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三十的早晨,沈识檐醒来时,屋子里还是一片黑暗。他拽着被子捂到鼻子的位置,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
    不知过了多久,沈识檐觉得身子躺得有些僵,便翻了个身,变成朝向孟新堂躺着。孟新堂今天好像睡得比平日都熟,对于沈识檐的悉簌动作竟没有半点反应。沈识檐本打算再睡一会儿,可看见孟新堂的脸以后,就又不想睡了。好在有这能消磨的时间,让他可以在这个清晨,静静地看他睡着的样子。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很大的声响,睡梦中的人打了个颤,还未撩开有些沉重的眼皮,却已经伸出手,捂住了沈识檐的耳朵。沈识檐看着孟新堂皱着眉睁开眼睛,笑了。
    “醒了?”
    “嗯,”孟新堂清了清嗓子,覆在沈识檐耳朵上的手又轻揉了一把,“早就醒了吗?”
    “有一会儿了。”沈识檐看孟新堂自己也揉了揉耳朵,便问,“吓到了吗?”
    “还好,这个‘闹铃’有点强劲。”孟新堂笑了一声,之后朝沈识檐凑了凑,抱住他,亲昵地顶了顶他的额头,“早。”
    “早。”
    这一整天,两个人都过得像清晨一样悠闲。沈识檐打定了主意玩好好过大年夜,,所以午餐从简,孟新堂中午就做了两个简单的菜。吃过饭,孟新堂开始预备晚上的菜单。沈识檐在厨房跟着忙活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没什么需要自己插手的事情了,便说回屋布置布置。他也是刚刚才休假,之前没时间准备,家里还光秃秃的,没一点喜庆的颜色。
    沈识檐到柜子里拿了几张红纸出来,准备剪几张窗花。拎着剪刀刚刚在书桌前坐下,却觉得身上阴得发冷。他环视一周,看到屋子的中央刚好有从窗户投进来的几方阳光。
    等孟新堂进屋来,想要询问沈识檐关于鱼的做法的意见时,便看到屋子中立了一张很低的小桌子,不大不小,刚好占了那片光。沈识檐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正一下一下剪着手中的红色纸张。一小个被剪落的红角飘下来,散成两瓣,落到了小方桌上。
    “你还会剪纸吗?”
    桌子旁只有一张板凳,孟新堂走到沈识檐身边,索性屈身蹲了下来,细细地去看他手上的来来回回的动作。
    “以前跟我母亲学过一些。”
    孟新堂捏起桌子上的碎纸屑,翻着个看了看,问:“你是直接剪,都不用描图样么?”
    “我就会那么几个花样,剪了这么多年,早就剪熟了。”沈识檐展开手中已经成形的窗花,捏着两角,举到孟新堂的眼前,“凑合着贴贴吧。”
    “很漂亮。”孟新堂由衷地说。
    圆形的框,刻着吉祥的图案,透过镂空处,还能看到背后剪纸的人。这让孟新堂突然明白,眼前的画面,描绘的大概就是新年的意义。
    吉祥与爱,刻出绵亘的希望。
    沈识檐捏着纸的手指正好被镀上了亮眼的光,像是被调了透明度,比平日更加好看。孟新堂伸手碰了碰他微凉的指节,偏了偏脑袋说:“你比夏天更白了。”
    “冬天都会白的。”沈识檐说着,便将那窗花铺到桌子上,开始叠下一张纸。
    “还是要皮肤白,”孟新堂伸出自己的手看了看,“我就没觉得我冬天变白了。“
    沈识檐笑了:“你也不黑啊。其实我以前也觉得我挺白的,直到我见到沈习徽,才知道什么是真的白。”
    孟新堂听了,足足顿了两秒钟,才将目光从自己的手上移到了沈识檐的脸上。他的眉毛微微动了动,说不出是想表达什么情绪,随后抬手摸了摸鼻子说:“你好像夸过沈习徽很多次。”
    沈识檐本来刚刚拿起剪刀,一听这话,有些好笑地又放回了桌子上,眯着眼,凑近了孟新堂的眼睛。
    “你这该不会是……吃醋吧。“
    “好像是,”孟新堂坦白完,又觉得自己实在小气到离谱,“很幼稚?”
