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节

    盛煜抬步而出,取了随身的那柄利剑,到开阔处练剑。
    ……
    屋舍里,魏鸾起身时,身上仍隐隐作痛。
    此处的仆妇不像北朱阁的机灵周全,虽说染冬早已命人烧了热水,此刻忙手忙脚地将昨夜的残水清出去,又抬来热水,半晌都没好。染冬倒是麻利,将沐浴用的东西和魏鸾换洗的衣裳搁好,忙来伺候魏鸾穿衣。
    才走近床榻,便见魏鸾背对着她,拥被而坐。
    听见脚步,她下意识裹紧锦被,回头见识染冬,才蹙眉道:“帮我拿件能披的衣裳。”待染冬取来,她伸手去接,秀白的手臂不着半缕,香肩露出锦被时,能瞧见上头醒目的一小团红痕。
    染冬目光微紧,忙道:“这是怎么了?”
    “没事。”魏鸾赶紧将肩膀缩回去。
    其实不止肩膀,胸前亦有或深或浅的红痕,全是被盛煜啃出来的,瞧着十分惨烈。
    魏鸾没好意思让染冬看,只将衣裳拉进被窝,披好了再出来。
    下榻趿着软鞋起身时,又轻轻嘶了一声。
    染冬心疼,忙将魏鸾扶稳。
    她是魏鸾身旁最得力的侍女,虽尚未许配人,在作为陪嫁走出敬国公府前,也曾被魏夫人叫去耳提面命,说伺候姑娘与伺候少夫人迥然不同,屋里多了个男人,该留意哪些事。关于夫妻间的事,也被春嬷嬷教了不少。
    昨晚魏鸾大半夜要水时,染冬便猜到端倪。
    此刻瞧见魏鸾小心翼翼走路的姿态,心里更是洞然,低声嘀咕道:“主君也真是,少夫人远道而来,在马背上颠簸了一路,这么些年从没吃过那样的苦。都还没休息好呢,就被折腾成这样,也不知道心疼。”
    魏鸾垂眉,只低声道:“这种苦早晚得吃的。”
    要怪就怪她昨晚过于放肆,没能收敛。
    昨晚亲吻到忘情时,盛煜其实颇为克制,明明憋得眼睛都红了,却仍没强硬行事,只哄着她慢慢来,被怕痛的魏鸾在肩膀咬出压印也没吭声。按魏鸾出阁前母亲教过的,这样的男人已算是温柔的——魏夫人原本还担心盛煜正当盛年身强力健,魏鸾年岁尚幼,吃不消呢。
    结果盛煜虽瞧着激动,倒是挺克制温柔。
    魏鸾生疏又害怕,满心畏惧逃避。
    直到风雨骤过,看到盛煜的表情——懊恼又挫败,仿佛不可置信似的。
    魏鸾自打听闻盛煜的名头,便知此人手腕强硬、行事果决,大权在握决断生死的背后,其实是久经历练的运筹帷幄。成婚后,从魏峤和魏知非的事,到章氏变本加厉的刁难报复,盛煜虽有过险境,应付时却沉稳端凝,一贯的姿态坚毅。
    这是头回瞧见那样的表情。
    仿佛一个精于骑射,技艺超群武将,二十年来养精蓄锐强身健体,等到有机会到上林苑一展拳脚,便怀着上山打虎下海擒龙的豪情壮志,欲一展雄风。结果,一圈骑射下来,没能射下虎狼,只拎回了只兔子。
    那种不可置信的懊恼挫败,搁在所向披靡的盛誉身上,便格外明显。
    魏鸾就算对此事懵懂,也大概猜出了缘故。
    她望着布了细汗的那张脸,忍不住笑了笑。
    魏鸾发誓,她之所以笑,是因觉得这种落差发生在盛誉身上,实在难得又有趣,凤毛麟角的那种,令人惊奇又印象深刻,并没有任何旁的意思。
    但盛煜显然误会了。
    当时锦帐春暖,魏鸾疼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因那表情而破涕为笑时,盛煜起初愣了下,随即便露出今晨那样的凶光。随后的事已不忍回想,魏鸾活了十六年,还是头一次因失笑而吃苦头。若不是她拿着年少的由头竭力躲避求饶,又在睡前死撑着在热水泡了会儿,今早还不知会怎样。
    魏鸾心疼地扶着小细腰,咬了咬牙。
    盛煜这厮,果真是面冷心硬,仗势欺人的。
    好在浴汤暖热,整个人浸泡进去,能驱散浑身的疲惫与不适。
    魏鸾闭眼泡了好半天,等早饭都端来了,才起身出浴,同盛煜一道用饭。
    ……
    那位狄肃尚未赶到朗州,盛煜今日暂无需动身。
    昨晚首战失利,他有意磨砺刀锋洗刷耻辱,免得魏鸾回京之后,记住的仍是昨晚的马失前蹄。且二十多年厉兵秣马,如今终于能上沙场,盛煜想着不日就得启程去庭州,经历漫长的两地分别,哪舍得这难得的春宵?
