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西辞神君岂是你能想入非非的?”
    “若当年是为了心中对阿辞的那一点点爱慕之心,不忍忘却。那么如今万年之后,当真只是为了君上!”
    “为他什么?”
    “整个八荒都遗忘了西辞曾经的痕迹,忘记有这样一个少女,曾与君上青梅竹马,珏上盟誓,生死与共。唯剩君上一人记得,君殿幽深空旷,他立在无人之巅,总有一天会怀疑自己记得是错的。到时,孩儿便可以告诉他,他记得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我见过他们的过往,帮他记着每一点每一滴!
    “即便众人皆醉,君上无法保持清醒,沦为混沌,亦是业报。当年,他无故洗去诸神记忆,本就违了天道。”
    “无故?”洛河摇了摇头,“有缘故的,君上是为了防得万一。万一有一天,西辞神君重入八荒,他怕她想起往过!”
    “西辞神君也失了记忆?她又如何不能亦起过往?”
    “不知!”洛河再度摇头,“但是,一万年了,她回来,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洛河:我是神族仙界里最伟大的男配。
    西辞:本君觉得你拿的是女配剧本。
    珺林:阿辞这话的意思是吃醋了吗?
    第11章 千白塔
    一万年后,她回来了。
    珺林站在千白塔前,仰首而望。
    千白塔,原也是她起的名。她自小于诗词之上,不太畅通。当年塔成之际,只因听守塔神使说了句“塔高千丈入云霄,塔身如雪似月白”,便疲懒择了“千白”二字为名。
    青丘有三殿六阁,更有宫室无数。然一万年后,她择一殿休憩,竟直接入了此塔。
    只是,西辞万分后悔选了这塔居住。
    当日,她确实有些乏力。本来父君告诫,她需在七海调养一万年方得出海。只是她再次做梦,确定圆毛乖乖有一条粗胖毛尾后,便实在制止不住心中渴望,想着身子复原得差不多,早个三年五载出海亦不会有什么问题。却不想入了青丘后,无意窥探浮涂珏遭了反噬,后又为珺林以“碎末接骨法”疗伤损了灵力,这些原本都是小事,然汇在一起,便算有些伤了元气。
    故而离开合欢殿时,她说的当真不是客套话,委实累极了。昏昏沉沉中,甫一抬头便看见白晃晃一座高塔。心想着一路而来青丘内外皆如同凡世般,烟火太盛。此刻她需择一僻静处打坐调息,唯有此塔甚好。
    结果,待她入得塔中,只见在最底端的平基仰莲座内,凿开了一个径直数丈八边形清泉池,池中竟滋养着无数清香白莲,莲心金光点点,加之泉水折射竟一时晃得她迷了眼。
    西辞曾在《百草手札》中读过,清香白莲乃是八荒圣花,花香轻盈缭绕。其长在九幽河底,不见天日,是用来净化怨泽之气的神器,离开九幽河而不得生。却不想在这竟然塔基之中依旧盛开如初。
    而这塔基除入口外并未有其他门窗,然此间却是清风徐来,伴着阵阵花香,弥散开缕缕精纯的灵力,一时间让她神清气爽。她贪婪的轻嗅片刻,心道八荒也不是一无是处,此地便妙得很。原便想就这处落脚,只是甫一坐下,便只觉耳畔风声犹在,不够静谧,只得起身往上走去。
    千百塔三十七重,乃浮屠之最。西辞踏入时并未细看,如今走了三五层,方觉不对,委实高了点。只是再高也高不到九天云霄,她只需一个腾云诀便可至塔顶。却偏偏不曾使出,这塔简直有魔性,扯着她一层层往上爬。
    因为每隔两层,塔中便铺设着无数滋生灵力的宝物。
    自第一层清香白莲开始,第四层则是以纯墨湮土为墙,灵力虽不如清香白莲,却也是及稀罕之物。西辞本得一些花香滋补,此刻添上湮土之气,便觉甚好。到了第七层,乃是紫灵石铺地,灵力胜过湮土。西辞也不知为何,将将爬了两层,便又觉体乏力,得此紫灵石,便往上滚了两圈,顿觉舒心。却又忍不住上走去,待得第十层,已有些微喘,却见一盏三尺直径的浑圆鲛人灯悬在正中,遂而心下大喜,幸得上来。自然,此鲛人灯之光焰弥散的灵力则比紫灵石更加磅礴……
