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秋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道:“奴失言,请娘娘责罚。”
    “我不是怪你,”苏贵妃轻轻摇头,“我是觉得你说的有理。她一直就对长宁格外关心,又因茗儿过分不安。当年,我生下长宁前一日,薛怡芳也生了个女儿,后又说胎里不足夭折了。长宁早产,她的女儿足月,怎么就她的女儿胎里不足了呢?”
    秋英看着苏贵妃陡苍白的脸色,艰涩道:“娘娘……您这话是?”
    苏贵妃定定地望着秋英,突然道:“当年那几个稳婆,你想法子给我找找,但我就怕已经找不到了。”
    秋英被这句话吓得腿软,扑通一声伏跪在地上。
    苏贵妃也失了力气,闭上眼睛,人往后靠了靠,声音轻飘飘的,“这个疑影在我心里存了很多年,你知道为什么多年我明明心里怀疑,却始终不敢深究,不敢彻查吗?”
    秋英摇摇头,忽又点点头,心疼道他:“奴知道,娘娘心里苦。”
    贵妃仰面深深地叹了口气,欲哭无泪,“我害怕即便我费尽心力查出真像,也只是我的女儿已不在人世了,因是我,是我不中用,不能把她带到这世上来,是我身子太弱,我的孩子我一个都保不住,秋英,我太害怕了,哪怕长宁不是我的女儿,我也……也想骗我自己,是我太懦弱呀……我错了……茗儿的出现或许是老天爷给我提的醒,哪怕我的女儿已经不在了,她也值得我为她哭一场,得叫她认祖归宗啊。”
    —
    沈则派去偷袭襄城的副将管温书亲自押解宇文休回江陵城,恐夜长梦多,丝毫不敢耽搁,进城的时候天还没亮。
    沈则尚在睡着,听说管温书回来了,即刻起身,披了件外裳就出来见他。
    管温书拱手抱拳;“末将叨扰了将军。只是宇文休实在狡诈,不把他押回来,属下实在不放心。”
    沈则摆手叫他坐下:“襄城一战你打得好,擒了宇文休是意外之喜,他还安分吗?”
    “安分,”管温书接过杨平递来的茶,“不过他越是安分属下心里反倒越是不安。”
    沈则拽了拽挂在肩上的衣襟,目光沉郁:“他怎么个安分法?”
    管温书咳了两声,哑着嗓音道:“属下原本以为他会自戕以死明志,缴了他的械后,又担心他绝食相逼,谁知他吃喝不误,只说要见将军您,此后便一言不发。”
    沈则沉吟须臾,又问:“路上呢,顺利吗?”
    “顺利,”管温书迟疑道:“其实破城当日,宇文休并不是没有退路,是他没有退。虽然擒了他,但属下心里也总是不踏实。”
    沈则伏在案头,曲指一下下敲着自己的额头,低声自问:“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管温书又猛地咳嗽了几声,他狂灌几口茶水去压,喉咙间却总是干涩难受。
    沈则抬眼看过来,沉声道:“你连日奔波辛苦了,先去歇着,我改日再找你喝酒。”
    “好。”管温书起身,揉了揉胸口:“我这两日是着急上火,这下把宇文休带回来了江陵,便好了。”
    虽然外头还是乌漆嘛黑,沈则已是睡意全无,他将披着的外裳穿好,对杨平道:“跟我去看看宇文休。”
    沈则上回见宇文休是七年前,彼时他还只是司空乾身边的一个小副将,而此刻,那时的敌依旧是敌,那时的友却也成了敌。
    宇文休被关在相邻院中的柴房内,看得出管温书很谨慎,派重兵把手,个个都是精锐。
    沈则扬了扬下巴,“开门。我要见他。”
    铁链沉重,在夜色中发出的声响无端端他地泄露了心虚。
    咯吱一声木门推开,宇文休对门而坐,似已料到有故人前来。
    屋内只点了一盏小灯,沈则接过杨平手中的灯笼,挑至宇文休身前,他衣冠周正,面上无伤,身上没有丝毫挣扎过的痕迹,正如管温书说的,宇文休能退,但他选择自投罗网。
    “看够了么?”宇文休抬起双手,姿态闲闲:“你看看给我的这副镣铐,宁远将军的手下是不是有些太看得起我了。”
    沈则凝眸看他,唇角勾起一瞬,“不战而降,宇文将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宇文休哼笑一声,将双手重又砸向桌面,“襄阳城破,我战与不战,都已是死局,刻苦再战。”
    “哦?”沈则缓缓一笑,在他对面坐下,“如此说来你是诚心叛降?”