    魏鸾却半点都不想困在屋里。
    从京城到朗州有数百里,她虽马术颇精,长于马球,却从未做过这样长途奔波的事。便是偶尔骑马散心,也是累了便能休息,躺在马车里回城,哪像这次似的,连日马背颠簸,累得骨头都快散架。
    昨晚非但没休息好,还被折腾的腰疼腿酸。
    若今日再来两遭,她非得残废了不可。
    遂咬死了不肯回屋里歇息,只说她从未来过朗州,不知此处风土人情。看书里写各处动物绿植皆有不同,如今难得有机会南下亲历,要在庄院四处逛逛,瞧这里有哪些京城难得一见的花木景致。
    盛煜见状,倾身凑近,“满院乱逛不怕累着?”
    “若回屋里歇息,怕是更累。”魏鸾觑着他,丝毫不掩饰小心思,“除非夫君去忙。”
    今日得空,盛煜暂且无事可忙。
    他瞧着魏鸾那副誓死不再入虎穴的模样,眼底亦浮起笑意,“既如此,庄院里没什么可看,难得你能来朗州,不如去县城走走。这边许多食物,京城里吃不到。乘马车去,不会太累。”
    “可以吗?”魏鸾面露喜色。
    从京城到朗州,沿途气候渐而暑热,景致人情亦各有不同。赶路时走马观花未能细看,如今能安顿下来住两日,她倒确实想趁机去瞧瞧当地风物。只是……周令渊才在这里遭了场罪,铩羽回京,难道会善罢甘休?
    她迟疑着提醒道:“章家那些爪牙都撤走了?”
    “前日后晌都已撤回京城,无需担心。”
    盛煜在囚禁周令渊时,便知道章太后派了章家的势力来朗州护卫。为免得两边碰上了起冲突,徒增麻烦,他特地命赵峻谨慎行事,不露踪迹,又派了朗州当地的玄镜司暗桩盯着那边动静,做到知己知彼。
    后来周令渊回京,赵峻亦暗中潜回京城,免得玄镜司无人照应。
    对于那批章家爪牙,盛煜并未放松警惕。
    这些日盯梢下来,对方在朗州各处找寻了许久,毫无所获后颓丧撤走,都是卢珣亲眼所加你,不会有错。且那些人的样貌早已暴露,若对方杀个回马枪,玄镜司的暗桩定会察觉。如今既风平浪静,显然对方已放弃报复,驰援京城。
    他确信万分,魏鸾亦不再瞎担心,只问道:“太子才走,夫君能抛头露面吗?”
    “即便你没来,我也打算这两日四处走走,帮皇上瞧瞧当地吏治。毕竟我此行朗州是为查太子遇袭的案子,被人知晓又何妨。”
    这理由冠冕堂皇,盛煜说得毫不心虚。
    魏鸾莞尔,想起许久未见的周令渊,心里又觉得惋惜。
    论老谋深算行事狠厉,当今的太子殿下当真是半点都比不上盛煜的。眼前这男人自幼摔打历练,凭着满身铁骨与过人的胆气铁腕坐在如今的高位,杀伐决断,实至名归。而周令渊虽也有出众的才能,到底是后宫庇护下长大的,行事常被章太后姑侄牵制,虽有东宫之名,有时却被裹挟得如同傀儡。
    帝王肩负天下,须荫蔽万民,岂能躲在旁人羽翼之下?