    如此竟一层层徒步走上了塔顶,期间又依次历得脱骨石、五彩沙、百粟草、九转水晶、果荚火、冰墓川、鄀水池,最后在塔顶方重现清香白莲。
    然,尽管每隔两层,便有宝物催生灵力,滋养身体。可是待到打塔顶,西辞却觉得整个人疲惫不堪,周身灵力已在逐渐消散。心中只觉惶恐,却也来不及细想,整个儿化出原身,跃入盛开着清香白莲的八宝池内。
    八宝池不过径直五丈,她乃是一条月白神龙,原身有数十丈长。此刻她扎在水中,本想盘起龙身或变小些,却累得半点力气全无。昔年胸前伤口处更是丝丝精气泄露出去。故而她只得将脑袋和前身半截闷在水中,吸收清香白莲的灵力。而长长的龙尾则拖在池外,还没甩上几下,便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恢复了一点意识,从池中探出头来,随着念力缩小龙身,全部浸入了池中。然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睡去。
    未过多时,她仿若想到些什么,猛地从池中跃起,腾起龙身飞到塔外,绕塔刹数周方回到塔内。又从塔顶跃至底层塔基,待细细看过没有宝物的十二隔二十四层,终于默默叹了口气,直接一头扎进了底端平基仰莲座的莲花池内。
    真是阴沟里翻船。
    西辞上半身恢复了人身,下半身仍是龙尾在水中扑腾。
    她靠在池壁上,缓缓睁开双目。这无有宝物加持的二十四层,看似普通,然台阶之上,点点银光闪烁,初时她只当是用来装饰所作,如今算是明白了。上面材质中竟是混了朱碧山中玄龟兽的甲壳,此甲壳灿若银珠,乃宫殿铺地粉墙之瑰宝,只是但凡有它处,则不可配以琉璃舍利珠,否则两者相处,乃是散功消灵的邪门利器。而这塔刹顶端,她片刻前看得真真的,明晃晃缀着七颗偌大的琉璃舍利珠。
    怪不得她先时拾阶而上,只觉灵力逐一消散。还有那十二层聚灵催力的宝物,层层递进,定是为了引诱来者猎奇之心,当真好手段。若不是自己仗着原本一身好修为,今朝怕是要羽化在这塔里。
    珺林神君,这是要报当年一掌之仇啊!人间有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愧是神界君主,万年都能等得。
    西辞捂着先前冒着丝丝寒意,阵阵抽痛的胸口,只觉怒意顿生。心道,今日千丈浮屠困不死我,我便将这高塔毁了以泄心头之气。
    如此思虑间,她转身化出原形,腾起龙身时还不忘从千朵清香白莲上滚过,吸足了灵力,方才开始捣毁宝塔。
    由塔基到塔身、然后塔檐、塔顶、塔刹,她来回数次,碎石、灭火、熄灯、断川、竭池,虽没有彻底损毁,却也是破了个七七八八。
    如今只剩的塔顶未动,她复了人身,喘了口气环视四周,才发现此处乃是一座寝殿。
    布置的倒是利落舒朗,东首一张白檀翼木冰床,配着银丝月白合欢帐,床榻右侧是渐变冰蓝夷霜屏风,疏落落六扇镶珠鎏金广屏,屏上珠子竟还是盐阳海底的柒漆子母珠,乃是安神静心的佳品。以屏风为界,劈出了十中之三的地方,摆着一张由三首鸟鱼骨演化的宽大案几。然后便是偏殿、书房、侧居三处……
    然而西辞却看不下去了,这简直是把自己的摆月殿搬来了,半点不同都寻不出。
    这、这是个什么意思?
    半晌,她反应过来。摆月殿,原也不是自己一人的,北顾出嫁前可也是万年居于摆月殿。
    好嘛,竟是如此痴心一片。
    只是想通了此节,西辞便开始彻彻底底地后悔了。
    人家珺林神君为着心中隐秘的爱,造了这高楼白塔,用来缅怀没开花便死去的爱情,定是不愿让人知晓,故而设了那般巧夺天工的机关。原也不是针对自己。
    再说,自己寻殿休息,亦非他之安排。洛河说得明明白白,青丘宫殿任她择选,是自己好巧不巧走了进来。
    还有那玄龟兽的甲壳结着琉璃舍利珠演化的功效,原也只对身上有伤之人才有效。他又不知道自己受了伤,损了元气。话再说回来,自己旧伤姑且不提,光是元气受损这一波原也是自找的,偷窥浮涂珏的是自己,错手伤人逞强救人的也是自己……
    这样条理分明地捋下来,西辞后悔之外,更恨自己为何如此条理分明?
