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闻泽醒来后头晕目眩,躺了一会儿才回想起晕过去前发生了什么,开口第一句就是:“我居然还活着。”
    在曲廊园倒下那会儿,他其实是迷茫的, 因为逃离鳞光岛对殷筝来说有多难他很清楚, 所以他不懂把自己弄晕对殷筝而言有什么用, 反正不会是要拿他做人质, 就殷筝那小身板,便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了,长夜军都有办法夺刀救人。
    后来看到殷筝手里那把剪子, 闻泽猜到殷筝是要伤害自己。可以理解,逃不出去发泄一下怒火也是人之常情,可伤了他又能如何,且图一时之快并非殷筝的作风,所以闻泽觉得,殷筝一定不仅仅是要伤他这么简单。
    直到他听见殷筝那句“想关住我, 下辈子吧”,他一下就懂了, 殷筝是要送他去投胎。
    所以他是真的没想过自己还能醒来。
    皇帝没留伺候的人,自己动手把一旁炉子上烧开的热水倒进茶壶里,问闻泽:“感觉如何?”
    闻泽回味了一下从自己倒地到失去意识这短短几息内的感觉, 回了句:“过瘾。”
    半点没有常人险些被杀的愤怒或者后怕,只有满满的兴奋和愉悦。
    皇帝叹息:“你啊……”
    闻泽从床上起来,下床走到桌边,坐下的时候晃了一下,险些撞倒一旁的小炉子。
    “小心些。”皇帝拿折扇打了打他的肩。
    闻泽随口应了,端起茶杯就给自己灌了一口,
    皇帝又给他续了一杯,说道:“你待她,稍微温和些吧。”
    闻泽一脸诧异:“她与叛军有牵扯,我留她性命,关于此处已是徇私枉法,朝中大臣若是知道,指不定怎么参我,还要我怎么温和?”
    皇帝想形容一下上辈子经历过各种教训的闻泽是怎么对待殷筝的,可想着想着,杯中的毛尖就不香了。
    这两人关系不好的时候,即便针锋相对也常常给人一种旁人无法插足的契合感,关系好了之后,他们两个就像是一个人一样,经常一个手势
    一个眼神,就能完成一场旁人都不懂的交流。
    皇帝自认与皇后伉俪情深,甚至还有几分民间小夫妻才有的亲密,关系比历朝历代任何一对皇帝夫妻都要和谐,可遇上闻泽和殷筝这样的,也只能甘拜下风。
    大抵是输在还不够疯,毕竟皇帝后宫只有一人,皇后还能干政这样的事情,放在过去任何一个朝代,都是闻所未闻的。
    皇帝收回了给闻泽举例的念头,只说到:“我答应了她,不会再把她关在这里,也允许她偶尔出宫走走,且她若不想嫁你,给我当养女也行。”
    皇帝说着,见闻泽眉头紧蹙,以为他是不希望和殷筝从夫妻变成兄妹,便笑:“可是不愿?”
    结果闻泽根本没有注意到皇帝要收殷筝做养女这件事,或者说即便是因此不高兴,他也将这份不高兴归结到了皇帝擅自答应殷筝,允许殷筝出宫这件事上,还说:“没,我原本要关她,就是担心你受累,既然你没意见,那就放她走好了。”
    皇帝微愣,终于看出闻泽还没开窍,却也不提醒他,只叹气,说:“你这孩子,我又没说放她走,只是别将她关在岛上,也别把她困在宫里,找人看着就行了。”
    闻泽嗤笑:“这和放她走有什么区别。”
    人就在眼皮子底下都能给他整出杀招来,放出去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跑个没影。
    闻泽想不通皇帝为何会对殷筝宽容到这个地步。
    就因为上辈子她是他儿媳?
    “朕意已决,不改了。”皇帝私下里很少对闻泽用“朕”这个自称,因为在闻泽很小的时候皇帝就和他做过约定,一旦用了,便表示自己是在以一个皇帝的身份和他说话,而不是一个父亲。
    皇帝做的决定,闻泽不能反驳。
    闻泽满脸不高兴,连着喝了几杯茶,任由皇帝和他说什么他都不接话,完美诠释什么叫被家长惯坏的熊孩子。
    皇帝竟也不觉得闻泽这般是忤逆不孝,自顾自说个没完。
    小火炉上的水壶又一次煮沸翻滚,闻泽突然想到什么,说:“刚刚想起来,既然我这辈子会告诉你殷筝与叛军有关,那我上辈子也定然和你说过,为何没听你提起?”
