人,岁数、职务和履历也都是考据过的。《宋代馆阁校勘研究》
    7.馆阁中人消极怠工的事情,为《梦溪笔谈》中所提及“旧校书官多不恤职事,但取旧书以墨漫一字,复注旧字于侧,以为日课”,欧阳修也指出过“……既无职事,且多不入馆……尘埃满席,有如废局。”
    8.朝臣借书不还:
    真宗咸平2年(999),“点检三馆秘阁书籍,司封郎中、知制诰朱昂等言,四部书失散颇多,今点勘为朝臣所借者凡四百六十卷。诏许诸王宫给本抄写外,馀并督还”
    第八十九章
    一个人对自己究竟有无好感,往往是一打照面,就能一清二楚的事。
    若苏嵩是个城府颇深,善于掩藏真实想法的,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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