    虽是成王败寇,宇文休的气势却是半点不减,狂道:“我是真的敢降,但不知将军你敢不敢信啊?”
    沈则仔细观察着宇文休的申请变化,此时此景,他的确太过放松,不像是演出来的。
    见沈则不语,宇文休朗笑出声,更是咄咄逼人,“你还真是被司空乾吓破胆了,连他败了你都不敢信?”
    听他提起司空乾,沈则面色一变,转而问道:“师兄好吗?”
    宇文休眼角张狂的笑意未散,讽刺道:“你肯尊他一声师兄,他却未必肯认你这个师弟。你不会还当真期望司空乾能顾念着那点所谓的同窗情分,对你手下留情吧?”
    沈则双手交握撑着下颌,直视宇文休的眼睛,“看来你跟着师兄也不太顺意。”
    “顺意?”宇文休赫然冷笑,“我同司空乾从前原本就是水火不相容,即使现在同朝效力,我是为国运,他是为私仇,怎可同日而语?”
    沈则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点头道:“只是这私仇能让人更狠,更毒,而国君自然更喜欢这位比你更狠,更毒辣的孤人?他无牵挂,一心只想复仇,而你,追名逐利,自是不可与他同日而语。”
    宇文休磨了磨后槽牙,无所谓地一笑:“这本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我倒是想看看,没有了我宇文休,他一个连宫门都出不了的残废之人又能做什么。”
    沈则仔细观察着对面的人,这半晌,他的言语、表情都没有丝毫的漏洞,面前的宇文休俨然是个被嫉妒蒙了眼的失宠旧臣。
    见了宇文休出来,沈则一路沉默不语,直到快进房门才突然回头问了杨平一句:“你觉得宇文休的话可信吗?”
    杨平慎重道:“也不是不能信。”
    停下脚步,沈则忽而一笑,“那你说,司空乾到底是想让我信,还是不想让我信?”
    杨平张了张嘴,答不上来。
    沈则索性也不进屋了,在院中坐下,既是同杨平也是同自己分析起利弊来,“宇文休恃才放旷又心胸狭窄,他自诩为楚立下赫赫战功,定是不愿居于师兄之下,但他与师兄之间究竟割裂到什么地步,才能叫他置楚之国祚于不顾?”
    杨平顺着沈则的话往下细想,又生疑心:“可若只是仿周瑜打黄盖,叫宇文休假降,这招数又岂非太过小儿科?”
    “你说的对啊,旁人走棋,走一步看三步,师兄走一步许能看出三十步,”沈则手指曲起,无意识地叩在石板桌上,眉宇紧蹙,“他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呢?”
    见沈则忧愁得厉害,杨平在一旁小声道:“又会不会真的是宇文休说的那样,司空乾……败了?”
    沈则笃定:“不会。一定不会。”
    两人正说着,突然见管温书身边的卫忠神色慌张地从门外进来,见沈则正在院中坐着,也不近身,急忙拱手道:“将军,管副将他,吐血了。
    “啊?”沈则腾地站起来,“我才见过他,刚才还好好的,我去瞧瞧。”
    卫忠急忙后退两步拦住沈则的去路,急道:“将军留步,管副将不光吐血,身上还有生了瘢疮,看着实在不大好,末将担心惹到将军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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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双更合一
    沈则到的时候, 军医已替管温书诊治完毕, 仍是拦着没叫沈则进屋,回话的时候又特意同他隔了一人的距离。
    沈则抬手在两人之间比划了一下,“你离我这么远, 这病传染?”
    军医搭手行礼:“说实话, 卑职并不十分确定这病是否传染, 因为卑职从未见过这样的病症。体肤起水泡有伴血疮,既像天花又像是疥疮,而脉象中又现结脉, 说明血行无力, 心肺受损,脉来缓慢, 歇停又多, 此病伊始便为重症,凶险万分, 所以为防万一,还请将军不要近身探望。”
    沈则心头一沉, 又问:“管温书先前押送宇文休,走的多是山野小道,有没有可能是虫蛇叮咬?荆州多山,草木繁盛,有许多别处不见的飞虫,或能伤人于未知?”