    “很幼稚。”沈识檐点了点头。“不过这说明你恋爱了。放心吧,我这个人挑剔得很,放眼满世界,想一起过除夕的,也就你一个了。”
    这下一张窗花,沈识檐竟然剪了半个小时,总是剪着剪着就开始和孟新堂聊天,等再笑着下剪时,还曾险些剪错了方向。大约是新年,有些高兴过头了。
    这天的除夕之夜好像来得特别快,孟新堂觉得两人还没有说几句正经的话,天就已经暗了下来,千家灯火也已经亮了起来,他不禁开始加快速度,进入年夜饭烹饪的最后时刻。孟新堂在做饭时很喜欢询问沈识檐的意见,比如问他想吃怎样做的排骨,喜欢火候大一点的西芹还是小一点的,土豆丝要不要辣,沈识檐的回答无一例外,都是“听你的”。
    这样来回了几次,孟新堂终于放下铲子,转过身:“不要听我的。”
    沈识檐靠在一旁,轻笑说:“可是我一直秉持一个原则,不做饭的人没资格提要求,给什么吃什么。”
    这话让孟新堂消化了好一会儿,因为他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以往每次给孟新初做饭,那姑娘都会有一连串的要求和点评。他笑着叹了口气,微抬了下巴,看着沈识檐摇了摇头,很认真地反驳他追求最大限度和平的话语。
    “我不赞同,我是做给你吃,当然要全部依照你的喜好来,也只有你才有资格提要求。”
    沈识檐听完,哪里都没有动,唯独眨了眨眼睛,笑容更深。
    “羊肉做葱爆的吧。”
    菜单终于变成了沈识檐钦点的,而除了点播机的职务,沈识檐又给自己找了个端菜跑腿的工作。通常是孟新堂刚把菜盛了盘,沈识檐立马伸手,将冒着热气的菜端到桌上,积极主动,表现良好。但他难免有预估不准的时候,比如他刚端起一盘茄子转身迈了两步,就被孟新堂连声喊住。
    “哎,回来回来,还要撒蒜末。”
    菜上完了,沈识檐便开始翻找遥控器。他在家几乎不看电视,遥控器早就忘记丢在了哪个角落里。好不容易把藏在沙发缝里的遥控器找到,打开电视,却半天没个人影。孟新堂站在他的背后看着电视机显示的字,忍不住笑了:“欠费了。“
    “哎,怪我,”沈识檐关了电视,“我还说看着春晚吃饭比较有气氛呢。”
    孟新堂笑了两声,抽掉他手上的遥控器放到桌子上:“不看也有气氛,刚好,认真吃年夜饭。”
    孟新堂今晚完全是按照豪华晚宴的标准来的,沈识檐在买食材上下了功夫,孟新堂自不能辜负,所以素来秉持着吃多少做多少的他,这次却做了双倍量的菜。
    “今天菜多,你多吃点。”孟新堂给两人斟上酒,“你是不是又瘦了?”
