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节

    帝王之下皆为臣子,历来谋朝篡位的从没有好下场,骨血至亲概莫能外。
    她死死咬着唇,竭力逼退溢出眼眶的泪花,将安静睡着的章皇后看了许久才轻轻退出去。
    住在隔壁的周令渊却还没睡。
    自宫变事败,他几乎不曾阖眼过,偶尔累极了睡着,也是噩梦缠身。仿佛闭上眼,能看到盛煜提剑而来,血腥残杀,祖母和母后倒在血泊里,而父皇站在麟德殿的廊下,斑白的两鬓沧桑憔悴,满目皆是失望与责备。
    当时急欲求成,不计后果。
    如今,那场景却如噩梦,折磨得他夜夜难以阖眼。
    玉霜殿内外皆被永穆帝的亲信侍卫层层把守,除了每日开门送饭外,连开窗透气也不许。而数重宫殿外,章太后的丧事上,礼部的哀乐跟僧道做法事的动静隐约传来,他除了披麻戴孝地面北而跪,连看一眼都不能。
    就在今日后晌,隔壁侧殿里,被憋到几乎崩溃的章皇后声嘶力竭,被侍卫拿破布堵住。周令渊与她只隔了数道墙,听着隔窗传来的动静,却无能为力。
    昔日最尊贵的母子,如今只是阶下囚。
    这在从前的东宫太子而言,难以想象。
    周令渊站在窗边,任由雪夜的冷风从窗隙窜进来,吹得满身冰寒透骨。
    雪片静寂纷扬,有脚步踩雪而来,在殿前停顿。门上的玄铁锁链响了下,随即是侍卫恭敬的声音,“殿下请。”说话间,殿门吱呀推开,火把将门口照亮,周令渊下意识瞧过去,看到有道窈窕的身影走了进来,素色披风卷着冷风,玉钗挽发。
    火光染得她脸颊微红,那双眼里隐有泪光。
    周令渊皱眉,往暗处退了退。
    兄妹俩已有许久没见了。上回还是周令渊奉旨出巡朗州时,周骊音因数次到东宫劝说却无功而返,正跟他闹小脾气,临行前没像往常似的到东宫撒娇耍赖,让他带东西回京。但周令渊记得,辂车出京时,周骊音的车驾停在朱雀长街上。
    她定是藏在街旁的屋舍里,在窗后送他出京。
    别扭又可爱。
    后来周令渊遭辱回京,才知妹妹不告而别,悄然离开了京城,连章皇后都不知去向。他去过公主府,也问过跟周骊音熟络的宫人,甚至派人到敬国公府和曲园探问消息,却始终不知周骊音的去向。
    大事当前,只能暂时抛开。
    而今兄妹终于重逢,却已时移事易。
    周令渊默不作声,只神情复杂地瞧着门口的少女。
    周骊音命人将火把和食盒安放在架上,而后掩了殿门,缓缓走近跟前。
    记忆里的皇兄气度端贵,温润如玉,眼前的周令渊却形销骨立,憔悴而潦倒。这是看着她长大的兄长,幼时她和魏鸾肆意胡闹,即便闯出祸事,也多是周令渊兜着的。那样的呵护宠溺,无忧无虑,周骊音原以为能享受一辈子。
    谁知竟会走到今日?
    周骊音低头,吸了吸鼻子,将那食盒揭开,取出里头暖和的糕点热汤,慢慢摆在桌上。
    “方才我去看母后,她已经睡了。父皇说,自打皇兄进了玉霜殿,就不怎么用饭,果真是饿瘦了好几圈。”她竭力克制情绪,过去牵住周令渊的衣袖,缓缓走到桌边,低声道:“祖母驾崩后,父皇派人去接我,我才知道宫里出了事。皇兄,咱们聊聊天,好不好?”
    她死死攥着衣袖,轻声道:“我好害怕。”
    害怕父皇只命废位幽禁,已经给了改过自新的机会,皇兄和母后却仍囿于执念,颓丧中折腾掉性命。
    害怕她往后再也没有母亲和兄长。
    身在皇家富贵已极,她想要的只是朝堂清正,至亲和睦,谁都别再出岔子。
    栽了这个跟头,皇兄会幡然悔悟吧?
