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国内高校还未放假,陆时樾请假回来,到家是9号下午,比祈热到家晚了半天。
    凌晨一到,陆家关了灯,唱完生日歌,陆正午又端出另一只蛋糕,说是为祈热接风洗尘。他将两人推至一块,状似开玩笑:“都满了20,该找对象了。”
    祈热笑出来,直接戳了蛋糕往陆正午脸上抹,“回来前教授催,回来了,您又催!”
    柳佩君站在祈热这边,“就是,20岁,才多大,别给孩子们说些有的没的,还在上学,顺其自然,没什么该不该的。”
    夫妻俩又吵几句,争不出结果,便坐下来边吃蛋糕边看球。
    祈热给陆时樾的礼物仍是世界杯周边,她买得很急,钱捐出去,也没多余的,送出来显得有些寒碜,她敲了敲盒子,“这个不管四年,明年给你送更好的。”
    陆时樾没说话,将礼物收下。两日后他又赶回兰城,别人每日跑图书馆准备期末考试,他照旧跟着师兄师姐做项目。
    祈热则去了趟学校,她在法国的表现全被记录下来,中法两个版本的记录册,辅导员当着她面一张一张翻阅,频频称赞她,就连不爱夸人的花自酌也施舍一句:“没给咱们学校丢脸。”
    祈热有些怅然,几张纸写得全,其实又不然,她经历的,远比那白纸黑字来得多,正因为经历过不少,现在突然偷得几分闲,反而不知该干些什么。
    家里两个小孩每日打了球才回来,校服汗湿,冒一身热气,祈热觉得奇怪,怎么会晒不黑的,哪天抓住祈凉问:“你们每天在哪打球?”
    她不过是想出门找点事情做。
    “学校。”祈凉回得简单。
    祈热犹豫着,面前另外一个冒着热气的人抬手抹汗,问:“你要去看么?”
    祈热微微勾起嘴角,一口答应:“去啊!”
    即便去,也不太可能单单安心坐着看球,原以为一群小孩打球远没有十六七岁打球的男生有看头,祈热倒看出点趣味来,跟一群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女学生站在一块,用着业余的眼光干着裁判的活儿,人都认不全,一会儿嫌弃谁跑得慢,一会儿催着祈凉传球,一会儿又为陆时迦没投中跺脚。
    她看球,女学生们看她。
    她穿无袖球衣,胳膊上搭着金色的长发,扬手间能看到腋下几寸的白色打底衫,衣摆没入紧身的牛仔裤腰,那双腿快要跟女学生们平坦的胸脯齐平。挥手,别开落到前头的几缕发,喊几句话,身上的香水味便钻进女学生们的鼻子里。
    多看几眼,场上喜欢的男孩子不知道何时下了场,女学生们这才收回视线,纷纷挂起书包结伴离校。
    跟祈热站一块的是季桃,比同龄的女生高出几厘米,脸上不再圆嘟嘟,人看着修长苗条,头发束成马尾,鼻梁上多一副眼镜,言语间没有半分羞怯。
    祈热寻思着,果然是一代胜过一代,现在的小孩不像她们以前土里土气,一个个都有着自己的小心思,别一个发卡,戴一对耳环,即便不是“女为悦己者容”,站在人群里也能看出自信。
    季桃是里头最从容的,祈热却在某个瞬间从她行动间看出点紧张。
    她平常自己骑车,今天没骑来,知道祈热跟他们一道,一早就说要坐祈凉的车,两步平坦的路,差点绊倒。
    祈热左右各看一眼,跨上陆时迦的后座。
    跟女学生相比,男学生没那么精致,头发贴着头皮剪到最短,袖子撸上肩头,一头的汗也只是象征性胡乱擦两下。眼前这个,比其他人好些,也就好那么一些,或许只是因为他不太出汗。
    似乎是有个大出十来岁的姐姐突然同行,几个小孩都没说话。祈热看一眼天边的落日余晖,不似法国勃艮第红那般浓郁,一小团一小团云闲闲散着,简单随意。她塌下肩,这一刻才深觉自己已经彻底离开了巴黎。
    街上行人行色匆匆,路边小摊比打完球的少年更飒,鳞次栉比,热气冲出来上了天。
    祈热忽地跳下车,车子一摇晃,陆时迦勉强稳住,手刹一握,停车回头。
    前头祈凉也停了下来。
    祈热站汤包小摊前,直接点了两整笼,一笼另装,另一笼装成四份,再分给三个小孩。她坐回去,咬一口汤包,沾了油的手指戳到陆时迦校服上,“mp3带了吗?”
    问如半年前,回答的却不同,陆时迦没有停下,回说“没有”。
    “有什么好听的歌吗?”她随口一问。
    陆时迦认真地反问:“你喜欢听什么?”
