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可是连着两三日,盛煜都没有回来。
    ……
    盛煜这两日都在查章家私藏军械的事。
    翁婿把酒夜话的那晚,魏峤说了许多可供深查的线索,而薛昭被玄镜司逮到后,经不住酷烈严刑的手段,将章家近来运送军械的事吐了个七八成——据他供认,镇国公仗着天高皇帝远,在庭州养了支忠于章家的死士和私军,因怕朝廷察觉,军械皆是私造。
    要养活这些人,花费自然不少。
    薛昭不知镇国公是如何捞银钱的,只知道那位会借互市的由头,暗里卖些军械到外面去。这些事,薛昭常会参与跑腿,因此颇受信任。为避人耳目,运送的军械藏得极为隐蔽,此次薛昭如法炮制,将大批军械运往京城,亦无人察觉。
    至于为何运送,薛昭并不知内情。
    但盛煜是很清楚的。
    永穆帝虽被章家挟制,却也是很有魄力的明君,京畿防守与宫廷禁卫虽被章太后弄得鱼龙混杂,却仍是皇帝握着的。
    章家想成事,除了安插人手,也须外援相助。
    京城各处的城门查得严,虽允许时虚白这种仗剑游侠的人出入,但若有太多陌生的面孔携兵器入城,定会引人警觉。
    是以人手单独安排,军械由薛昭运送。
    暂时存放在城外别苑库房里的那点只是十中之一,在此之前,薛昭已运了不少入城。
    盛煜听得这些,只觉心惊肉跳。
    先前玄镜司倾尽全力,盯着章家的人手,拔除章家的臂膀,费了不知多少力气。谁知章绩四处游走之外,暗地里竟还有这些布置,若非魏鸾和魏峤告诉他,从玄镜司到巡城的兵马司、城门的监门卫,竟都被几个私纵车辆的城门小吏瞒着,对此毫无察觉。
    也难怪章家如此狂妄。
    仗着百年基业、后宫助力和边塞重地的军权,大肆敛财贪贿,以私铸钱和药金鱼目混珠,养着几乎不逊于玄镜司的死士,除了朝廷的十数万大军,还有大量的私兵。
    放眼天下,除了皇位上坐着的永穆帝,谁还有这等实力?便是地位尊崇、军权在握的郑王,亦不及章家兄弟煊赫。
    这等势力,自会生出玩弄朝政、篡权窃国的野心。
    累累恶行肆无忌惮,便是经历过朝堂更迭的相爷时从道,都为之震惊。
    随后,两人联手挨个去查。
    因薛昭失踪后,章家必定会警觉,为免夜长梦多,盛煜几乎不眠不休。连着奔波忙碌了三个日夜,军械的事才算交代到了永穆帝跟前。盛煜从麟德殿里出来时,健步如飞的身姿虽仍端稳威冷,眼底却有浓浓的青色。
    他迫切地想回去歇息。
    回去看看画阁朱楼里等他的那个女人。
    他翻身上马,径直往曲园走。
    谁知经过一处街市拐角,竟瞧见了几道极为熟悉的身影——那是家卖笔墨纸笺的店铺,掌柜的眼光极好,里头的东西虽比别处贵很多,却都物有所值。此刻暮色四合,店面陆续打烊,往来的书生青衫里,有三人并肩而出。
    打头的是时虚白,广袖飘动,仙风道骨。
    他的身后是盛明修,寻常顽劣张扬,在盛闻天跟前犟嘴讨打如家常便饭,此刻却老老实实地跟在时虚白后面,跟屁虫似的,一脸乖觉。
    而他的旁边,竟是微服出行的周骊音。
    盛煜不由皱眉,催马往那边赶过去。
    ……
    盛明修今日是来陪周骊音买纸的。
