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节

    屋里头,永王坐了半晌,终于也抬步走了。
    暖阁四处都安静下来,那边厢猫叫声早就没有了,鸟雀声也没有了,左首耳房里的兰郡王早已经坐立不安。
    他的面前坐着李存睿,打从永李夫人到来之前,他就已经这么坐在这里了。
    李夫人的话让他浑身听出了冷汗,但李存睿的安静更让他无地自容。
    忽然光影一黯,李存睿撑着膝自太师椅上起身,转身跟他拱起手来:“多谢寒朝。”
    兰郡王连忙俯身:“姐夫言重,即便是姐夫不说,兄长来京,我也是该邀请到府的。只是我也是今日才知道,我们高家竟欠了二姐姐这么多。”
    说完他双唇微翕,还想添两句什么,到底什么也没再说了,只深揖道:“若有小弟效劳之处,姐夫但请直言。”
    李存睿深吸了一口气,跨出门槛。
    ……
    李夫人上了轿,放下来的轿帘把视野一挡,整个世界便缩小成轿厢里小小的一块。
    她像石像一样定坐着,忽然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而后她抬手覆住面容,慢慢地俯下身,伏在膝盖上。
    两肩从轻轻微的抖动到不停地起伏,但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却始终安静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直起身,深深地吁出一口气,说道:“起轿。”
    ……
    后门这边,李南风他们也上了马车。
    沉默了一路的李挚忽然道:“你先回去,我去跟父亲说说。”
    李南风一把拉住他:“你要怎么说?”
    “自然是原原本本全告诉。我若还坐得住,便枉为人子。父亲身为丈夫,也是应该站出来替母亲讨个公道的!”
    李南风闻言把手撒了:“我只怕你这么莽莽撞撞地去,回头反倒要惹得母亲恼羞成怒。”
    李挚寒脸未语。
    李南风凝眉:“你方才没听到母亲说么?她就是为着避开咱们才来的这趟。
    “她那么高傲,高傲到根本不想让我们看到她的任何不光彩的地方,她处处小心谨慎,不肯把高家这些事透露出来,是不愿意撕开伤口给人看。
    “她既然这么在乎这些,咱们就不要多事了。要是让她知道父亲把她看穿,她心里不定能扛得住。”
    如果李夫人不是太过在乎李存睿,也许就不会在他死后责怪是她这个女儿把她的丈夫给害死了吧?
    纵然母女之间有那么多隔阂在前,但也改变不了李夫人是她母亲的事实,改变不了她生她养她的事实,更改变不了自己的母亲被人欺负了的事实。
    她跟李夫人母女间的恩怨是一回事,李夫人跟胡氏和胡家的仇又是另一回事,不能混为一谈。
    连她自己都不愿把被陆铭背叛,以及母女彻底闹翻这段诉诸于口,想必李夫人也是如此。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说对前世承受的心理伤痕完全释怀当然是早了些,可是难道面对自己的母亲被欺压,面对她心里确然存在的苦楚,难道还要怀恨相待,冷眼旁观吗?
    那她就也妄生为人了!
    李挚一拳又捅在车壁上!
    红柚木质地极硬,寒冬更甚,一缕血丝沿着他白皙手指流下来。
    “母亲有后招的。”李南风毕竟是个四十出头的灵魂,此刻尚能冷静,“方才她说那么多不是多余,永王得知这些,自会回去寻胡氏求证。
    “胡氏当年凭子嗣赢得太皇太后偏爱,母亲是想让她在此事上得到报应,有什么比让他们母子反目,让那老毒妇晚景凄凉更让人解恨?
    “永王一回去,永王府会有好戏看的。躁怒无益,倒不如看看怎么帮着母亲把这把火烧得更旺吧!”
    李夫人既然打定主意一个人报仇,自然是不会留下首尾给他们。
    前世永王府后来再没有脸上李家来,想必就是这次让她给收拾完了。
    虽然李夫人没有透露过任何关于永王府的消息给他们,但永王这一回去,怎么可能不会去找胡氏对质?
    世家出身的骄傲子弟,是容忍不了自己有个会为了贪图继女家产而下龌龊手段的母亲的。
    只是后来李南风那位嫁出去的姨母锦阳郡主还趁着给兰郡王妃奔丧试图求见,怕不是个好缠的。但那些倒可先不管了,如今要紧的是,李夫人的复仇计划要完成。
    他们可以不插手她的计划,却不妨碍他们私下里帮忙添点柴加点油……毕竟一个人的力量比起三个人的力量来还是单薄的!
    李挚静坐一阵,忽然:“你这个冷静的样子,倒有几分像母亲。”
    李南风未置可否。
    他再默了会儿,又起身道:“你先回去,我出去转转。”
    说着他头也不回下了车。
    第256章 作为男人
    李夫人回到府里,金嬷嬷早备好了热水给她净手。
    等丫鬟出去后问她:“还好罢?”
    李夫人嗯了一声,拭着手上的水,没多说。
    金嬷嬷觑着她脸色,也看不出什么来,心里叹了声,说道:“既然该说的都说过了,就松松罢。人生还长呢,总不能为着这些人总在内心里惩罚自个儿。
    “老爷不是说挚哥儿成亲后就慢慢历练他么,回头等事情了了,就多跟老爷出去走走。您瞧瞧靖王妃,人家不差点连命都丢了,如今不也挺开心?”