    军医颔首:“将军所言极是,卑职也有如此猜想, 只是眼下管副将人事不省,有许多话实在是无从问起。”
    沈则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又松开,最终道:“你尽全力,需要什么随时跟我说。”
    从管温书处回来,也不管天还没亮,沈则奔到陈茗儿和傅婉仪的住处。两个姑娘听到砸门,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听沈则话说到一半,才陡然清醒。
    傅婉仪用凉毛巾揉了把脸,当即对沈则道:“我先去看看,你派人查,查管温书这几日的饮食,再留意他身边的人这几日有无症状,便可确定这病是不是传染。”
    沈则转头对杨平道:“先把管温书身边的人另行安置起来,一应吃食用具单独分开,派专人管理,旁人都先不要插手。”
    傅婉仪用下巴点点陈茗儿,对沈则道:“你给她也重新找间屋子,别让她跟我住一起,病情不明,以防万一。”
    “不用麻烦了,”说话间,陈茗儿已经学着傅婉仪样子将丝绢绑在脑后掩住了口鼻,声音不大但态度坚定,“医正,我跟你一起去。”
    “茗儿,你还是……”沈则一顿,到了嘴边的话成了,“你还是要小心。”
    论私心,他当然是想拦住陈茗儿,可当着傅婉仪的面,这么厚此薄彼的话他不能也不应该说出口。
    傅婉仪没在意沈则此时的纠结,朝着陈茗儿连连摆手,“不是偏私你护着你,只是这个时候自然是越少的人去接触越好,之后若真是需要你了,我自然也不会叫你闲着。”
    听沈则不得不承认,这一刻他心里确确实实舒了口气。
    杨平带着傅婉仪快步往管温书住处去,沈则特意慢了两步,他拉住陈茗儿小声嘱咐着:“我一会儿给你换个住处,你这几日别乱跑,就在屋子里待着。”
    陈茗儿点点头,又不安心:“那你需要我帮忙的时候一定告诉我,我不想一个人躲着。”
    “放心吧,需要你的时候我自会上门。”
    沈则轻轻捏了捏陈茗儿的肩膀,露了个笑给她:“不知怎么,突然出了事我心里反倒踏实了。”
    他这话说得无奈又悲怆,听得陈茗儿心头蓦地一酸,伸手拂去不知何时落在他肩头的枯叶,轻声道:“你也要顾好自己啊。”
    沈则提提嘴角,“成,你个糊涂丫头还知道关心我了。”
    陈茗儿幽怨地看他一眼,“听到没啊。”
    “知道了,”沈则点头,嗓音温柔逗她:“觉不觉得你自己越来越有小媳妇的样子了。”
    话说罢,也不傻等着她骂自己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朝着陈茗儿摆了摆手,意叫她安心。
    这是第一次,陈茗儿见他走出后回头。
    这边管温书的病情没有进展,军中零零星星又有士兵病倒,症状同管温书的一模一样,人数虽还不算太多,但也足够人人自危。
    且不管是傅婉仪还是随同的军医抑或是江陵城中名号响当当的郎中,一时之间,谁都拿不出对症的方子,只能先依照老的法子,以柴胡降体热,又以连翘、金银花、绵马贯众、鱼腥草、广藿香、大黄、红景天、薄荷脑大锅熬煮汤药,清瘟解毒,宣肺泄热,病情虽能得一时的控制,却难有成效,稍有不慎便又是高热反复,且一次更甚过一次。
    染病的无一例外都是同管温书一道偷袭过襄城的,沈则看着手中报上来的名单,心里忽觉不妙,“派人快马去襄城,看看城中是否也起了类似的热症。”
    荆州守将江夏闻言,神色突变:“将军,您的意思是这病是从襄城起的。”
    沈则终于吐一口气,浑身竟得以一丝松懈,“如果是这样就说得通了,宇文休已经知道襄城中闹了时疫,所以他才降的这么痛快,此时降才是胜。襄城此时或许已经大乱,我们攻下的不过是个烂摊子。”
    江夏大骇,“不仅如此,管副将及手下将士还会将热症带回江陵,如此人人相传,我军自溃,可眼下我们并无医治热症的方子,不如趁着病症还未波及开,属下带着一对人马攻过江去,攻其不备。或许还能有转机。”
    “不急,即便真要正面开火,收了他这么个大礼,我也得礼尚往来。”沈则瞥了一眼更漏,“你们先回去歇息,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吃好睡好,不要乱。”
    他语调沉静,将这一室的躁乱抚平不少,众人鱼贯而出,只剩杨平。
    沈则抬眼看他:“你也回去吧。”
    杨平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只见沈则摆手,“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下去吧。”
    自那日清晨分开,陈茗儿就一直没再见到傅婉仪,也不见沈则,就连杨平都没碰到。她心下知道情况一定严重,而自己闲在这处,除了干着急什么忙都忙不上。这会儿,她眼巴巴等着将军值房中的人散了,直到最后杨平最后也退了出来,她才上前轻叩房门,一连敲了好多下,才听见沈则嗓音沙哑道:“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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