    自从上回得了时虚白答应指点他作画后,盛明修每日读书得空时,便往时虚白跟前跑。他在盛闻天和盛煜的熏陶下长大,行事机灵亦有分寸,该保密的事绝不泄露,是以时虚白也信任他,愿将行踪告知。
    周骊音见状,便也三天两头地去凑热闹。
    于是两人便不可避免地碰面。
    盛明修记着父亲的叮嘱,又舍不得受时画师指点的机会,每回去找时虚白时,心里都极为矛盾。为打消小公主的念头,也极力摆出冷淡的姿态,就这么不远不近地拖到如今。因近来时虚白讲笔墨和用纸的门道,三人便来此处亲自挑选,边挑边讲。
    此刻,正是满载而归。
    盛明修拎着满满当当两个小箱子,原本兴冲冲的,忽觉哪里不对劲,四处望了望,就见不远处盛煜催马而来,身姿如华岳端然,那张脸却阴沉沉的,越过人群盯向这边。
    熟悉的神情,令盛明修头皮一紧。
    他当然不敢开溜,下意识停住脚步。
    时虚白和周骊音察觉,随他目光望过去,正好撞上盛煜那张冷峻淡漠的脸。
    隔着熙攘的人群,彼此沉默。
    最终,盛煜的马停在了时虚白的跟前。
    算起来,这是两人头回照面,但对彼此而言,对方都不算太陌生。
    时虚白知道盛煜是重权在握的玄镜司统领,是魏鸾的夫君,盛明修的兄长。京城之中,无人不知盛煜的名号,时虚白身在相府,自然也不例外。得知魏鸾被赐婚嫁给盛煜后,时虚白对这个手腕冷厉、名闻京城的男人愈发留意。
    盛煜对时虚白亦是如此。
    他自幼重任在肩,就算文武兼修,也是读兵书史书,因天赋聪颖,对书画之事虽不陌生,比起时虚白来,便是彻底的外行。朝堂上的杀伐翻覆占据几乎全部的精力,对于这位名动京城、才色双绝的画师,盛煜从前并不会留意,公事上也从不打交道。
    两人本该各走各路,没半点交集。
    偏巧时虚白总跟魏鸾扯上干系。
    先是京城里关于时虚白偷画魏鸾、珍而藏之的传闻,而后时虚白云游回京,正巧碰上魏鸾在云顶寺遇刺。当着众多进香女眷的面,翩然公子仙风道骨,惊艳而归,令事情迅速传开——虽是仗义相助的传言,并无关乎男女的不妥言辞,仍令盛煜心中稍酸。
    再然后是药金的事。
    到如今,就连盛明修都像被灌了迷魂汤似的,屁颠屁颠跟在时虚白身后,满脸崇拜。
    盛煜对此很不爽。
    但时虚白并未真的得罪他,甚至还帮过他忙。且时相德高望重,行事公允,盛煜再怎么高傲冷厉,对老相爷仍颇为敬重。连带着,对相爷的孙子也不好轻慢,便摆着疲惫冷清的表情,拱手道:“原来是时公子。”
    “盛统领,好巧。”时虚白亦仰首回礼。
    盛煜客气地颔首,目光随即挪向了盛明修。
    他没说半个字,但盛明修却分明从这眼神里读出了质问般的味道。他知道这份质问来自盛闻天郑重叮嘱的事,心里有些委屈,亦有些忐忑。但他对兄长毕竟是敬重的,便向时虚白乖巧道:“想是家中有事,先生先回,东西我明日再带过去可好?”
    “无妨,我带回去,你回府吧。”
    时虚白说着,将那两只箱子取过来,而后抬抬下巴,示意他放心离开。
    盛明修未再逗留,看了周骊音一眼,而后跟在盛煜旁边。
    街市上人多,盛煜催马走得慢,盛明修无需费力便能跟得上。
    直等兄弟俩走远,时虚白才瞥向周骊音。
    “我送殿下回府?”