    她讪讪跃入塔底,一路看着被自己毁得面目全非的三十多层。待落下地来,又见平基仰莲座内一池莲花已然被她辣手催得蕊灭瓣落,顿时只觉死了的心都有。
    倒也不是赔不起,实乃如此鲁莽之举,有违她七海女君的颜面。
    她怔怔望着那满池莲花,笼在广袖中的手掩过东奔西顾的双眼,咬着唇口幽幽道:“不是我干的!你们什么都没看见!”
    “可是,本君看见了!咳咳……”身后,白袍少年气息微喘,缓步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珺林:媳妇居然把婚房拆了……
    第12章 赔偿1
    西辞自然知晓身后来人是谁,她自知理亏,又强顾颜面,一时涨红了脸不愿转身望去,但又不知该如何答话。
    原本那句“不是我干的”亦不过是同东奔西顾的玩笑,偏让珺林听到,如此自己委实成了做错事又不承认的小人。
    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大不了。
    神界六分天下,为大宇双穹、三山九川、四野、六合五镜、七海、八荒。且不说她承了君位,从父君手里得了七海之地。六分领土中,尚且还有大宇双穹是她母后的领地,四野本就在她父君手中,六合五镜是她姑母的,即便姑母与桑泽神尊结了夫妻,珺林是桑泽神尊侄子,然自己还是他的亲传弟子,如此他们最多保持中立。至于三山九川的衡殊神君早已以身饲九州,故而此地亦算中立之处。
    如此算来,六分天下中,一半是自己的,这珺林不过占了六中之一,大不了买下此塔便罢。
    这般盘算开来,一颗心顿时有了着落,遂而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拱了拱手道:“不知神君建塔花费几何?本君双倍赔您。”
    “你……说什么?”珺林以手遮口,又咳了一声,只当自己听错了。
    “本君以修塔所耗之双倍费用,购下此塔!珺林神君开个价吧!”
    说这话的时候,西辞已经开始盘算,四野之地他父君甚少过去。其中苍梧之野乃是羁押犯了罪的神者仙君之处,欧丝之野是为神界高位者纺织衣衫袍物之地,天穆之野盛产灵药植被乃是父君炼丹所用,此三处皆不可轻动。唯有大乐之野因其钟灵毓秀,灵力少而仙气足,则用来培养歌舞之律、陶冶情操之德,无甚大用,给他甚好。
    遂而还未等珺林回应,便再度开口,“本君将四野之一的大野划入您八荒,此地以歌舞美、情操佳而闻名,正好与您八荒礼仪之邦之名相称。以一野之地赔您一塔之损,神君当是赚了。”
    此番珺林算是明白了,原本西辞说第一遍时,他便是听清的,只是不敢相信。神族仙界又不是凡尘俗世,还有钱财交易。神界的规矩,向来是以物补物。“补”之一字,亦非补偿,实乃缝补。即便补合不了,以物换物,也当由被损者择选。
    而西辞这些年为了圆毛宠物,拿六合的法器、七海的神位同三山九川的圆毛族类作交换,乃是由着对方选择的。此等出手之阔绰、举止之败家,莫说神族仙界便是合整个洪莽源亦皆知。
    如此,珺林自然也知晓。只是她如何阔绰败家,珺林亦懒得深究,倒是这赔偿或交换的规矩,明摆着西辞是再清楚不过的,如此盘算不过诓他不问世事罢了。
    遂而笑了笑,引过西辞择了一处案几坐下,清了清嗓子道:“神君出手果真大方。”
    西辞抚着怀中白兔,冷眼挑眉,心下稍定。方要出口,却听得对方柔软话语再度响起。
    “只是西辞神君要赔,且得按着规矩来。今日若本君只是一介普通神族,能得四野之一,定是感激涕零。然本君不才,却也见过一些世面。八荒任意一荒,皆可媲美天穆野。再者,在这洪莽源修道场内,论及赔偿,同等价值上,如何选择当由被损者说了算。是故……”
    珺林望着西辞逐渐失了笑意的脸,顿了顿道,“故而,本君不要大乐野。”
    西辞原本抚在白兔背脊的手停了下来,抬眸看了眼珺林,方才继续撸上兔儿脖颈软毛,重新噙了抹笑容道:“珺林神君说的是,自当按规矩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眼峰扫过对方那张苍白病态的面容。心道,大不了整个七海赔给你,且看你能活得几时。然面上却还是维持着笑靥,“那神君且说说,看上了什么,但凡本君有的,自当相付。”
    “本君看上了,神君便可以给?”