    皇帝想要拎水壶的动作顿了顿。
    闻
    泽看见,伸手提前拎起的水壶,将热水注进茶壶里,还给皇帝倒了杯茶,然后放下茶壶,就这么看着他。
    皇帝端起闻泽给自己倒的那杯茶,稍加思虑后,对他说道:“我以为司天楼不炸她便会收手,没想到你会发现她。”
    闻泽:“那你一定知道,她到底是谁。”
    皇帝想试着装一装傻,谁知闻泽抢先了一步:“别说她是殷家女,她在岐山行宫打开的那条暗道,连长夜军都不知道。”
    皇帝心知瞒不住,又不想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便只好将往事真假参半,说给了闻泽听:“你可记得你怀恩姑姑?”
    闻泽不曾见过这位姑姑,但他记得这个封号,说道:“十九年前被先帝送去域外和亲的那位公主?”
    十九年前,那会儿闻泽才出生,按说他不该知道此事,但在十二年前,先帝驾崩,皇帝才刚登基就派使臣前往域外,想接这位公主回来。
    当时迎娶了怀恩公主的域外部族名为涂却,是域外最大的部族,因此他们十分硬气地拒绝将公主送回。
    结果谁都没想到,一向好脾气,且当时根基不稳的皇帝会让黔北发兵主动掀起战争,只为将这位公主从涂却夺回来。
    皇帝告诉他:“殷筝是你怀恩姑姑的女儿,怀恩是我最亲最亲的姐姐,她性格活泼好动,时常随你皇奶奶去岐山,也是无意间才发现了岐山行宫里的暗道,她还把这件事和我说了,你若不信,我可以把另外几条行宫暗道的入口都告诉你。”
    这么一来,皇帝为何对殷筝如此纵容,就有了解释。
    闻泽姑且信他。
    之后没多久,父子俩离开鳞光岛,皇帝还在路上和他说:“鳞光殿建造之初,为了垫高第二层增高视野,同时保证一层透气凉爽,一层和二层之间是有夹层的,只要从二层望台翻到一层的屋檐上,就能钻进夹层躲藏其中——这也是怀恩发现并且告诉我的,我想殷筝也是听她娘说过这件事,才会想到利用夹层躲开长夜军的监视,跑到曲廊园去。”
    皇帝这么说,显然是为了增加自己刚刚那番话的可信度,然而一转头,闻泽就去查了玉牒。
    这么一查,就查出问题来了,那位被送去和亲的怀恩公主是
    先帝从宗室过继来的,她不是皇帝的亲姐姐,也并非从小就在雍都长大,而是和亲那年才被召入雍都,册封为公主。
    这么一个为了和亲专门过继来的公主,会是他父皇口中那个被皇奶奶带在身边,成天上蹿下跳把皇宫和岐山行宫都摸得清清楚楚,还和皇帝关系好到不惜发兵也要夺回来的姐姐?
    是玉牒在撒谎,还是他父皇在撒谎?
    这边闻泽陷入新的谜团,那边殷筝见着了皇后,从皇后口中得知,自己这段时日在鳞光岛上待着,是在“养病”。
    甚至对外也是这么说的,说她在岐山行宫昏迷,随行的御医给她诊断出了一堆的病症,让她静养,还说即将入夏,要她在水气丰沛的地方住着,于是太子带她先回雍都,让她住在了鳞光岛上,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他可真能编,殷筝心想。
    皇后见她如今安然无恙,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并询问她这段时日在鳞光岛上住的可习惯,还问殷筝身边扮做宫女的十九,确定殷筝的身体是否都好全了。
    十九道:“回禀娘娘,殷姑娘前几日才能下地,照着大夫的说法,还需在鳞光岛上好好养着才行。”
    皇后听了,心疼地不得了,叫人给殷筝拿了不少好东西,直到天色渐晚,才放殷筝离开。
    殷筝回到鳞光岛上的时候,皇帝和闻泽都已经走了,殷筝回到二层,才推开门,就看到了站在门后等着她的江易。
    半大的少年一身黑衣,就这么直愣愣地戳在门口,微微扬起下巴,显出几分期待。
    殷筝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闻泽竟把能用来拿捏她的江易放出来了。
    她有些恍惚地抬手捏了捏江易的脸,默了半响才说出两人久别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你是不是胖了?”