    “都行。”嘴里混了汤汁,她含糊地回。
    “有一个新的台湾歌手,叫张悬。”
    祈热暗暗记下,回去后从电脑上找出这个歌手,她原来也坐这个位置,听王菲,看杂志,跟喻星淮打电话,在绿皮本上写下歪歪斜斜的字。
    现在也没什么不同,她弯腰从抽屉里找出绿皮本,翻到一页空白,信笔写下无意听来的歌词。
    “不要把美好的故事留下来。”
    接下来几日,她也去七里铺小学看球,学校里传开来,说有个金发姐姐天天来,谁跟她离得近,谁就能喝她请的奶茶,有时候又是烧烤。
    祈热其实没什么钱,请客的,是陆时迦。
    入夜的梅城,地表依旧灼热,热浪卷席而去,另一波又扑面而来,把人烤干,路旁的烧烤摊又提供一些食物蓄力。
    祈热站摊前快速点着肉类跟蔬菜,点完,招呼身旁的陆时迦买单。
    “我说过的吧,哪天我没钱了,一毛都没有。”
    陆时迦默默付了钱,又听她说:“现在记住了,我有钱的时候,一定得珍惜。”
    陆时迦没怎么听进去她的“大道理”,他早习惯了,现在跟以前没什么不同,她总要花他的钱,唯一不同的是,他现在零花钱更多,一次两次还是请得起。
    到暑假,柳佩君又给他一笔钱,以前他用来买书,这个暑假,他一早做好准备,猜测会有一大半都用来请祈热。
    祈热也从来不跟他客气。世界杯决赛那晚,午夜两点,外头仍灯火通明,店铺兢兢业业开着,只等着看完球的人出来买花生啤酒,趁机赚一笔。
    祈热终归看不来球,招呼同样对足球没什么兴趣的陆时迦一块出门买饮料。去的是路口那家固定去的铺子,老板架脚躺在椅子上,时不时奋起拍掌大吼一声。
    陆时迦指着架子上新出的饮料,各种口味都要了两瓶,祈热踮脚看了半天,问:“没有原味?”
    老板嘴里叼一根烟,利索地将饮料装袋,抽空扫一眼祈热,“真果粒嘛,都是果粒了,哪来的原味。”
    祈热笑着点头,心说也是。
    “原味的真果粒没有,糖有。”老板扔两粒糖给他们,转身继续看球去了。
    祈热当即剥了糖纸,将糖送进嘴里,“你哥就特喜欢原味,你再给他买个别的。”
    陆时迦听话地又买一瓶,再拎起袋子跟在她身后。
    两天后,刘翔在瑞士洛桑以12秒88打破了尘封13年的110米跨栏纪录,祈热不见得多关心,只惦记着以此为由庆祝,支使陆时迦跟祈凉去买冰镇饮料跟炸鸡。
    到八月份,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祈热怕晒,出门越来越少,使唤两个小孩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多,与此同时,陆时迦的钱包见了底。
    先前想买的漫画书已经出来一个多星期,陆时迦因为囊中羞涩迟迟未买,犹豫几天,最后找到他哥。
    陆时樾正要出门,从钱夹里拿出几张纸币给他,他转个身,纸币少了一张。
    “这张给我了!”祈热把抽出来的纸币胡乱一卷,塞进超短裤口袋,旁边季来烟拍她手,拿出几张补给还没反应过来的陆时迦。
    陆时迦将这笔“飞来横财”收进口袋,抬头,面前的人哼着歌回了自己家,哼的是“今天你要嫁给我”。
    随后离开的是季来烟跟陆时樾。季来烟打算去银行办电子口令卡,计划在刚兴起的淘宝网上给甜品店购置物品,她喊柳佩君一起,柳佩君没什么兴趣,坐旁边看电视的陆时樾倒提议一起去。
    “你人在外地,办卡是想给家里买东西?”季来烟头上绑着头巾,戴墨镜,大红唇,像电影《末路狂花》里的女主角。
    陆时樾坐副驾驶,有些心虚,“没……”
    “听说这个挺复杂,先前跟热热说,她说来办,一听办理程序那么多,又没兴趣了。”
    陆时樾能猜到她皱眉的样子,笑了笑,“她没什么耐心。”
    季来烟笑出来,“对,你俩性格相差挺大,倒还算处得来,她这性子,说好听点,直爽,往不好说,会让人有负担。”
    陆时樾张嘴要否认,又把话咽了回去,过会儿轻声说:“很多人喜欢她。”
    “是吗?”季来烟看陆时樾一眼,墨镜挡着,辨不清她眼里的情绪,她紧接着问:“你呢,时樾?”