    珺林看着西辞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上,杏眼脉脉却凝出寒箭,嘴角上扬却弯过了弧度。也没再多言,只轻扣案几,化出一副鼎炉杯盏,烹起茶来。
    记得当年初上丛极渊,原本四界混战抢夺灵力和人间烟火,后竟扰乱了九州命脉。待西辞领兵前去镇压,不过七日便破了妖魔鬼三界十八阵,占了上风。后这三界竟阵前结盟,统一战线,于是原本的四界混战便成了神界对抗其他三界。如此两军对垒,神界一时便处在了强压之下。故而双方有过短暂的议和。那三界推了妖界二公主庆萦为代表于范林口议和,彼时神界大军亦不好过,从西辞到各方将领都受了伤,故而只得周璇应付。
    彼时她与珺林同去,整整两个时辰的会面,西辞便如此刻般,强压着满腔怒火与之虚与委蛇。稚嫩而绝色的面容浮上春水般明丽柔和的笑意,双眼中更是含着浓得化不开的绵软慈悲。
    待议和书签上,庆萦离开,暗子摸清讯息,明兵布好阵线,西辞却整个倒在珺林怀中。彼时珺林只当她力竭散灵,急忙渡过灵力于她。
    不料窝在他怀里的少女,拂开他推送灵力的手,只握着移向自己面颊,无限委屈地嘟着嘴道,“强笑了这么久,阿辞的嘴都弯了,腮帮子都酸了,还有眼睛、不,脑仁也疼,师兄快给阿辞揉揉……”
    而此刻,西辞这幅模样,便同当日无甚差别。珺林虽低眉煮茶,余光却始终落在她身上,既恐她装不下去,又怕她眼酸腮疼,便想且哄着喂盏茶缓一缓再说。
    西辞本一闻言那句“本君看上了,神君便可以给?”顿觉其狂妄自大,不自量力,确实心火顿起。又一想到底是自己理亏,事后还有圆毛的交易要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故而得只勉励压住怒火,不去看他。
    却不过片刻,闻得茶香甘冽。又因咫尺的距离,觉出热茶中弥散开阵阵雪寒之气,而气息之中又是松香缭绕。只狐疑望去,果然见得莹莹一碧的茶水中,含着雪白的一抹松针形状,不由微微侧身细瞧。
    “尝尝!”珺林已经烹好茶,倒了一盏递给她。
    西辞抚着两只兔儿,视线从茶盏上挪开,重新侧身坐正了身子:“本君不渴!”
    珺林端着那盏茶,往前凑了凑,道:“水才是饮的,如此香茶西辞神君难道不品一品吗?”
    珺林说话的间隙里,茶香袅袅弥散,那茶名唤“松风翠乳”,乃是西辞最爱。但因烹来繁琐费事,她又疲懒不善此道,北顾出嫁前倒是常给她烹上,如今她已经数千年不曾用过。方才闻得早已垂涎,却又觉得吃人嘴软,便强忍着。
    “本君不懂品茶!”她又转了个身,避过茶香。
    “神君过谦了。此松风翠乳是极娇贵的茶种,茶温四分余热最好,再后便失了味道。西辞神君自是见惯世面,只是不知能否赏脸?”珺林耐心极好。
    “无需这般客套!”西辞将兔子往怀中抬了抬,尽量隔开茶香,鼻子却很诚实,狠很嗅了口。
    “我们还是言归正传,论一论这白塔事宜吧”
    “不急!”珺林明显感觉到西辞周身神泽仙气时聚时散,气息亦急促不稳。料想她定是未曾调息妥当,又在塔中折腾半晌,乱了脉息。只默默叹了口气,指尖聚灵,融灵力于茶水,起身持着茶盏,送至她面前。
    “西辞神君远来是客,本君总要尽一尽地主之谊。只是,神君如此推却,难不成是怕本君茶中下……?”
    珺林的话还未说完,西辞便已经接过茶盏,仰头灌了下去。
    “下药此等下作之事,诸神之主做不出来。尚且还是八荒的君主!”西辞递回茶盏,本君确实渴了,能再要一盏吗,本君且慢慢品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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