    朝堂内外更须掌控全局,而非处处受制。
    这皇位,不论盛煜会如何得来,都比周令渊合适。
    但愿经此一役,周令渊能看清局势。
    魏鸾心里叹息了声,迅速将那张骨相清秀的脸赶出脑海。因怕裙衫云鬟会太过招眼,仍换了那身少年装束。只是脸上无需再费心伪装,只找个冠帽罩着,兴冲冲地遂盛煜乘马车动身——算起来,她跟盛煜已许久不曾同游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回同游,老盛只能骗吻,如今都能啧啧了~
    老盛:忘了昨晚吧,那只是个意外。
    第85章 暗箭
    朗州气候湿热, 物产丰富, 风光也与京城迥异。
    盛煜所住的庄院附近地势平缓开阔,驱马车走上一阵,便有峰峦迭起,湖泊如镜。因魏鸾被折腾得身体不适,马车走得极慢,郊野的风徐徐自卷起的侧帘吹入车中, 抚过脸颊时温暖潮湿, 比起昨日策马疾驰的闷热, 还算惬意。
    马车颇为宽敞,盛煜屈腿而坐, 魏鸾靠在他胸膛。
    没有京城朝堂上诡诈的如潮暗涌, 没有玄镜司里缠身的琐碎事务, 亦没有公府和曲园种种无形的束缚,此刻夫妻同行,在异地他乡,身畔唯有彼此。葱翠欲滴的浓绿缓缓闪过车窗,树荫遮蔽的官道旁渐渐热闹,临近小小的城门时, 甚至能闻到食物的香味。
    这是座县城,却不逊于京畿周遭的繁华。
    进了城门,街道两侧店铺林立,吆喝阵阵。
    盛煜弃车而行,挽着魏鸾的手臂, 专挑京城里看不到的铺子逛——譬如做法独特的蜜饯,譬如唯有当地人才穿的绣工细密翻覆的衣衫,譬如形状奇特的冠帽,譬如做法地道的吃食。比起京城的朱楼玉阙,自是稍稍逊色,浸身其中时,却有种朴实的烟火气。
    那是魏鸾在京城不曾体会过的。
    盛煜对此倒习以为常,身着茶青锦衫缓步行于街市时,那股杀伐决断的冷厉气势亦悄然收敛,玉冠下眉目清隽,唇角甚至噙了笑意。他自幼在外历练,几乎踏遍朝廷所治的各处州府,十余年间,对各处风土人情亦颇为熟悉。
    谈及朗州的事情,他也头头是道。甚至旁征博引、触类旁通,说些与之相似的别处风物给魏鸾听,连同各地习俗之流变、百姓之迁徙都十分清楚。
    魏鸾在旁听着,只觉惊奇而向往。
    她自幼被选为公主伴读,跟周骊音一道识字读书,讲学的先生皆是朝中名儒,满腹才华之人。但即便是那样的饱学鸿儒,就算学识通贯古今,于许多事情也只是书中所得,并不像盛煜这般,遍历各处,如数家珍。
    南方之秀美,北方之浑朴,从他口中道来,与书卷上的文字迥异。
    各处之习俗节令,由他亲述,也比墨色更为鲜活。
    夫妻成婚至今,甚少有空这样闲行漫谈,魏鸾也是头回发现,盛煜那副威仪沉默的身体里,并非如她从前所以为的那样,装着的唯有冷厉杀伐,索然无趣。他的心里其实装着锦绣河山,盎然民俗,如同南朱阁那座摆满雕塑的博古架一样,轻易不示于人。
    这种触及内心的亲近,似乎比昨夜的紧密纠缠更令人觉得欢喜。
    半日逛下来,魏鸾意犹未尽。
    盛煜也难得有如此兴致,抛下杂事携妻闲游,在逛完县城后,又带魏鸾去泛舟游湖。
    直至日色西倾,才折道回住处。
    ……
    马车稳稳地驶过官道,魏鸾逛得心满意足,靠在盛煜怀里打盹。直至经过一处村镇时放缓马速,才从小憩的甜梦中醒来。
    抬眼望外,道旁农户错落,炊烟渐起。
    隔着数百里之遥,暮色却是相似的。
    魏鸾揉揉眉心瞥向盛煜,那位阖目端坐,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闭目养神。
    她没敢搅扰,轻轻坐直身子,靠在窗畔瞧道旁的院落——诚如盛煜所言,这里院落的格局、屋脊的形状均与她在京郊所见的不同。此处离盛煜的庄院已已经不远,道旁有荷锄而归的农夫,有沉迷嬉戏不欲归家的孩童,有牧牛而归的少年,还有……
    魏鸾目光一顿,落在不远处走来的那位挑柴踽踽独行的樵夫身上。
    他的打扮实在不起眼,极寻常的粗布短打,瞧着已很旧了,甚至还有没来及洗的泥渍。头发拿短巾裹着,肩头打了补丁,微弯的扁担两头是两捆干柴,随他走路的动作微微晃动。浑身上下,与寻常的樵夫没有半点不同。
    吸引魏鸾目光的,是那张脸。
    其实他的脸生得也极寻常,眼睛不大,鼻子略塌,天圆地方的轮廓,相貌实在普通。
    魏鸾之所以留意,是因她觉得这张脸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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