    车内倏然安静下来。
    再次开口的还是季来烟,“她这次回来,看得出来,以前的很多事儿她努力放下了,我跟你祈叔叔都替她开心,那天你爸爸说该找对象,我一百个赞同,二十来岁,没有什么事儿比跟喜欢的人谈一次恋爱重要。”
    陆时樾看着前方,仍没应声。
    “但是,二十岁,也要面对很多的不如意,不是你想,就能实现。”
    “可是不试,也不会知道前面是西西弗斯推不完的巨石,还是一块唾手可得的蛋糕。”
    车子停在了银行门口,季来烟去解安全带,一直没说话的陆时樾这时开了口,“季阿姨,我打算跟她说的。”
    季来烟将墨镜摘下,看向陆时樾的眼睛里装满真挚,她拍拍他的肩,“时樾,不管是巨石还是蛋糕,你都是她心里最珍惜的人。”
    陆时樾点头,笑了笑说:“我明白的。”
    又过几日,中小学开学,两个小孩该报名了。大学开学晚一些,祈热闲得无聊想去凑热闹,揽下给祈凉报名的任务,又拉上陆时樾,带着两个小孩去了七里铺小学。
    祈热跟陆时樾那会儿读完五年级便可小升初,到陆时迦他们这儿,还得多读一年。这一年也开始全面实行9年义务教育,祈热看着报名费咋舌,过来人似的感叹:“你们可太好了,假期多,学费还低,我们就不该这么早出生,”即刻拍板,“不行,请客!”
    就这么,陆时迦又请她吃一只巧乐兹。新换的包装袋上多了个代言人,张韶涵。祈热看一眼包装,没觉出味道上的变化。
    晚上出门,她自己又买两只,多出的一只给李妲姣。两人约好一起吃宵夜,往夜市的烧烤摊旁坐,点满满两大盘肉跟蔬菜,又点一扎青岛啤酒。
    李妲姣刚下班,坐下先吃,吃个半饱,再拿起啤酒瓶咕咚咕咚灌下半瓶。这才开始边吃边聊,话题自然又绕不过梁碧梧。
    “之前没跟你说,上个月底,她来我们店了。”李妲姣在一家火锅店兼职,周末的时候过去,那次见着梁碧梧进门,她人也是愣的,“她跟她后桌来的,名字我忘了,就总说咱们仨吵的,也不知道她们怎么就熟了,我想啊,好不容易见面,肯定要说上话,她也确实跟我说了,我喊她什么时候我们三个见个面,她没给个准话,后来,我说请她们吃,她硬是把钱给付了。”
    李妲姣想不明白,“是不是谈恋爱了人都会变?搞得我特想谈一回求证一下。”
    祈热知道她是太郁闷瞎说的,否定道:“跟这个没关系,她应该是遇上了更合拍的朋友。”
    李妲姣像喝醉了,脾气也跟着起来,她将酒瓶子用力往桌上掷,“不提她了,提起来我就胸闷。”转而问:“热热,我之前跟你说的,你还记得么?”
    祈热笑,“你跟我说的话一车都装不下,你指的哪句?”
    “就去年,我跟你说,别崇洋媚外。”
    祈热立即会意,胸中也郁结起来,她伸手拿起李妲姣刚放下的啤酒瓶,一口气将剩下的酒全喝进肚子,“大脚,我经常想,我要是喜欢他就好了,不对,我本来就喜欢他,我要是爱他就好了。”
    李妲姣又开了一瓶,看着十分不解,“我觉得他哪哪都好,你怎么就不动心呢?”
    “不知道,”祈热把她刚开的那瓶夺过来,仰头又去了小半,“我要是知道,我就改了。”
    “回国前一天,教授请我去他家吃晚饭,我化了一个特棒的妆,还戴了一对耳环,喻星淮之前从沈阳带回来给我的那对,上面两个足球,走之前,我摘下来,挂在了教授家院子里的树上。”
    那对耳环,她带去巴黎,就没打算再带回来。不止是耳环,她的一些记忆,也如她所愿,永远留在了巴黎。
    “我得往前看,不打算回头了。”
    她看似决绝,又不舍,所以拼命地把酒灌下去,李妲姣陪她喝,两人又聊了许多,多到祈热记不太清楚,到最后她们是不是真的达成了一场共识。
    满桌杯盘狼藉,李妲姣打了个电话出去,没多久,陆时樾开了车来接人。
    李妲姣尚且清醒,跑过去小声朝他说:“我跟你讲,陆时樾,你得请我吃饭。”
    陆时樾要拉她上车,她急忙闪开,“我没醉!”
    陆时樾耐下性子,“下回吧,明天我飞兰城,回来请你吃。”
    李妲姣满意地点头,转头抱着包便走了。
    祈热还站在烧烤摊旁,她朝李妲姣挥手,转身一个趔趄,腰上多出一只手,下一刻,整个人悬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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