    她看着素服憔悴的周令渊,眼底浮起卑微而幽弱的希冀。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但是曲园里,鸾鸾表示给人搓澡好累哦=w=
    暗戳戳飘走
    第125章 留宿
    桌上的糕点热气腾腾, 浓汤香味扑鼻。
    周令渊没什么胃口, 念着是妹妹的心意,取了来吃,却也是味同嚼蜡。从云端跌到尘埃后自身难保,再瞧着安然无恙的妹妹,周令渊也不知是该惋惜兄妹离心,还是庆幸周骊音没被连累到谋逆之中。
    他率先开口, 问周骊音数月来的去处。
    周骊音坦诚说了, 又道:“离开京城后, 才知道外面天高地广,咱们不是非得盯着皇宫的一亩三分地。皇兄, 事已至此, 说从前如何没有用处, 我瞧父皇是念着亲情的,剑尖指到鼻子也没动杀心,等过两年气消了,皇兄就算回不到东宫,大概也能安生过日子。你别为难自己,振作些好不好?”
    振作?有用吗?
    从东宫储君跌为布衣百姓, 安生日子有何滋味?
    周令渊瞧着妹妹清秀灵动的脸,觉得这想法过于稚嫩,“长宁,你当了十几年的公主,没受过半点委屈。若父皇今日夺了你的封号爵位, 贬为一无是处的布衣,你还会觉得安生吗?”
    “只要父皇母后和皇兄都好好的,当布衣又何妨?”
    周骊音取了汤碗往他跟前推,“有时候我甚至羡慕那些寻常百姓,至少一家人是齐心的,不会彼此算计,祸起萧墙。父皇他坐在那个位置,须为天下百姓操心,对咱们或许严厉了些,但他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若不是皇兄和母后执意,不会走到这地步。”
    周令渊摇头,拨弄碗里的银勺。
    “你还小,不懂这里面的利害。若不奋起一搏,我就只能任人宰割。父皇盛宠淑妃,对梁王也十分青睐,朝堂上两位相爷都是梁王的人,我的背后却只有章家。父皇要拔除章家,我若坐视不理,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根基毁于一旦。到时候,皇位落入梁王手里,淑妃母子岂会放过我们?”
    “父皇会护着我们的!”
    周令渊摇头,“你是公主,不涉朝政,父皇自然偏疼。我却生来就当了太子,东宫与皇位之间本就微妙,不是亲情所能左右。更何况,父皇当初是迫于章家威势才立我为储,一旦章氏式微,他定会连我这储君一并废了。只要我还居于人下,手里的东西随时会被夺走,如同鸾鸾被赐婚到曲园一样。长宁——”
    他抬眉,桃花似的眼底浮起疼惜。
    “并非我有意让你为难,实在是没有退路,母后所思所想,也与我一样。她为储位和东宫根基耗尽心血,这些日子过得极为痛苦。你若去看她,千万别说这些话,多陪陪她就好。往后若能求得父皇开恩,善待母后最好,若是不能,便竭力自保吧。”
    这般嘱咐,倒像安排后事似的。
    周骊音鼻头泛酸,低声答应了。
    过后再想劝,周令渊却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只让她帮着照拂昭蕴,对自身却浑不在意。
    雪停风住,殿外想起赵恪扣门的声音。
    周骊音不好逗留,起身辞行。
    临行前却又被周令渊叫住。
    “回京后就来了宫里,还没见过鸾鸾吧?”他坐在桌畔,明亮的火光照在瘦极的脸,目光却落在紧阖的窗户,自怀里取出个陈旧的香囊,放在桌上,“这是她头回绣香囊,针脚不算密,却很好看。长宁——”
    周令渊眷恋地瞧着旧香囊,而后阖眼,“帮我还给她。”
    “当初敬国公府落难,我说要护她阖府周全,却什么都没做到,反而让盛煜占先,便是想害她自由之身都没能做到。如今我一败涂地,成了这副鬼样子,她该很失望。曲园如何位高煊赫,却也容易登高跌重,叫她事事留心吧。”
    说罢,起身自回榻边,面壁而立。
    周骊音看着香囊,又瞥了眼皇兄。
    她很早就知道,皇兄对鸾鸾藏有深情,力所能及之处都尽力护着,也肯在小事上用心。比起东宫成堆的贵重用物,这香囊是魏鸾初次试手,做得实在不敢恭维。却被周令渊贴身藏到如今,连她都没想到。
    有些东西,光凭一腔执拗是没用的。
