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说完这些憋在心底许久的话后,盛鸣瑶身形一晃便向后倒去。
玄宁目眦欲裂,几乎是想也不想地飞身上前,企图抓住盛鸣瑶的衣角,却被早有准备的盛鸣瑶反手一刀,捅在了心口。
——用得正是那把曾惹出无数是非的赤红色暗金纹匕首。
在盛鸣瑶捅过来时,玄宁并没有躲开。哪怕被那不知何物所制的匕首捅进心脉,猩红色的血液顺着刀柄留下,可玄宁竟也不觉得疼,兀自死死地抓着盛鸣瑶。
——直到他对上盛鸣瑶眼底拼尽全力的挣扎。
风声呼啸,两人分明谁也未曾开口,更是听不见对方说话,可玄宁莫名懂了盛鸣瑶眼底的含义。
【放手。】
盛鸣瑶在拼尽全力的逃离这一切。
……逃离自己带给她的一切。
那一刻,玄宁终于明白了何为撕心裂肺的疼痛,肉身所受千般伤害,也抵不上盛鸣瑶这一眼的万分之一。
四目相对,往日所有虚假的温情尽数化为乌有,玄宁被这眼神刺痛,怔怔地开放了手。
在玄宁放手的那一刹那,盛鸣瑶大笑着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眼角沁出了泪花。
身体如落叶般自由坠落,可盛鸣瑶非但不觉得恐惧,就连心头都满怀憧憬。
她不知道这一次自己违背天道的意愿后,会落得如何下场,但起码此时时刻,盛鸣瑶是自由的。
——盛鸣瑶,就该是自由的。
在空中坠落的盛鸣瑶感受着耳旁的风声,明明该为了未知而感到恐惧,然而也许老天都感受到了盛鸣瑶此刻心中的畅快,就连该如刀子般刮过脸颊的风声也变得温柔。
这一世,无论之前的冷漠阴森,还是后来时不时出现的温情脉脉,它们的本质都是虚妄的牢笼。
——盛鸣瑶从不甘被囚禁于樊笼。
黄河洛天予我心,万里江山赐我眼,天地广袤皆为我身。
愿此心,从此不被任何往事而伤神,愿这眼,从此不为任何故人而停留,愿吾生,得偿所愿,再不被禁锢于牢笼之中——
从此以后,不受束缚的展翅高飞!
……
……
玄宁站在悬崖边,眼神再不复曾经的漠然,取而代之的从未有过的空洞。
说来好笑,在注意到盛鸣瑶之后,命运似乎将此生所有的狼狈突然倾泻在了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谪仙人身上。
盛鸣瑶的一刀划在了她的眼尾,伤痕留在了玄宁心中。
黑暗阴霾铺天盖地地向玄宁涌来,他垂下眼眸,看似无动于衷地立于风雪,实则根本没有力气离去。
——是他亲手埋葬了盛鸣瑶,断送了这个极有天赋的弟子。
盛鸣瑶本不该拥有这般短暂又充满苦难的一生,她可以活得更为肆意,她可以得到更为细致的照料,她可以……
她可以,不必遇见自己。
风声仍在耳旁缭绕,空中飘荡着白云,雪越下越大,将来路掩盖,更望不见归途。
苍山覆雪,终不见天明。
此生此世,玄宁再也不敢看雪天。
第49章 对峙
门中弟子皆奇怪, 为何一向高冷漠然如山巅雪的玄宁真人, 如今倒是学起了凡尘读书人之间附庸风雅的爱好, 开始侍弄起了花草?
“我还以为玄宁真人这种纤尘不染的谪仙人,最是厌恶人间繁华, 嫌弃那样热烈的花儿庸俗不堪呢!”