    “不用,会有人送,我改日再去造访,先生,就此别过。”周骊音半点都没掩饰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为盛明修才跑这一趟的心思,朝远处望了眼,等远远跟着的侍从靠近,便辞别时虚白,回了她的公主府邸。
    ……
    兄弟俩回到曲园时,月色已上柳梢。
    盛煜翻身下马,带着盛明修径直去了书房。
    到得那边掩上厅门,他有些疲惫地靠坐在案上,抬眼望向弟弟。
    不言不语,意思却很明白。
    盛明修站得跟轻松似的,年少张扬,少见地流露忐忑,低声道:“并非我有意不遵父亲教诲,只是时先生画技超然,我这阵子都跟着他学画。长宁公主对此也有些兴致,时常到那里造访,无缘无故地,见了面我总不能避着她。”
    “嗯。”盛煜淡声。
    “二哥生气了?”盛明修窥他神色。
    盛煜没回答,只问道:“你对她有意?”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是早就有了的,盛闻天之所以告诫盛明修不可与周骊音靠得太近,便是因盛煜察觉两人过从甚密,觉得不太妥当。不过毕竟都年少懵懂,心性未定,盛煜原以为冷上段时日,两人都能撂开手,谁知今日会撞见那场景?
    他觑着弟弟,看到盛明修沉默不语。
    盛煜屈指轻轻扣了扣桌案。
    沉默的少年终于抬头,眼里有几分倔强的味道,“其实从前我并未察觉,因那时候都是长宁公主捉弄我、指使我,笑着闹着就算了,我甚至还觉得她过于骄纵任性,没太当真。后来父亲告诫,我想与她划清界限,才觉得不是滋味。”
    年少懵懂,有些事如春风细雨,悄然在心头滋生蔓延。
    等察觉之时,已淋遍身心。
    记在脑海里的不是她颐指气使,故意捉弄,只是烂漫春光里她在闹,他在旁无奈的笑。
    盛明修垂下眼眸,面露黯然,“当真得绝交?”
    “并非我和父亲故意不允。”盛煜甚少见他这样,心里也觉不忍,走近跟前,握着他肩膀微微躬身道:“只是你还小,有些事不懂其中利害。抛开旧仇不谈,玄镜司与章家在朝堂相争,终有一日会你死我活。章家背后是章皇后,若我能事成,她失了势,甚至为此丧命,长宁公主会如何?”
    朝堂之争,终会变成私仇。
    盛煜堪不破这仇恨,以己度人,料应如是。
    昏黑的天光下,盛明修两只手不自觉地握紧。
    他虽年少不在朝堂,有深得永穆帝信重的父兄在,于朝堂之事,虽不牵涉,却也知道些。若有一日,玄镜司真的触及中宫之主,周骊音会如何看待盛家人?
    这问题盛明修没想过。
    他盯着兄长身上那威仪张扬的虎豹绣纹,好半天才闷声道:“我明白了。”
    说罢,出了南朱阁,孤身回住处。
    盛煜站在廊下,瞧着他孑然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融入夜色消失在拐角,才微微叹了口气,抬步往北朱阁走——那里,魏鸾已等候多时。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我尽量更这样的小肥章=w=
    第72章 佳人
    临近端午, 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
    魏鸾等了盛煜数日也没瞧见他身影, 还以为他公事繁忙,晚上仍不会回来,故如昨晚般先用了饭。因贪桌上的蒸鱼,多吃了两口,这会儿觉得腹中饱胀,便在院外消食, 顺道琢磨下给盛月容的生辰贺礼。
    盛月容的生辰在端午后。
    她的婚事费了慕氏许多心血, 如今算是尘埃落定。原本按盛老夫人的意思, 盛家蒙皇恩浩荡,在京城还算能立得住脚, 不指望盛月容靠婚事做什么, 想找个门第清白的读书人嫁了, 往后能过得惬意些。
    但自从永平伯府的裴夫人露了兴趣,母女俩便活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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