    “我明明胖了。”沈识檐说罢,还把自己的胳膊伸到孟新堂面前,“你捏捏。”
    “是吗?”孟新堂笑了几声,伸手捏了捏沈识檐的胳膊,“没感觉,说明胖得很不明显。而且,我总觉得你应该再多吃点。”
    沈识檐咋舌评价:“盲目了。”
    “可不是。”孟新堂点头赞同。
    两个人笑完,孟新堂举起了酒杯。可四目相对,他却忽然没了祝酒词,杯子停在明晃晃的灯光中,举杯人眼中映着比酒美的人。
    沈识檐就在那头静静地等着,可孟新堂却只笑着看着他。一定是看不够的,每次隔着酒桌看沈识檐,孟新堂都会觉得特别惊艳,单是那股气质,就让他想和他一醉方休,一梦白头。
    最后,祝酒词是沈识檐说的,他握着酒杯碰了碰孟新堂的,响声清脆。
    “辞旧迎新,感谢我们的这一年,期待我们的下一年。”
    感谢我们在这一年遇见,期待我们共同走过余生的年年岁岁。
    顿了一小会儿,沈识檐又补了一句。
    “新的一年,平安顺遂。”
    酒过三巡,孟新堂问沈识檐,还记不记得他第一次来喝酒时的情景。沈识檐点了点头,说记得。
    “不一定吧,”孟新堂说,“你醉了一阵。你当时趴到了桌子上,那会儿觉得,你真可爱。”
    沈识檐忍不住笑:“可爱?我这么大岁数了,这词不合适吧。“
    孟新堂摇头,将拨好的虾放到沈识檐的盘子里。
    “这和年龄无关,跟心有关。”
    就像他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是个永世的少年。
    两个人吃完饭,收拾好,看了看表,离新年的钟声还有一段时间。沈识檐到电视前的柜子里翻腾了一会儿,摞了一叠光碟问孟新堂要不要看电影。
    “好啊。”
    “想看什么?”
    孟新堂对电影知道得不多,很自然地,便让沈识檐来决定。沈识檐拿起两张光碟看了看了,最后朝孟新堂扬了扬右手捏着的那张:“看这部吧,今年的片子,《begin again》。”
    孟新堂自然说好。这回是沈识檐亲自下厨,摆了个很精致的果盘,他让孟新堂和他一起把茶几搬到一边,又扔了几个靠垫到地毯上。
    “为什么不坐在沙发上看?”
    沈识檐说:“这样看角度比较舒服,也比较有感觉。”
    摁了播放键,沈识檐便关掉了房间的灯。电影的开头就是女主角格蕾塔弹唱了一首自己的歌,在她摘掉吉他下台的时候,孟新堂扭头看了一眼沈识檐。他盘着腿坐着,后背微弓,整个人放松又专注。
    整部电影下来,两个人都安安静静地看着,谁也没说一句话。直到那首最重要的歌最后一次被演绎,格蕾塔在落泪后转身离去,孟新堂看着在夜色里骑着单车微笑的格蕾塔,却还在思考,那时站在舞台下的她,到底有多少种心情。
    电影结束,沈识檐问孟新堂觉得怎么样。
    “我不太会评价电影,但觉得还不错,起码我看完觉得很舒服。”
    沈识檐点了点头。他叉了一块苹果到嘴里,仰头枕到沙发上,对着天花板一下下嚼着。
    “我还挺喜欢这电影感情线的安排的,”沈识檐说,“有真实,也有平凡。”
    格蕾塔没有和谁在一起,或许有过暗暗的心动,也有过想要重新与前男友在一起的念头,但终究,是一个人笑了。
    孟新堂回想着故事情节,思维稍一发散,便想到了那位与沈识檐的曾经有关、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
    出轨,分手,挽回,好像是个什么标准流程。
    “你觉得,女主角最后在想些什么?在听了那首歌以后。”
    沈识檐把手叉到胸前,发出拉着长音的一声“嗯”,到费尽了一口气之后,才说: “斩断了迷惘吧。”
    他回答得概括简短,且没有要再做解释的意思。
    “你说呢?”沈识檐反问。
    “追求不同,终究会走散。他们喜欢的并不是同样的世界,未来也不可能重合。”
    沈识檐点了点头。他想,即便没有出轨的那出戏码,他们也有一天会分开的,因为格蕾塔始终是那个认为“music for fun”的格蕾塔。
    “我没想到有一天,我能看懂一部……音乐电影。”孟新堂忽然笑了两声,低声说,“这算不算,近朱者赤?”