    李夫人垂首望着水盆,闷声道:“我又不是她,为什么拿我比她?”
    金嬷嬷笑了:“多大人了,还孩子气呢?你不是也常拿别人家姑娘这么比蓝姐儿?”
    李夫人扬唇笑了下,随后又沉默起来,不吭声了。
    一场对质也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可却仿佛耗尽了她全身力气。
    她期待这一局,却也厌恶这一局,要赴这一局,就必须逼着自己想起那些陈年旧事。
    谁愿意想起来呀,她那么恨不得要跟过去一刀两段。
    三日。她等着。
    “大太太那边来过两次,约是要商议明日去涂家的礼,太太有何示下,要不奴婢去回个话?”
    金嬷嬷打量她大约这会儿没心情谈这些,如是说。
    李夫人却道:“不必了,涂先生不比旁人家,我去寻大嫂。”
    ……李南风其实也不想回家,心情太沉重了不好。她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喜欢快意恩仇,当场仇当场报。
    抱着两只烤红薯进了门,庑廊下就恰恰遇见李夫人与金嬷嬷一道往这边走来。
    她停了脚,面前的李夫人步态沉稳,冷静端庄,跟素日的模样竟又毫无二致。若不是李南风先前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她定要以为她完全不曾出过门,不曾经历过这一场。
    李夫人自然也看到她了,才跟永王见面回来,回到自己家,让她心情好了点,再看到自己的孩子……便停了脚,打算跟她说上两句话。
    但这一停脚便发现,这大雪天里她披着斗蓬,头发上还浮着雪花,脚尖早已湿了一截,这模样之狼狈,无疑让人那腔想要好好说话的心情又消散了下去。
    “干什么去了?”
    李南风倏然感到一股熟悉的冷气,但如今再面对她的严苛,却已不像从前那么在意了。
    她上前把烤红薯递上去:“出去转了转,我给母亲带了点吃的。”
    李夫人垂眼看来。
    金嬷嬷知道她素日不吃这些胀气物儿,也不让蓝姐儿吃,深怕再激起她的不悦,连忙打岔:“姑娘今儿什么事这么高兴?还知道买吃的带给母亲。”
    李南风手举了半天也没等到李夫人回应,也不在意,直接把红薯递到她手里:“晏衡跟我说红薯不吃,拿着暖手也好。我觉得挺有道理的。
    “亏什么不能亏了自个儿。这么冷的天,有个热乎乎的东西捧手里,心里也会好受些吧。”
    谈不上亲近,不过是面对一个阅历相仿的人,至少可以拿正常心态交流了。
    李夫人抬眼。
    李南风咧嘴,又道:“说起来好笑,我前几日早上路过父亲书房,还听到他跟絮姐儿讨零嘴儿吃呢!我觉得父亲有时候也跟小孩儿似的。我要是给他带红薯回来,他肯定吃!”
    李夫人更是木然。
    李南风没等她反应过来,拢了拢披风又说:“母亲慢行,我先回房做功课!”
    说完即退开两步越过她,往扶风院去了。
    李夫人拿着这烫手红薯,可真是觉得有些烫手。
    她把红薯丢到金嬷嬷,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它一眼,最后再收回目光时,脚步就慢了很多。
    ……
    文华殿外绿木葱葱,不比正宫那边的肃穆规整,花圃里几棵青木松被积雪覆盖,麻雀飞过时扑腾下来几团雪球,啪啦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李存睿坐在殿里,手撑着额角翻一本折子,但半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了,页面还是那个页面,姿势也还是那个姿势。
    这四面安静得跟空谷一样,但有些画面和声音总还萦绕在眼前。
    衙役走进来:“禀太师,卢大人求见。”
    李存睿放下撑额的手,没回他见不见,却说道:“请宗正院宗令过来一叙。”
    宗正院是专管皇室九族的衙署,由于本朝皇亲几乎都分封到了外地,大宁第一代的宗令便由皇帝昔年的表亲,母族那边的人担当。
    宗令姓魏,叫魏士楷,这大冷的天里连皇帝都体恤臣子而免了朝,魏士楷不知何故太师传见,少不得披上皮裘进了东华门。
    门下见着一人在那里徘徊,仔细一看竟又是延平侯世子李挚,不由又下了轿打招呼:“世子如何在此?”
    李挚转身,顿了顿之后笑应:“我在这儿等人,魏大人请便。”
    魏士楷便就走了。
    李挚看看他背影,再站了站,也离开了。
    他本来还是想要来见见李存睿的,虽然他认为李南风说的有她的道理,但她毕竟是站在女人的立场行事,而且南风跟母亲关系并不亲近,她会不上心也是情理之中。
    但作为他,也作为男人,他实在是没办法接受父亲对母亲的一切不闻不问的。
    李夫人虽然对子女严苛,也显得过于刻板了些,可是她毕竟这么多年替李家生儿育女,里外操持尽心尽力,让人挑不出话来说。
    作为妻子也好,太师府的主母也罢,她都是称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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