    作者有话要说:江易:……qaq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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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你们=3=
    第29章
    星芒璀璨, 倒映在麒麟池上,仿佛置身于星海之中, 头顶脚下,都是星星。
    殷筝坐在桌前,拿着皇后给自己的药,涂抹在青紫的手背上。
    白天为了阻止她杀闻泽,长夜军用石头砸了她的手, 不仅把小剪子砸进了水池里, 还把她手给砸肿了。后来去见皇后, 皇后出于习惯拉她的手, 疼得她直接将手抽了回来。
    皇后因此发现她手上的淤青,问她是怎么回事,她便支支吾吾把锅扣到了闻泽头上。
    殷筝原不过是想借着皇后对自己的喜爱, 给闻泽添点堵,却不想皇后听完,没像原先那般责骂闻泽,也没派人去东宫问话,而是直接气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还问一旁的嬷嬷,说闻泽怎么还学会打媳妇了, 整个人崩溃到仿若天塌地陷。
    殷筝没预料到皇后会是这个反应,只好临时改口,说闻泽也是不小心云云, 没想到皇后听了哭得更加厉害,还教殷筝莫要忍让,并提出找人教殷筝武艺,日后闻泽再欺负她,让她只管打回去。
    殷筝怕她哭个没完,便没提自己不嫁的事情,只苦笑:“娘娘莫要费心了,殷筝的身子不适合练武,学不成的。”
    “怎么学不成。”皇后娘娘泪眼婆娑:“上辈子你就学了,说是什么……云什么手,反正身子弱也能学,你必须学,那混小子再敢伤你你就打回去!”
    寻常的外家功夫,确实是体虚之人也能学,甚至在她幼时,江韶戚的父亲临西老王爷就曾想过教她练武,好强身健体,可她的身体和一般的体虚不同,根本不是锻炼就能变好的,因而只能放弃。
    如今皇后说有武功是她能学的,她当然要学,只是那功法放在长夜军衙署不知堆了几十年的灰,因而直到殷筝离开凤仪宫,长夜军那边还在找。
    真的有这样的武功吗?就算有,皇后愿意给她,长夜军就一定会听?
    长夜军的令牌虽然在皇后手上,但显然如今掌控长夜军的人是闻泽……
    看来她是没法学这门武功了,殷筝想。
    江易蹲在望台外的屋檐上,自殷筝说完他胖后,他就蹲那了,说什么也不肯理会殷筝。
    过了许久,殷筝给自己
    涂好药,又拿了纸笔出来准备用左手抄会儿书放松一下,就听外头传来江易闷闷的声音:“是他们给我太多吃的了。”
    殷筝顺着他:“嗯,都怪他们。”
    江易心思简单,仅靠殷筝一句话便能转换心绪,从委委屈屈的抱腿蹲坐改成了四仰八叉躺在屋檐上,盯着漫天繁星,说:“从这里看,天上好漂亮。”
    殷筝的笔锋在不该停顿的地方微顿了一下,她默默写完一段放下笔,起身走到了望台上,隔着栅栏眺望,不仅能看到满天满池的星星,还能看到岸对面灯火通明的宫殿。
    被关进来一个多月,她竟是一次都不曾好好欣赏过独属于这里的夜景。
    她原先不会这样的。
    幼时在域外,被关在马圈里的时候,她娘会抱着她,教她怎么看天上的星星。后来回了大庆,先是辗转于黔北和临西之间,后又到了雍都,成为殷家的二姑娘。期间无论多么孤独多么不适应,她都牢牢记着那时在污脏的马圈里看星星的时光,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学会在最糟糕的地方,抬头看最美的景色。
    再也不会有比那时更加糟糕的境遇了,可比域外那片星空漂亮的景色却有很多,所以她经常以此安慰自己,学会如何一个人行走世间。
    可如今,就因为一群重生之人,不仅把她的谋划毁了个干净,还让她忘了最重要的记忆,忘了如何去克服心中的恐惧与焦虑,甚至还为摆脱现状起了与人同归于尽的念头。
    委实不该。
    殷筝吹着风,对江易说道:“黔北的夜空也很好看,以后我带你去。”
    “嗯!”江易并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话对殷筝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他答应殷筝日后跟着她去黔北看星星,还带着主观色彩补充了一句:“就临西的天看着最丑。”
    殷筝笑:“那是因为你不喜欢临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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