“谁说不是呢?我曾有幸见过玄宁真人的洞府,里面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对诶。说起花草,我到记得玄宁真人以往很喜欢梅来着……其实清竹也不错,和真人皎皎如月的气质很是相配,倒是牡丹芍药……呃……”
“谁知道呢?仙人也许就是这样随意呢。”
如今的玄宁偶尔也会愿意去听听这些闲话,试图得到一些从未感受过的情感。
不过如玄宁这般人物,从未将旁人的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自然也从未搭理过。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春风拂面,一洗之前冬日的颓唐惘然, 之前被白雪覆盖的树木抽出了嫩芽, 久不得闻的虫叫鸟鸣, 如今时不时地也会响起。
万物皆是生机勃勃,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时光推着人向前走去,可有些东西,永远被落在了过往的光阴之中。
玄宁站在洞府外, 专心地侍弄着面前的芍药,眼神专注到仿佛是什么稀世秘宝。
【就好似那些落梅水莲虽美,可弟子犹嫌寡淡。】
【……反而是牡丹芍药一类的花卉, 虽没有那么精致,文人墨客也多有不喜,然弟子生性庸俗,只觉得让人瞧着便开心。】
——在春日里,若是盛鸣瑶能见到这些花,必然是很喜欢的。
玄宁心中不自觉地浮起了这个想法,手下的动作,却连一丝停顿也无。
这些日子里,他早已习惯了想起盛鸣瑶。
并不是那种浓厚到炽热的想起,而是稀薄的像一阵风,所到之处花摇草动,可细细辨认,却什么没留下。
如今玄宁再想起从前那些时日,倏尔惊觉是自己忽视了太多,也错过了太多。
现在的玄宁竭力试图弥补些什么,可他的徒弟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被掀起旧伤疤的隐痛,如火灼烧,玄宁只要一闭眼,就会在脑中盘旋。
那一日,盛鸣瑶当着玄宁的面从灵戈山山巅坠下,导致玄宁疯了似的搜寻,期间不知毁坏了多少天材地宝,可也半点没有盛鸣瑶的踪迹。
后来对着赶来的常云欲言又止的眼神,玄宁忽然冷静了下来。
表面上,出尘清冷的玄宁真人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也不常出门,看起来也已经摆脱了伤痛,完全恢复到了从前的生活。
无人知道,每一日逢魔时刻,玄宁都会执拗地一遍、又一遍地忆起曾经。
所有在记忆中有关于盛鸣瑶的画面,都被玄宁从时光中偷出,小心翼翼地放入了回忆中珍藏。
……
【师父,我今天学会《水莲引》的第一层啦!】
小小的盛鸣瑶朝他飞奔而来,稚嫩的脸上带着局促又欣喜的笑意,玄宁却置若罔闻,视她如空气。
“你很厉害,做得很好,师父为你骄傲。”
【师父,这个功法的第三层,大师兄说得我听不懂,你来教我好不好?】
长大后的盛鸣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总是找着借口对玄宁撒娇。过去的玄宁不在意,甚至在神色间都带出了几分厌烦。
“好,我教你,这本就是我的责任。”
【弟子盛鸣瑶,见过师尊。】
【今日,药宗的游真真又欺负我,她之前故意把我推下冰河,刚才又带人嘲笑我!】
小姑娘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可眉宇之间难掩不忿,苍白的脸上带着病气没说几句就透出了真性情来。
“你好好养病,那些胆敢欺负你的人,师父会帮你处理。”
……
……
【玄宁,我的好师尊,你到底在透过我看谁?】
玄宁猛地张开眼,胸膛像是被最尖利的刀剑刺穿又剖开,内里空落落的,只剩下鲜红的血肉。
他的手中犹捏着一枚有着裂痕的莲瓣龙纹玉佩,这玉佩外形精美,是一条苍龙盘踞在莲花之上,本身又带着些防御功能。
若是以世俗眼光来看,虽然有些裂痕,若是放在山下的拍卖行中也能得到不错的价格,。
然而对于曾经的玄宁而言,即便是完整的玉佩也不过是可以随手扔出去的小玩意儿,更别提有了裂痕后。
除了将破损之物销毁,眼不见心不烦,似乎别无旁的出路。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如今却被玄宁珍之重之地放在掌心,好似多看一眼都是对它的亵渎。
——这个“小玩意儿”,正是当日盛鸣瑶口中‘师尊送的生辰贺礼’,也是她与游真真争执的起因之一。
就在玄宁对着空无一人的洞府怔忪时,门外蓦地传来了一声巨响,随后隐约传来了朝婉清与沈漓安的声音。
玄宁缓缓转过身,立于水幕之后,静静地听着二人吵闹,脸上的神情未变分毫。
……
沈漓安看着伫立在不远处的朝婉清,总是温和的眉眼骤然变得更冷,轻柔的嗓音中流露出了一丝压抑着的愤怒。
“你居然还敢出现?”
朝婉清不懂为何沈漓安一见面就对她有这般怒气,不由委屈地红了眼眶:“师兄为何一见面,就对我如此冷言冷语?”
坐在轮椅上的那人嗤笑一声,在这一刻,沈漓安抛弃了一切世家公子应有的礼仪风度,他看也不看朝婉清楚楚可怜的模样,低声道:“滚开!”
“……师兄对我发火,是因为知道了盛师妹的事吗?”
穿着银白色百花留仙裙的朝婉清缓缓扇动着眼睫,又揪了揪衣袖,不甘心道:“盛师妹跌落山崖一事,无论谁知道了,大抵心里都不太好受。”
“无论往日恩怨,我也总不希望她……逝去的。”
“若是师兄因此心中悲痛,想对着我宣泄心中悲痛,婉清也是毫无怨言的。”
巧言安抚了几句,可朝婉清心中对盛鸣瑶的存在到底不忿,接着的话,就悄悄地变了口风,企图掩盖自己在这事里的痕迹。
“那日,师兄也看到了,分明是师妹太过盛气凌人、挑衅在先,哪怕之后没有我,游长老同样不会放过——”
“你闭嘴!”
沈漓安直接抬手,将洞府角落里一个断裂的紫竹召了过来,那竹条直直冲着朝婉清飞去,朝婉清慌乱地抵抗,自然没有功夫继续开口。
直至此时,朝婉清才看清了沈漓安不同于往日的神情,总是温润带笑的眼眸覆满寒霜,就连眼尾都染上了几分绯红。
这一切,足以表明沈漓安心中浓厚到化不开的悲愤与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