    周骊音摩挲着那香囊,颔首道:“放心,我会竭力帮衬。哪怕情势变得再坏,只要我还有饭吃,就不会饿着鸾鸾。皇兄也要保重,等风头过去,我会尽力劝父皇回心转意的。”
    ……
    从玉霜殿出来,周骊音已是累极。
    从枫阳谷回来的路上,她跟盛煜几乎是日夜兼程,每晚只能睡两个时辰而已。原本就疲惫得骨头都快散架,又强撑精神熬到此刻,眼皮都快打架了。蓬莱殿已被封了,里头宫人侍从皆已撤去,周骊音只能就近寻个妃嫔的宫室,寄宿半夜。
    翌日前晌去太后灵前跪临,午饭后又去玉霜殿看望章皇后。
    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比起周令渊事败后的颓丧沉默,章皇后对宫变的失利极为不甘心,遗憾棋差一招,憎恨盛家父子狡猾多端,亦怨恨背弃了章家的旧日拥趸。便是对亲生的女儿周骊音,章皇后也生了芥蒂——她本可留在宫里,助母子一臂之力,却临阵脱逃,背叛血亲。
    若周骊音在宫里,以父女的亲厚,未必探不到麟德殿的内情。届时她跟太后、东宫早做准备,自可一夕取胜,将周令渊推上皇位,母女俩同享尊荣,再无忧虑。
    可周骊音却逃了。
    以至母子惨败,沦为阶下之囚。
    章皇后每每念及,便觉女儿着实冷情白眼狼,怨怼更深。
    是以当周骊音到了玉霜殿,赵恪躬身请她稍候,命看守的侍卫开锁时,章皇后听见动静,立时道:“外面来的是长宁吗?”
    周骊音唤了声“母后”。
    章皇后在殿里憋得快要疯掉,原就抱怨周骊音未能出力相助,见她在尘埃落定后才来看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大步过去,将殿门反锁。能由赵恪陪着探视,足见永穆帝并未迁怒女儿,章皇后没了担心,便只冷声叫她去麟德殿里卖乖,不必再来此处。
    周骊音的脚步僵在门口,愣了许久。
    以侍卫的身手,想破门而入,着实轻而易举。
    但破门并无半点用处。
    周骊音离开前跟章皇后数番大吵,昨晚听了周令渊的那番话,也猜得到母亲的心结在哪里。如今她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却被亲生母亲冷冰冰拒之门外,说不难过那是假的。这种两败的局面,她以前从未想过。
    午后日头高照,将殿顶琉璃上的积雪晒得消融,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周骊音站在门口,软声恳请章皇后开门。
    里面却没有半点动静。
    她等了很久很久,一直都叫不开门,只能暂时出宫回府,回头慢慢地磨开心结。
    ……
    公主府里,魏鸾已经等了许久。
    自周骊音出京后,这座公主府便空置了许久,昨晚盛煜送周骊音入宫时,侍卫亦前往公主府报信,命人准备迎接。这会儿侍女们已将甬道的积雪扫尽,起居所用均已停当,便是魏鸾坐着喝茶的客厅里,也熏得暖意融融。
    不过因是国丧,并未熏香。
    魏鸾坐在铺了锦罽的圈椅里,目光眺望半掩的窗外,一只手轻轻捂在小腹。
    今晨起身后,徐太医来曲园诊脉,果真报了喜讯。
    魏鸾当时欢喜异常,原想着当面告诉盛煜好叫他高兴,谁知等到晌午也没见他回府。加之担心周骊音回京后的处境,后晌便乘车来了公主府,在厅里等她回来。
    日色将倾时,周骊音的车驾回府。
    听闻魏鸾造访且已等了半晌,周骊音脚步不停,也来不及换衣裳,直奔厅里来。侍女掀帘伺候,她快步迈进门槛,绕过新换的松鹤纱屏,就见魏鸾半倾身子坐在圈椅里,披风搭在旁边,身上只穿素色锦衣,珠钗下却仍明艳照人。
    瞧见她,魏鸾站起身,漾起温暖笑意。
    周骊音自得知宫变后便满腔担忧,昨晚强忍泪意,今日又被母亲拒之门外,心绪低落到了极点。陡然瞧见挚友熟悉的笑容,便如在阴霾里走了许久后窥见一丝明亮阳光,心头微松时,眼眶一酸,上前便将魏鸾紧紧抱住。
    而后,积攒许久的委屈汹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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