    沈识檐一下子笑了:“不要贬低自己。”
    孟新堂看着他笑,又说:“但那首歌我很喜欢,尤其是其中的一句歌词。”
    “《lost stars》?哪一句?”
    这句歌词孟新堂用英文说了一遍,又以同样低沉低沉轻缓的调子,念出了款款中文。
    “yesterday i saw a lion kiss a deer。”
    “昨天,我看到一只狮子吻了一只鹿。”
    沈识檐抬起头,看着孟新堂,思考着这句歌词。
    “很有哲理,也很浪漫,不是吗?”
    “什么哲理?”沈识檐忍不住调整了身体的角度,朝孟新堂这边转了转,“我发现,你对浪漫的定义,很特别啊。”
    沈识檐在拄着地面转身子时不小心碰到了遥控,电影重新播放。一瞬间,屋子里的光明明灭灭,像极了寓意深刻的、起伏的故事。
    “如果抛开歌曲,好像可以理解出很多。比如没有弱肉强食,又比如无关身份阶级、无关性别的爱,”不知什么时候,孟新堂已经朝沈识檐倾了身子,“我可以吻你,只要我爱你。”
    沈识檐闭上眼,接受了这个让他心动的吻。
    特别的哲学家,这是他给孟新堂最新的标签。
    “你是狮子吗?”沈识檐在喘息的间歇问。
    “不重要。”
    这个吻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很久,在孟新堂的手摸上了沈识檐的腰时,沈识檐低低地笑了:“要摘眼镜了么?”
    “恐怕不够。”
    第一次,沈识檐听到了孟新堂这样哑的声音。
    “识檐,”孟新堂将沈识檐的手引到自己身上,吻着他的唇角说,“你来。”
    沈识檐侧了侧脸,吻上孟新堂的唇,一直纠缠到两个人的胸膛都起伏得厉害,才抱着他蹭开了紧紧相挨的唇。
    “摘眼镜都是我来了,这次就轮到你来。”
    先前,孟新堂就没打算让沈识檐成为辛苦的那个,可沈识檐不待他反应,就已经拉着他躺到了柔软的地毯上。
    孟新堂压着沈识檐的身体,才知道**可以来得这么汹涌。他咬着沈识檐的唇,喘着气问他确定要这样么。
    沈识檐说:“确定,就像你刚才说的,狮子还是鹿,不重要。”
    两个人赤裸相对时,沈识檐因为耳垂接受的亲吻而蜷起了腿,而缓慢移动时,碰到了一块坚硬的骨头,是孟新堂的髋骨。
    或许两个人在一起久了,真的会变得相似,以至于沈识檐也有了角度独特的理解——这个碰触并不算赤裸,却让沈识檐觉得,好像一下子迎来了醉生梦死的肉体**。完全不可抑制,让他只想将吻着自己的人抱得更紧一些。
    也是当真正知道了情爱、性的这一晚,沈识檐才明白,他的爱情,不过是自己找到了自己。
    情事结束,孟新堂扯了沙发上的毯子裹住沈识檐,沈识檐又掀开一边,将他也拢进去。孟新堂抱着沈识檐问他有没有不舒服,沈识檐摇了摇头,朝他的肩膀靠了靠,说:“我们睡一会儿。”
    “回床上?”
    “就在这吧。”
    不知过了多久,沈识檐忽然说:“我也很喜欢那首歌。”
    “嗯?”
    “yesterday i saw a lion kiss a deer,
    turn the page maybe we’ll find a brand new ending,
    where we’re dancing in our tears.”
    这是孟新堂第一次听沈识檐唱歌,他在他的耳边轻声唱了这样几句,唱给黑暗,唱给他。即便在很多年以后,孟新堂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晚沈识檐的声音,沈识檐的音调。
    以及,歌曲最后,他给他的吻。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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